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准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宋承,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我不怨恨你。”宋承很干脆地答道,走到一边,借着暮色找了块平整草坡,坐下来,“我们不是说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你千万别让它过去!”徐准打断他,这谈话的倾向越来越危险了,让徐准有些惶恐。他真是被宋承宠坏了,即使再怎么欺骗宋承,耍心机、利用身边的人来捆绑宋承,宋承也会容忍他,原谅他,还照旧给他做饭,对他好。徐准活在宋承用修养、忍耐与自持给他铸造的蜜糖罐里,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危机感,“宋承,我知道过去的事留在你心里,只会让你痛苦,可是,那是我和你唯一的联系了。你当我自私也好,我一直就是个这么自私的人。我宁愿你恨我,也不希望你忘记那些事,彻底忘掉过去,从而忘记我。”
“你有什么痛苦,从来不跟我说。其实过去的事如果让你痛苦,你完全可以发泄出来,发泄到我身上。你看电影电视剧里那些女孩子遇到了十几年后重逢的负心男朋友,哪一个不是对他们拳打脚踢,又踹又骂。我宁愿你像她们那样对我,也好过现在这么平静,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所有。”
“宋承,痛苦没有必要一个人憋在心里,痛苦是我们两个人可以解决的事。尤其你的痛苦还是我亲手造成的。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幼稚和没用,你看我能管这几百号人,接手好几亿的摊子,就差不多算是能证明我自己。老师,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寄生在你身上,吸干你血汗的无知学生了,你偶尔,也依靠我一点吧。”
徐准说完也拿出了气势,直接坐到宋承身边来,不容拒绝的架势。“徐准,”宋承扭头看他,直呼着他的名字,徐准不知道他将要说什么,全身气息崩紧来准备应战。却只听宋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怨恨你。”
“你刚才对我说的这些话,我很感激……可是我说了不会再恨你,就不会再去恨你。哪怕恨的感觉还在心里残留着,可是那已经不再是我的主要问题了。”
“徐准,不要太在乎我的感受,我原谅你,不原谅你,都不再重要了。我很想原谅你……你看我自从搬来A城那天,与你谈话后,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没有再像过去那样,任性冲动,给你太多脸色看。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你撒撒娇,就能把一切都给你的老师了。”
“徐准,在小徐打电话叫我来影视城的前一天,我去精神病医院找医生检查过,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症。”
这是宋承第一次对徐准坦诚自己的抑郁症状,十分痛苦,也十分脆弱,语气和神态却轻描淡写。因为太出乎意料了,所以徐准足足愣了一分多钟,然后才问道,“老师,那你有接受职业的心理治疗吗?”
宋承摇头,“在老家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时在镇上,没有什么治疗师可找。”
徐准握起老师手,“可以治的!一切都是有办法的,你看你现在说出来,我们就知道问题在哪了,然后一起想办法去解决。老师,你相信我,我来帮你,陪在你身边,无论有什么病,咱们都能治好的。”
宋承摇头,“我不相信你。”把手也从徐准灼热的掌心抽出来,“徐准,咨询那天,医生和我谈了很久。医生在诊断书上说我的症状很明显,问题也很典型,我患病的根源就在于你。”
“徐准,你责怪我对你冷淡,不理不睬。可你要相信,老师是从来不想去伤害你的,只是老师现在,只是个病人而已,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了。”
第 30 章
宋承一直以来对待徐准的别扭与疏离,现在徐准都找到了解答,原来就是这么个答案。他为宋承感到痛心,明明做错事的责任全都在他,到最后却总是由宋承来承受所有伤害,这不公平。但是生活什么时候公平过。生活有时简直是戏剧化到可笑的。在你经历了兜兜转转,无数年迷茫糊涂、不像人样的人生,终于意识到最开始的那个人才最正确,想要将他重新找回,而那个人刚好也永远不会伤害你,对你十分温柔。就在你怀着对未来的光明期待,对幸福的渴望与幻想,以为一切都可以过去,一切都能重新开始的时候,却猛然有一大根当头棒喝下来,一大盆凉水浇醒你,让你蓦然知道,已经发生过的事,永远不可能就这么过去。过去种下的因,终究还是要结成苦涩的果。
往事在宋承心里落下了最直接也最深刻的病症。这不再是徐准赖到宋承身边,凭借宋承对待他的那点情意与不忍,耍耍赖、撒撒娇就可以混过去的事。过去的徐准,仍然还是有些太天真。
那其实都不是什么疾病,那是惩罚,与报应。生活归根到底又是公平的,一报终究要还以一报。病虽然生在宋承身上,可徐准觉得那是惩罚,惩罚的是他徐准。
为什么就不能把一切都落到他徐准身上来呢,如果这样的话,徐准心里还能好受些。可为什么就偏要绕过他,分毫不去动他,还要优待他,给他一切,然后反而去欺负宋承这么一个明明从没犯下什么错的人。难道命运也欺软怕硬吗?
宋承跟徐准坦白之后,两人就一起闷坐了好久,直到回去都没有再说话。徐准闷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沉默而强硬地扶宋承上车,等车驶回酒店,又扶宋承下车,直接牵着宋承返回房间。这一路上他连走路都不太利索,反复撞到了好几回桌子和柱子。
旁人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徐导自从野餐回来就不对劲,一直皱着眉,生人勿近的气场,便不太敢再靠近徐导和宋老师这两人身边。就连董雪清也不再敢仗着自己的小姐脾气,到徐准面前再去挑衅。回去上车的时候,她想跟着上宋承那辆车,被徐准冷冷一眼,直接扫下车来。
宋承一路被徐准搀扶着,没说什么话。取房卡刷了电子锁,扶着房门,准备回浴室洗漱,临了前对徐准说,“徐准,回去休息吧。我知道对于身边的人患上抑郁症,别人多少会有些异样的看法。可你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这话也许你不爱听,可老师也是人,也会伤心。”
他这话说得十分倦怠,简直是在求徐准,不要这么赤裸裸地流露出那种态度,非常伤人。徐准听了,猛然惊醒过来,摆着手道,“不是的,宋承,你误会了。我……”
宋承倚靠在门框上,就用那种眼神看着徐准,显然对徐准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豪不期待,反而有种深深的防备,时刻防备着徐准,会再使用任何言辞或行为来伤害他。
徐准满腔想要辩解自己并没有歧视宋承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深深地陷落到喉咙里,吐不出来。宋承脸上渐渐转为漠然,当着徐准面,把房门关上。
徐准若有所失地在宋承房间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走廊里来去的,都是他们剧组的人,或者隔壁剧组的人,总归都是他们圈子里的,一个两个,都知徐导大名,躲在视线死角处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八卦和探寻的讯息。
徐准没有空去管别人怎么想,他凌乱烦躁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惊悟过来,猛力地去锤宋承房门,“宋承,你等我,等我把工作推掉,陪你去治疗。你哪怕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总归我会用行动陪着你,让你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隔几天的报纸娱乐版上,迅速出现了徐准导演因情生倦,想要退出影视圈的小道消息。
徐准回房独自抽闷烟。当天凌晨,和德顺传媒顶头的老总陈仕权通了话,说要推掉在瑞士为期一个半月的工作,派熟悉自己工作风格的几个副导去指导,自己在国内远程遥控,理由是个人私事。陈仕权哪能不知道他,他的私事还不就是那个叫宋承的中学老师。脾气一上来,当即在跟其他军二代的德扑牌桌上,把徐准批了个铺天盖地。
他们这些身份敏感的军政二代,为了避嫌,大多投资的都是些影视娱乐产业,赚些不会触动当权者神经的逍遥钱。把握娱乐业命脉的几个顶头老总,往深里一计较,多半小时候都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平时私交还不错。聊天唠嗑打牌时相互比起业绩,陈仕权因为晚年发掘了一个徐准,在牌桌上作起谈资来都格外风光,平白挣了好多面子。
徐准是陈仕权的忘年交,亲手发掘和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晚年功绩簿上最光辉的一笔。两人亦父子亦朋友。奈何孩子大了总是养不住,尤其娱乐圈,稍微有个明星或者导演,养大牌了声势壮了,最后总是脱离公司,自己开间工作室出去单干。徐准这一两年,也渐渐有脱离德顺传媒控制的倾向,在背地里搞的那些小动作,陈仕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上说着行业规律如此,对徐准的选择表示理解,只是心里终究不悦。
而徐准现在为了这个宋承所做下的事,要美人不要江山,在陈仕权这种事业心重的上位者看来,简直就是不靠谱。他向来看不起宋承那种贱民,只对徐准这种出身不好但才华出挑的,有一两分另眼想看。此时觉得什么时候,宋承这种出身低微小民也敢来跟他陈仕权抢人了?一个老年人即将失去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那种嫉妒心是很可怕的,陈仕权甩掉手里的扑克牌,敲着牌桌上精致的软毯,撂下狠话来:
“一年才一部的重头戏,四五个亿的大投资,德顺传媒、乃至整个华语电影圈今年最重大的大事,公司信任你,这几年才把一直担子都放到你肩上。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行业里的名声你还要不要?这些年公司培育你就为这个结果?就算是翅膀硬了,觉得德顺容不下你,想走人,你也给我做聪明些。徐准,今天敢直接撂下几亿的挑子闹失踪,明天德顺就敢给每一家电影公司发通告封杀。他们都说我陈仕权老了,都是借了你徐准的势,才能有今天的威风。那我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在倚仗谁,我虽老了不大管事,但让你在国内这个圈子里找不到饭吃,也不过多费上一两句唇舌。”
徐准在那头很沉默了一会儿,约有四五分钟,才一字一句对陈仕权说,“我知道了陈总。是我一时冲动,虑事不周全。瑞士的事您放心,等片子都剪好那天,我还是照旧,带几瓶酒,约上其他几位老总一起,大家一起在公司聚聚,看看片子,顺便谈一谈。”声音极其平静。
娱乐圈对徐准来说不仅是个娱乐的圈而已,它更是生意场。生意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徐导是多么玲珑的人儿啊,对自己的利益算得门儿清。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得和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恩人摊牌甚至决裂,只是还不是现在,不是在自己根基还不够稳的时候。尤其自己从前无家一身轻,现在却有了个宋承作为软肋,需要顾虑。
陈仕权是真发了狠火,也是真在借题发挥、小题大做。在瑞士的戏只是取取那里的风景,拿来做个片尾而已,完全可以交给副手处理,再者有徐准远程指导,根本不会出什么事。但是现在陈仕权因这一点小事就对徐准摆出这种态度,让徐准有点感觉内外夹攻的意思。内有宋承的病需要操心,外还有陈仕权以及德顺传媒与他多年宿怨需要处理。
他与陈仕权之间向来是表面和睦,被媒体冠以称号金牌搭档。陈仕权哪怕从前几年起不再亲自给他做制片人,但也很少对他直接地表示不满。而今这一发火,徐准便知道,后路得加紧速度给自己和宋承准备好。摊牌的那一天,也许比他构想得还要快地,过不了几年,就要到来了。
第 31 章
第二天大家伙都在收拾出国的行李,酒店早餐长桌前难得就徐准跟宋承两个人。徐准简略地跟宋承说,对不起,公司的安排出了点问题,这趟瑞士必须得去,等我回来,再来陪你。
宋承听了,没什么反应,他坐相很端正,一勺一勺慢慢地喝着粥,其间说道,“你别说话,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
宋承又嫌恶他了,可这个徐准真没办法再为自己解释。他昨晚将宋承门锤得震天响,貌似下了那么大决心,亲口许下的诺言,现在又亲口反悔。哪怕宋承本身对徐准承诺下的事从来没有多少期待,但换成任何一个人,难免都会觉得他这人说话当放屁,没有一点信誉可言。
尤其以前他还对宋承说过,可以放弃一切,什么都不要,只守在宋承身边,陪伴着他。如今还不是为了一部电影就丢下生病的宋承,飞去遥远的国外。在现在看来,这放的简直就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屁。
徐准不再说话,等宋承吃完,默默给人递纸巾。宋承垂眼瞄着那纸巾,手背青筋跳了两下,终究没接。
他们的关系本来维持了好几个月的和风细雨,尤其来影视基地这边后,宋承总是被一堆人围着,生活不怎么寂寞,偶尔脸上还能带点笑。谁想到只经历了昨天一晚,和今天早上,两人的关系,便又降到了冰点。
吃完早饭宋承回房间收拾了下背包。他那几件少少的行李用一个背包装也就足够。他给自己预订了打折机票前往A城,剧组一大拨人要直接登上国际航班飞往欧洲,大家便在机场分离。一伙人送宋老师,大家虽然看不懂昨天晚上他和徐导在闹些什么,但此时也都挺热情地招呼宋老师离开。宋承和他们一一挥手致谢,最后董雪清过来,一把抱住他,把头靠到宋承肩上,“宋老师。”她像个十分需要爱的小姑娘似的,死死粘着人家,宋承不习惯外人的肢体接触,暗中推了两下,没推开,又有全剧组人都看着,得顾忌这小姑娘的面子,便停下推拒,应了一声。听她继续说,“宋老师,我不知道这些天来,你究竟是怎样看我。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偶尔也有一点真心。”
董雪清紧紧地抱住宋承,避开外人耳目,贴到宋承耳边,极低声地说,“宋老师,你是个好人,对我好,我便愿意跟你说一两句真话。你要是信我,就听好,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宋老师,你要是,你要是真打算和徐导演在一起,真觉得徐导是个不错的,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那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宋老师,如果徐导是个异性恋,至少我们这些女人,是绝对不会想要嫁给他。这些天来,看着宋老师对我这么好,我其实心里真的担心你,你这么单纯,把什么人都往好处想。其实我们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被往好里想的。徐导对人好起来,确实很容易迷惑人,可是他从前对待别的人,未尝没有这样好过。宋老师,你还是多了解了解导演在这圈子里的过去,再做决定吧。别轻易就被他骗了。”
宋承听了这些话老半天没作声,董雪清就仗着自己最后的一点任性,死赖着地又多抱了宋承一会儿。一个女人对于另一个一直关照自己、又从不产生邪念的同性恋男人是很容易有好感的,她确实在宋承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毫不存私心的关怀,自从进入圈子后很多年没有再感受过,觉得非常眷念。
他们一俊男一靓女在这上演蓝色生死恋,差点连登机都要延误。宋承是被董雪清作出的可怜样引发了同情,觉得给人抱抱,对人付出一点安慰,没什么,又不存在什么男女私情,而董雪清则纯粹只是想在自己踏上重新走红的漫漫征途之前,最后放纵一回。抱久了,从身后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哗声,董雪清从宋承颈间抬头,只见徐准挂着两个黑眼圈,脸色极臭地,直直地朝向他们走来。董雪清挑衅的眼神和中指都没来得及出,就已经被徐准跟扯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