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微愣住,抓着电话道,“是,是我的错,不该为他开脱。他那样对你,原本就没有什么理由。我代他向你道个歉。”
“你不必代他道歉,”高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宋承,那天他下来找我,说的是我和你的事。”
“宋承,你别挂电话,听我说完。原本现在就对你说这些话,是早了些,但是既然徐准那天,有胆找上我来跟我挑明,那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忧害怕的。反而怕我若是太顾及你的感受,始终把这些话憋在心里,始终不说,有一天徐准找到你面前,帮着我说,还对我一番添油加醋,语言攻击,那就真晚了。”
宋承听出高健这话里弥漫的对徐准的硝烟味,犹豫了下,但还是说道,“你说,我不挂。”
高健在那边握着电话无声笑了笑,他都能想象出宋承在另一边皱眉和点头的样子。宋承这人,说起来,一直就挺乖的,对人没多少戒心,有时别人说什么,只要说得动情动理,他就会听进心里。他顿时行动力更高涨了些,苦情和深情一起出击,“你本来也不知道,这本来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这么纯,我怕你接受不了,一直以来,刻意与你维持的,都是比水还淡的君子之交。但是既然徐准那天都看出来了,那我也就没法在你面前再装下去。宋承,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进行深一步的发展。”
这就真是有点太为难宋承了。他心思纯白如纸,从没对自己同事起过邪念,这时猛然听到这么猛的料,心下口中都是哑然。他正使劲握着手机琢,磨着不好说的话呢,就听高健那边行云流水似的,滔滔不绝连声道,“当然,感情是很慎重的事。宋承,我们都老大不小了,若要在下半辈子找个伴,一起搭伙过日子,定下来,可选择的机会已经不多。我遇上你,算是我个人很珍惜的一份缘分,所以才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说起来有些可笑,前一阵,我感觉有把握追上你的时候,跟我家里都说好了,说有时间,就领你回去,给他们看看。”
“宋承,你就当看在我家人的面上,帮我个忙,千万别在这时候,别在这通电话里,就回复我。也千万别在今天之内,就草率地拒绝我。你想想,你这么不经过慎重考虑,就出于对我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信任,直接拒绝掉我,那我可就算是失信于我家里,要让头顶几老和我年幼的小妹,都失望伤心。”
“宋承,我开完运动会,再到广东出一趟差就回来,这几个星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高健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高健这战斗力简直太厉害,一番话说得技巧太圆融了,晓之以自己一直对宋承暗恋的一腔深情,动之以两人年龄渐大,需要找个伴安定下来的现实道理。同时还扯上自己家人,既暗示表明自己已征得家中同意,不会有其他同志结伴时,那么大的家庭压力,同时又让宋承这种生性最怕连累外人的人,背上了一身亲情债。
他在A城这种大城市出生长大,从小见的经的就多。家中也算有些家底,受过的教养一直不错。因此说起话办起事来,简直让宋承这种一直生活在乡村单纯环境里的人,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这件事沉重地压在了宋承心底。高健在电话里把这事说得这么郑重,还无形中进行心理暗示和催眠,反复强调,逼迫宋承不得不也慎重起来,仔细地考虑它。宋承本来病还没好,就贸然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连日的劳累,再有高健忽然甩到他头上来的这么个事,一起统加起来,身体便有些受不住。请光了年假,回到自己家里,缠缠绵绵又病了几天。
那一阵之后宋承的精神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保持每周三次的频率,去找杨兴华,积极地接受治疗。杨兴华提点助理,主动给宋承少报了一部分每小时治疗价格,在宋承可负担的经济范围内,竭力给宋承提供专业的帮助。同时也在宋承自己的要求下,不再联系徐准。
时令是夏季,可在宋承那里却像是春天。他仿佛春天里的杨树,经历了寒冬的打击,如今终于看开,便抓住这一点点的喘息之机,拼命抽条。他每天晚上绕道到小区旁中学体育馆长跑和打篮球,运动得多了,新陈代谢加快,骨骼和脸庞都好像变得年轻。有一天他早起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不再需要用染发剂,也能自然地长出黑发。
同事们都调侃说,宋老师最近逆生长啊,是不是到美容院做了什么男士美容。有隔壁学校的女老师,在交流讨论会上,对宋承一见钟情,私下偷偷拜托宋承同事给他递情书。宋承认真而郑重地拒绝了她。女老师来学校找到宋承,约他去咖啡厅,在宋承面前,哭花了妆容,“我不够好吗?你心里已经有其他的女人了吗?”宋承身体坐得端正回答道,“不,我拒绝你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
转眼到夏末,再过一阵就是期中。宋承他办公室的同事,商量在繁重的期中工作之前,大家出去放松放松,发动了好几个办公室,凡是四十岁以下的年青老师,一起参加。选定地点在工体一个量贩KTV,提前从网上打印了团购券,分摊下来十分经济。
老师们都是一帮勤恳老实工作、攒钱养家买房的普通青年,在KTV这种地方玩的花样也不多,宋承坐在包厢沙发的角落里,和人下跳棋,旁边一帮年轻的男女老师们,嘻嘻哈哈聚在点唱机旁点唱。如同当今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老师们一多半都是陈奕迅的粉,宋承竭力不去听他们唱歌的声音,把精神集中到下跳棋,但“一生一世这肤浅对白”这几字仍然见缝插针似的钻到他耳边,每次都刺得他心中一痛。
偏生这歌热门,版本又十分多,国语版粤语版现场版翻唱版,翻来覆去被人轮着点唱,宋承就被迫听那歌词,在包厢内响了一遍又一遍:谁人又相信,一生一世这肤浅对白?来吧送给你,叫几百万人眼泪流过的歌。一曲完了,有人见宋承始终拈着棋子,像听歌又像走神,起哄道,这种经典老歌宋老师应该会吧,宋老师给我们来一个。宋老师不要再推辞啦,你看大家都唱完,只差你了。
宋承接过话筒起身,包房里伴奏跟着响起。他粤语不标准,接近普通话,声线倒是好,但走的是圆润动听的风格,跟原唱差别太大,便更像是用心,将那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难说唱得好不好,但当他唱到,我唱出心里话时,眼泪会流,要是怕难过,抱住我手。旁边一个一直跟着起哄跟着笑的小姑娘,忽然就站起来,抱住了他手。
宋承将靠在他胸前一边发抖一边流泪的年轻女孩抱到怀里,接着唱,我只得千言万语,放在你心,比渴望地老天荒更简单,未算罕有。
谁人又相信,一世一生,这肤浅对白。他和徐准之间,是徐准的肤浅对白,是他的一生一世。这年头谁还相信一生一世地老天荒呢?这只是个古典的悲剧而已,不副合现代人的时宜。又不是在古代,不是在生生死死,都可以拿来编造唱词的戏里。没有带了妆的名伶,守候大半辈子,化作望夫石,最后挥舞水袖匍匐倒地,临死前,凄切地高喊一声,“郎君啊……”这只是在现代,在二十一世纪,谁也不必对谁的人生负责,谁要为谁守候一生,便只是谁自己犯下的错,自己犯下的贱。他和徐准之间,原本就没有谁欠谁。只有两个男人在不合适的时间里相遇,一个年少轻狂,一个情衷错付,最后只落得看客一声“不值得”,一个破镜无法再重圆的故事而已。
将我漫天,心血,一一抛到银河。谁又能再去相信,一生一世这样肤浅的对白。来吧就让我唱给你,这叫几百万人,为之眼泪流下过的歌。
高健刚从外地出差下飞机,听闻宋承和学校一大帮同事聚在工体唱歌,便急忙赶了过来,一推开房门一股酒气和饭食气味扑面而来,他扫了扫包房内景象,“怪热闹的啊。”接着便目标明确地朝宋承招了招手,“宋老师,你跟我过来。”
宋承拍了拍扑在自己怀里哭得不成模样的女教师背,将她过渡给别人,自己转交了话筒,推门出去。
高健说,“宋承,你刚才在唱歌,我都听到了。你唱歌的模样真好看,从以前开始,我就想,你应该轻松点,放下一切,只专心地像今天这样,和同事们聚在一起唱唱歌,做让自己快乐的事。”
宋承说,“高健,我们在一起吧。”
高健接过宋承伸出来的手,一把握住,“好。”
第 40 章
这是一段很普通的办公室恋情,平淡,但是真实。确定关系的第二天,他们就找到了交往的感觉,宋承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辛苦早起骑自行车去买早饭,高健会从家里带来老母为一家人亲手做的粥和面食,在宋承到达学校之前,搁在宋承办公桌上放好。作为回报,宋承在晚上会亲自下厨,请高健吃一顿不算丰盛,但看得出是用心准备的晚餐。高健在上完课之余的休息时间,会披一身沾满汗的球衣,大摇大摆走进宋承办公室,“你们宋老师呢?”若同事指出他们二人关系不匪,高健就会很大方地答道,“我找宋老师打球,宋老师是我球友。别看他手长腿长,长了副会打球的聪明样,其实球技比长相差得远。笨手笨脚的,每次我让他两球,他还能输我十个八个。”
话语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暧昧和亲密,每次都让旁边默默喝水的宋承脸颊微微发红。
确定交往不到一周,高健就对宋承提出了同居请求,初听到这个建议时宋承十分惊讶,但是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了。因为真的彼此时间都等不起。又不是二十来岁,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在初识、定情、吵架、磨合等全套环节上。在他们这个年纪,为节省时间和精力着想,有的只是简单和直接,一旦关系确定下来,那么中间步骤,能省的通通省略。
一般家庭的子女,若是到三十五六还没结婚,父母都该急成什么样了。高健父母虽然接受了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但是对儿子伴侣久久不能固定下来,也是同样心急。
两人仔细讨论了下,最后由高健坚持着,让宋承搬进了高家公寓,和高健父母以及小妹住在一起。搬进去之后才发现高家家底比想象的要好一点,家里住的是学校旁边一个挺昂贵小区的独栋别墅,家人也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对宋承很热情。他们家是学校的投资方之一,一向操心教工福利、给老师送过很多东西的那个王校董,便是高健的老外公。高健在学校已经积累了一年多经验,明年准备转干人事,干得好,通过董事会一致同意,应该就是下任的校长。
而远在A城的另一边,徐准同样忙碌。他的日子过得十分痛苦。一方面,他为治疗宋承抑郁症,逼迫宋承承认为了他徐准伤怀,不值得,也就等于变相逼迫宋承离开了自己。加上助理拍到的那些照片,和传来的那些消息。每天晚上,光是翻着宋承和另一个男人同进同出的亲密合影,嫉妒夹杂着悔恨灼烧起来,就够徐准抱着酒杯喝一壶的。
另一方面,他和陈仕权以及德顺传媒之间的关系也需要诸多修补。陈仕权毕竟是提点过他的恩师,好聚也要好散。即使最后大家撕破脸,徐准也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工作,以确定最终摊牌不会给自己工作室造成多少损失,更不会因此影响到自己甚至是宋承的未来生活。
在电影首映前一天徐准提着绝密样片,在几个高层的陪同下,去德顺办公大楼内部的贵宾影音室,给娱乐圈最顶层的几个老总做私人试映。这是德顺多年来一直有的习惯,也是徐准能和陈仕权好好聊聊,缓和彼此关系的一个机会。不料却在那里见到多时不遇的人,当年的偶像剧二流男星,如今大红大紫的电影演员兼歌手剪秋。
剪秋脸上似乎是做了微整形,纹了唇线,割了眼角,看起来更加不像人类。他亲密地依偎在在场唯一的女老总脚边,那蜷伏在沙发旁,乖乖巧巧却又顾盼生情的模样,还真像一只活的男狐狸精。能参加这么机密的只允许六七人在场的试映会,说明他和那女老板的关系已经不一般。
说到陈仕权这边,陈仕权对徐准只是一时积攒下来不悦,徐准又不真是他儿子,再说亲生父子还有明算账的一天,儿子翅膀硬了,要跟他这个做父亲的分道扬镳,也是天底下最普遍不过的事。徐准这些年为公司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少,公司在他身上的投资,早就以百倍计的收回来。与徐准签的合同,在明年就要终止。合同都快到期了,公司再卡着不放人,一个劲地为难徐准,也说不太过去。加上徐准又机灵,抓住这次试映机会,和陈仕权谈了一个往后十年内德顺占有优先权相当高的合作协议,陈仕权脸色也就缓和下来。对徐准在合约期内,持续供养手下那个独立工作室,并带领着它进军国际,不断发展壮大的行为,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许在这诸多理由里面,还要加上这片子,确实拍得不错。在座几位平时从不与文艺沾边的老总,都看得入迷。华语电影圈市场正处在复苏期,蓬勃发展,这几年冒出的新人不少,但能将“叫好又叫座”五字演绎到这个份上的,圈里也只有独一个徐准了。
陈仕权老了。他当年有一腔蓬勃的野心,从那个年代过来,又出身于那样的家庭,想要为国家发展文化软实力,却没有赶上国产电影的好时候。如今看着理想能由徐准这样的年轻人肩挑着实现,内心深处也是有些惜才和欣慰的。
徐准收拾好样片,亲自填写和糊上了保密封条,交给旁边的公司高管,让他们监督胶片由几个保安护送回储藏室。老总们时间金贵,再好的电影看完也是迅速离场,放映厅内陆续没人了,只有剪秋无声无息,鬼魅似的凑过来,“徐导演好专业呀,方才放电影时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徐导的时间也很值钱,他自己的日程安排和电影产品制作线都排期到两年后了。好不容易忙完了这阵,腾出点空来,收拾完了公文包就要去看宋承,没空与不相干的人多纠缠,抬头对保安跟撵垃圾似的道,“送这位出去。”
其实徐准的指令还真让保安有点为难,一方面徐准在公司是什么地位,他的话不能不听,另一方面,就凭剪秋今天傍上的那女老板,普通保安也真不敢动他。好在剪秋自己为保安解了围,两臂一张推开旁边的彪形大汉们,妖孽似的贴到徐准耳根。“听说徐导和徐导的那位中学老师刚分完手,中学老师马上就另觅新欢了。老师爱了徐导总共有多长时间,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然后就分手了。徐导的真爱,原来就值这些个价钱。”
显然剪秋一直对徐准和宋承的那点八卦有跟进,而且跟进得还相当紧密,连前不久宋承和高健在一起了都知道。这一点刚好是徐准目前最暴跳如雷的地方,他心窝窝上的那点伤口,最伤的就是宋承和别人在一起了,而且为了宋承的抑郁症考虑,自己还不能马上就把人给拆散。
“剪秋,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自己现在走上的是一条邪路。你从这条路上能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最后是不是选择自毁,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提醒你一句,肉毒杆菌可以多打,但你至少得记得住,自己还是个男人。”
“徐准,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你以为自己就很高贵,很安全吗?我做梦都想着怎么毁掉你,你猜,我一共梦到了多少种方法?”
徐准这辈子最不怕的还就是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