他一声不响就回来让宋承胸中翻起波涛,宋承不是个暴力的人,可是他此刻只想把徐准揪过来按在地上打一架。如果不犯法,杀了他都可以。然而最终宋承局限于他的自我,任何出格的事都做不出来,反而还对徐准更温和了些,“你要几点休息,我去热洗澡水。”
你不能把这个在屋内自如地吃饭讲话的人当作徐准来看,若是当徐准来看,宋承会想杀死他。你只有把他当一个陌生人来看,一个陌生人千里迢迢,惦记着过年来看望你,终究是有些心。宋承好多年都是一个人独自过,早忘记有人陪伴的滋味,此时这个年过得既陌生,又有些感谢。
只是如果陪伴他的这个人不是徐准就好了。
徐准俨然把自己当这个家的男主人,好像有义务要去照顾宋承。“我没事的,陪你守完岁再一起睡吧。”
随后他很快醒悟到这个“一起睡”,怕宋承生气,恢复了那副狗样,“我不是……我们同时去睡,有两张床。”
宋承不语。两人继续低头吃饭,吃一半,在头顶灯罩摇晃下,徐准伸手去够对面宋承的脸,宋承冷冷躲开,抬起头来直视他。那眼神十分寒冷,仿佛想变成冰刃,杀了他一样,注视着他。
徐准有一瞬间为宋承居然会这样看他而震惊,然而他迅速想这是早该想象到的,收回手,镇定下来,“你左边脸颊上有墨水,我以为是个虫子。”
宋承偏头,似去吃饭。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那顿本来美味热腾的饭菜在徐准嘴里顿时变得十分难以下咽起来。徐准想,结束了,他一厢情愿的想象都结束了。在现实的世界里,最终他收获的来自宋承的不是爱,而是恨。
这段插曲过后,徐准就再也不闹腾了。那个最近以来一直由所扮演的欢快的、厚脸皮的,一切围绕宋承转的哈巴狗形象,再也支撑不下去。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样做究竟掩盖了些什么,他以为装傻充愣逗宋承开心就好,其实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在自欺欺人而已。
他只是不敢去承担责任,不想去看到十来年前他所犯下的错,对宋承所造成的真正伤害。他以为这叫做脸皮厚,实则只表明了自己内心的冷漠。
宋承的饭菜很好,空调温暖安静,加上个简单的电火炉,以及宋承特意拿给他的毯子,这个年徐准过得并不难熬。宋承收拾掉吃剩的饭菜,将碗筷丢到洗碗池里泡好,回来烤了一会儿火,随后对上火炉边取暖的徐准,漠然地道,“你若想上网,书桌旁的电脑可以用,没有密码。”
徐准摇头,他一年到头在野外跑着,没有网瘾,“不用。”稍后又想起来似的,突兀地加了一句,“谢谢。”
宋承没有回他。
桌上的小时钟慢慢地指向十点,宋承到洗碗池边洗碗,徐准取下腿上毯子,蹭过去。与其说他也想洗碗,不如说他只表演了一下自己帮着洗碗的意图,因为实在洗得不太像话。宋承把他推开。
徐准退到离宋承一步远的位置,站在一旁,目光静静集中于宋承白皙干瘦的手指在泡沫碗碟里沉浮。他以为宋承不会再理他了。没想到宋承一边洗着碗,对他说,“回去烤火吧,你不是能做这些事的人。”语气丝毫不严厉。
徐准怀着满心对宋承这个人的感慨回到火炉边上去,宋承让他心酸又感慨,他就觉得自己变了,变懂事了,从今往后,真是再也不想让宋承伤心一分一毫。
宋承洗完碗,回到这小屋里唯一的炉火旁来。两人围着一台电暖器,不近不远坐着,一起盯着那火光,慢慢地数一分一秒,等待旧年过去。
新一年的钟声敲响时,外面齐声响起鞭炮,徐准伸手拿起一直搁在地上桌腿边的盒子,递给宋承,“我给你带了礼物。宋承,新年快乐。”
第 15 章
当夜睡得平和。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宋承用的,一张沈知书用过的。宋承睡自己的床,让徐准睡的是沈知书的床。宋承在一起烤火时有提前问过徐准介不介意,徐准当然答不介意,但趁宋承在屋里走动时,转过头去往那床看了好几眼。
宋承注意到了,打开热水洗完澡后,在关灯前,主动躺到了沈知书的床上。
徐准洗完澡出来看到宋承在床位安排上这转变,愣住。已然在台灯映照下熟睡的宋承没有想到,他这小小举动,竟让徐准躺在他的床上,大气也不敢出,就此乖了一整夜。
大年初一这一整天徐准都过得晕晕乎乎的,当然不是喝酒喝晕的。说起来徐准这趟出行跟往常一样,行李箱里除了三四套换洗衣物,其余四分之三,都塞满了拆开包装的一瓶瓶便携威士忌。然而等到达了宋承身边,他却发现自己不想喝酒了。
连手机也调成静音,刻意在宋承面前避开自己大忙人的形象。公司或者几个投资方有急事找他,他也只是出去匆匆说几句,一两分钟内解决问题,随后回到屋内来,什么也不干,就陪安静的宋承安静地待着。
宋承看书,他就看宋承。
当然,有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在看宋承,也是要拿本书在手边的。
他不太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说起来,除了年少那段对宋承的记忆模糊结局不堪的爱恋,这么些年来他再也没有体验过真爱。此时也不觉得这就是谈恋爱。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正常,很理性,一点也没有有违常理的地方。
他只是,一刻,一刻也不想让宋承离开自己的视线。
午饭后太阳出来了,太阳很好,从外面到屋内渐渐升起一种明亮的暖,照得人慵懒又舒心。宋承按照自己从前独居的习惯,在屋里向阳的窗边收拾了张躺椅,铺好毯子和棉被,自己偎依进去看书。见徐准果然又饥渴的狗样盯着他,很是向往的样子,以为徐准觊觎的是这张躺椅,便掀开被子下地来,到一旁柜子里取出另一把折叠躺椅,原样给徐准也收拾了一把。
东西都是当初和沈知书结婚时置办下的,很多日常家用的东西,都是一式两套。当初也未必不存了宋承和沈知书两人对未来一些美好的愿望。从来都是成双成对,才像人间夫妻。
一整天两人没怎么说话。徐准不再刻意撩拨宋承说话,也不再像除夕那样,笨手笨脚地在宋承面前找存在感,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安分得很。只是偶尔宋承熬汤缺个勺子,或者写笔记需要个书签,徐准甚至能在宋承之前,很快找到然后递过去。
这倒仿佛是显得他心里终于真的有了宋承一样。
除夕时没有喝酒,今天晚饭时宋承就取出自己泡的梅子酒,煮热了,两人伴着酒菜相对喝了几口。他是老师,不方便染着酒味去教学生,偶尔想喝点时只能拿这种清淡的酒水解渴。对徐准这种在纸醉金迷里泡大的老酒鬼显然不够味,但是他喝得很开心,也没想过取自己背包里的威士忌出来。现在他只想把那些东西藏得越远越好,免得宋承看到,又联想起他在外面过的烂泥一样的生活,觉得他不成个人形。
徐准现在觉得生活就应该过成宋承这个样。具体说不出是怎样,但总归是像宋承这个样。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觉得宋承永远是个干净高贵的人。宋承独居时也能把自己过成这样,他做不到,他没有那种能力。他从里到外都被名利腐蚀得千疮百孔,溃烂得一败涂地。
晚上多喝了几口,徐准躺在床上,他知道自己从来不醉,此时却觉有些热意上头。
宋承洗完澡出来,一套蓝色睡衣,掀开被子,安静睡下。今天徐准没有闹,他心里没有起伏,平静,很快就可以进入睡眠。却不知道相隔一张床头柜的距离,隔壁床的被子里,徐准胸腔上下起伏,唇间紧张地呼出气音。
“宋承,”宋承都快睡了,耳中听得背后床上徐准传来的声音,“对不起。”
宋承扯上被子蒙住头闭上眼。
“我对你说过好几次对不起,你大概已经听腻了吧,可是我还想再说一次。宋承,对不起,从前我忏悔给你造成痛苦,可那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我感觉不到。”
“我感觉不到你的痛苦……我不知怎么被迷住了心窍,选择不去看,不听,不想知道你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我害怕你会怨恨我,害怕我自己承担不起你的怨恨,害怕面对事实,事实就是无论我有多少钱,无论我嚣张堕落成什么样,无论我对外面所有人多好,有多少人爱我,恨我,受到我的影响力。我也依旧只是个背弃了我最不该背弃的老师的,忘恩负义的人。”
“对不起,宋承。你知道你给我喝你酿的梅子酒,给我收拾躺椅,甚至还帮我掖被子的时候,我有多感动吗。我没想过你还能这样对我,直到现在,我对你的,依然比不上你对我十分之一的好。”
“我是个混蛋,宋承。可是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会对你好,只要你愿意,从今以后……”
“徐准,”宋承打断他,“你长大了。”
“嗯。”徐准觉得自己反而变小了,他像从前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躺在宋承的床上,满心都是对宋承的仰慕,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来自宋承的裁决和指示。
“不再是小孩子了。”
“所以?”徐准不解地问。
“所以,”宋承走下床来,走到他的床边,掀开徐准的被子,跨开一条大腿,骑到徐准腰间。徐准表情先是疑惑,而后有些心跳加快,眉间微热,而后变成惶然,最后他看到宋承一张平静的明晰得过分的脸,和一双宋承的手,就那么狠狠地,饱含怒意地,对着他的脖颈的脉搏掐下来。
徐准本能地想要挣开,他用双手去掰宋承肩膀,随后往下捋,企图叫宋承放开。宋承不去管他,只顾死死按住,他用膝盖将徐准腰间顶痛,徐准拿起一旁床头柜上台灯,想用台灯去砸宋承的头,可是又放开,台灯掉到地上,灯光落到地上,室内变得灰暗。
宋承摸起床头柜上另一把徐准用完了没有收好的水果刀,抵到徐准喉间,低低说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你以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宋,”宋承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宋承的手在发抖,他的刀在徐准喉间戳了半晌也没戳出个眼来,最后徒劳无用扔掉。徐准被他卡了许久也没有窒息,宋承不掐徐准了,宋承打徐准,他打人的经验甚少,扬臂落拳蹬腿全都凌乱没有章法,徐准双手绕到宋承背后抱住他,两人翻滚在同一张床上,彻底地扭打起来。
在每一次宋承以为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徐准都相当负责任地反反复复撩拨起他的恨。徐准永远不知趣,永远要犯错,可是既然他已经老实了一天了,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完整地好好地继续老实一次,让他能平静地至少睡上一夜呢?为什么不能,这个长大了的徐准他妈的为什么就不能?
宋承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扭曲,他想那一定非常狰狞。他很抱歉让徐准看到自己这样的一面,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见到这个叫做徐准的人,就想杀死他,让他痛苦。徐准永远有很多人爱着保护着,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他好想时间能退回十六年前,把徐准换成他,把他换成徐准,让一切重来一遍,他要亲手给徐准写上那封挤满了三大本作业纸的情书,他要日日夜夜对徐准说爱你恋慕你,他要在别人冲上来要打断徐准的腿时以自己的身体挡上去,他要无家可归,被徐准捡到,然后用六年的时间注视他,心里眼里只有他,趁他酒醉侵犯他的身体,掰弯他,把他变得不男不女,最后再在之后的十年里彻底消失。
然后还要回来。先是耀武扬威,春风得意,再是一身虚伪,满怀眷念,最后还要回来哭着回来对徐准说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然后徐准才能知道,什么叫做痛,和苦。
第 16 章
宋承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他想伤害徐准,但是又不可能真的杀了他,最终只能落得不伦不类,虚弱和有心无力被徐准也看出来。到后来,徐准也不反抗了,只是躺在枕头上,任他揍他,打他,他还记得徐准说话。徐准一边不闪躲,一边看着他眼睛,抚上他手,对他说,“宋承,我陪着你好不好。你一边恨我,我一边陪着你,好不好。”
“我这辈子什么都不再要,放开一切。你尽情恨我,你恨我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好不好?”
宋承先是觉得徐准说话实在烦,后来听进了心里去,那些话杵在他心里,刺得过痛。他便都停下手,望着身下作肉垫的徐准,怔怔地流下泪来。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哭,一个男人哭起来,虽然无声,却会让你觉得惊天动地,心都要碎掉,因为那就是全世界最让人伤心的一天,那就是世界末日。
“别哭,别哭,”徐准抱着他,上下抚摸,安抚着宋承的脊背,说,“宋承,我全都陪着你。你只是,太孤独了……”
至深夜两人就睡着了。宋承睡在徐准身上,凌晨三四点时醒来,觉得冷和不堪,便抱着被子重新睡回旁边的床上去。徐准没有发觉,他年纪轻,睡得沉,跟死猪一样。
第二天宋承比徐准早起,他生活极规律,凌晨六点半起床,洗完了两人的衣服,做好了早饭,徐准才醒来。他下床洗漱,发现像前两天一样,一切洗漱用具都已经摆好。看宋承面容,像湖水一样,丝毫看不出昨晚他们之间,刚发生了那么摧折心肝的事。
吃早饭的时候宋承中途放下喝粥的勺子,说,“抱歉,昨天我过分了。”
他这样行为已经可以去警察局,本应主动提出来,然后看徐准想怎么处理。可是他没有提,他知道他说了徐准也不会报警。
算是在徐准这样比他年纪小的人面前,利用徐准的心理,任性了一次。
徐准道,“没事。老师早饭吃好,多吃点。”
宋承居然觉得,徐准当然应该说没事,徐准要是敢觉得昨晚有事,他这时候亲自拿菜刀去宰了他。
随后惊悟,他还是个男人的时候,从不会生出这种心理,做出这种行为,居然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命运,都归咎到另一个人身上,还觉得理所当然。是徐准,是徐准和十来年前那个肉体接触的夜晚,把他从心理上变成了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一个怪物。
宋承在阳光明丽、空气清净的大年初二的早上,好不容易轻飘起来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秋华镇只是个和全国千万偏僻乡村类似的闭塞小镇,徐准生活在顶层世界,居住在随时随地有美男可以搅基的大同世界里,不意味宋承也是。他当年因为收留一个徐准,什么都未做,就已经受尽了那个不太开明年代里人的耻笑和冷眼。他心里对同性恋这事敏感。
而且也只跟徐准做过那么一次,那夜居于人下的快乐和耻辱都深刻得叫人不能忘怀。当然后来就算是被徐准彻底抛弃了。在这种情况下,宋承接受起同性恋身份没有点异样感,才怪。
“宋承,我来帮你。”徐准主动请缨戴上墨镜去帮宋承从街上买了点水果鲜花和蔬菜,这时回来看到宋承在换煤气罐,也踩着运动员似的步伐跑过来,要帮他。
宋承没有刻意加快也没有刻意减慢手上的速度,在徐准跑过来之后不到几秒钟就换完了。最终徐准只帮到他一点点。
徐准摸摸鼻子,全身向外散发着光和热一般,对宋承笑,“宋承,从前你好辛苦。”又说,“对不起。”
那一晚仿佛将时间拉长,一分钟变成一年,将很多事情都改变。自从宋承把心里的事揭开一些以后,徐准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有活力和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