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不停地扰乱着叶朝。校园里成排的杨树已焕发出了嫩绿的光彩,去年腐烂在泥土里的叶子滋养出了今年的新绿,可腐烂在心里的回忆却只能滋生出苦痛。
当绒白的杨絮开始在彤丰镇中学上空纷飞飘舞的时候,王廉城找到了叶朝,告诉他说祁业翔在协助警方缉捕毒枭扎闵的行动中不幸牺牲了,被授予了个人二等功,由于遗体毁损严重,没有办法运回国内,与另外八名牺牲的缉毒警察一起埋葬在了老挝。由于这次缉捕行动的保密性和大量的后继抓捕及善后工作,一直到上周末才最终确认了我方牺牲在老挝的人员身份。
王局长郑重而沉痛地跟叶朝说:“祁业翔同志虽然不是警察,但他为我国跨国缉捕毒枭扎闵做出了卓绝贡献,如果没有祁业翔同志的话,我们无法在一年之内就掌握了扎闵横跨中缅泰老四国的贩毒网络。祁同志对我们击毙扎闵并摧毁他的整个贩毒网的贡献是巨大的。这次祁业翔同志不幸牺牲在了最前线与扎闵私人武装部队交火的过程中,对此我们都感到十分悲痛。除了记二等功之外,缉毒大队现在正在为所有牺牲在老挝的九名同志申请“国家英模”的称号,”说到这里王局长叹了一口气,“这个称号对于另外八名同志的家庭来说还是比较有用的,等英模称号申请下来后,国家会对死者的亲属家人给予一定照顾,除了每年的抚恤金外,还会对家属就业、子女上学什么的有一些优惠政策。但祁业翔同志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已经通知了他在海外的亲属,他在美国的父亲已经去世,哥哥似乎与他有很大矛盾,不肯承认和他的亲属关系……”
叶朝之前已经设想出了无数的可能性,包括祁业翔的死亡他也在大脑中回想过了很多遍,多到他以为哪怕是日后听到民警来电话确认祁业翔死亡消息的那一刻,他也不会再感到任何意外了。但当听到王局长这么说的时候,几周以来一直紧紧绷在叶朝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最终被彻底地、硬生生地割断了。叶朝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了。
第四十五章 (结局)
毗邻太行山脉的柿县即使在盛夏时节也没有灼人的暑气,虽没有红莲碧叶、长亭小池、树阴照水,但半夜的朗月、凉风、鸣蝉也让人从不觉夏日漫长。
彤丰镇中学正在修建的五层新教学楼已经盖起了第一层,叶朝捐助了全部翻建校舍的钱,还为学校购置了一批教学用的电脑,又改建了操场,在原本光秃秃的体育场上铺了塑胶跑道和草坪。
叶朝一直联系不到奕南,几经辗转找去了奕南家里。到了以后才知道奕南的父亲在不久前生了一场大病,自从动过手术后还一直不能下床。叶朝听了,想到他这次过来拜访竟没买些看老人的东西,直接空着手就来了,自己的唐突让叶朝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有奕南的朋友过来了,多日卧病在床的老爷子精神竟一下子好了很多,拉着叶朝跟他讲奕南现在还在外地,奕南的领导给了他特殊的工作任务,就连几周前动手术也没能赶回来。还和叶朝说奕南的领导很关心他,前段时间来了很多次,现在家里面帮忙的护工也是奕南的领导给雇的。
虽然没找到奕南,但总算是从他家人那儿得知了他的消息,叶朝也就暂且放心了。在跟奕南的父亲聊了一阵子天后,叶朝便起身告辞了。
入夏之后,叶朝为好几个贫困村镇捐助的希望小学已有两所开始动工,另外的三所也都选好了地点。最近几个月来,常有市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陆续地跑来彤丰镇,说是想要采访叶朝,但都被叶朝一一拒绝了。他总想着这些钱原本也不是他挣来的。那日王局长来时无意间提到了祁业翔父亲的去世与哥哥的冷漠,让叶朝突然意识到其实祁业翔一直都是个很孤独的人。当叶朝每捐助出一笔钱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地想这些钱是不是曾经给祁业翔带来过温暖。
彤丰镇中学的规模正在逐年扩大。虽然教学楼是翻新了,但是乡村教师的流失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有编制的老师都嫌工资太低,年年有人离开。彤丰镇中学也只好和所有的乡镇中学一样,聘用了大量编制外的代课老师。叶朝已经在去年年底考取了教师资格证,转为了彤丰镇中学的正式老师。
被之前住在叶朝宿舍里的老师所遗留在阳台上的花,在叶朝多日的悉心照料下,重新抽出了新的枝丫,那鲜嫩欲滴的绿色是再名贵的翡翠都无法比拟的,一簇簇新芽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一如在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每个人心底生长出的翠绿色希望。
九月一到,假期里格外安静的校园就会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今年入学的学生比去年多出了一百来人,足足多了两个班。叶朝一个人就兼任了两个班的班主任,和语文、地理两个科目的老师。
在王局长走后的大半年的时间里,叶朝将自己的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每天都过的忙碌异常。他总是有些担心如果有那么一点点闲暇时间的存在,就会让他忍不住地想起一个人来。叶朝在等待着足够长的时间去模糊那个人曾经在他的脑海里留下的记忆,直到他再也想不起来的那一天。
暑期过后刚一开学,教英语的韩老师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跑到县城做翻译去了。叶朝所带的两个班的学生,愣是停了一个多月的英语课,急的叶朝直上火,嗓子都肿了起来,不断地去催学校领导。一直到今天,叶朝才从张主任那里听说学校总算是新招聘来了一位英文老师,这周就能到校。叶朝这才放了心,就连刚才讲课时疼的不得了的嗓子也瞬间感觉好了很多。
秋日午后,骤雨初歇。
叶朝刚下了课就看到张主任正站在五班的教室门口,探着半个身子,满脸笑意地招手示意他出来。叶朝走出教室后才发现张主任身旁还站着一个人。张主任笑眯眯地介绍到:“叶老师,这就是咱们学校新来的英语老师,祁老师。祁老师,这位是我刚才跟你说的五、六班的班主任,叶老师。”
叶朝看到那人后突然愣住了,而那个人却只是微笑着朝叶朝伸出了右手:“祁业翔。”
在张主任热切期盼的目光下,叶朝茫然又机械的握住了祁业翔伸出来的手:“叶朝。”
张主任仍在一旁热情地笑着:“叶老师,我得马上去趟县教委,祁老师就交给你了,你先带着祁老师参观下咱们学校,再带祁老师去教职工宿舍安顿下来。刚走的韩老师她宿舍里还有李艳红老师在住,祁老师肯定没法住那边。我记的你那间屋里头还有张空床是吧?先让祁老师到你宿舍里挤一下。祁老师,你看是这样,现在咱们学校的教师宿舍全都是两位老师合住一间的,等到明年开春新职工宿舍楼建好了,学校给每位老师都安排一间带浴室的单间!噢,叶老师你们五、六班的课表得重新排下,一会儿你就和祁老师讨论讨论,看看怎么排课好。最好把英语课都排在早上,早上学生们精力好,下午容易犯困。哦,对了,祁老师前段时间刚做过手术,这可是一出院就来到咱们学校给孩子们上课了啊!依我看这个月祁老师还是以休息为主吧,正常上课就行了,给学生们补课的事儿就等到下个月吧,叶老师你下个月给你班上的学生每周都多加上两、三节的英语课,尽快把九月份落下的课都给补上!”张主任事无巨细地叮嘱了一番,讲完之后他就夹着胳膊底下的包,匆匆忙忙地赶去县教委了。
这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刚下过的一场秋雨洗净了空气中的微尘。叶朝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了这个人,但他又突然地站在了面前。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如同是从开了闸的大坝里汹涌而出的水,一齐倾泻在了叶朝的心头,堵得他胸口难受。
从乡间田地里吹过来的风带秋天谷稻的特有香气,穿行过操场,吹拂起几件搭在篮球架上的衣服,一直吹到了教学楼的露天长廊里。
学校新建的操场上,某个班级在上着体育课,刚刚跑完步的一群学生们正在跑道边上喘息休息,而旁边的体育老师已经吹起了响亮的哨声,招呼大家集合。
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中,传出来了钢琴声和孩子们并不齐整的歌声。
在离叶朝最近的一个教室里,高年级的学生们正上着物理课,叶朝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教物理的张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解着一道有关浮力的习题,还有那粉笔每次落在黑板上发出的“嗒、嗒、嗒”的写字声……
在叶朝的记忆中,祁业翔之前也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了这个校园里,也是在位于操场旁边的教室门外,不同的是,现在的操场已铺上了塑胶跑道和嫩绿的草坪,而操场旁的校舍也从简陋的一排平房变成了新起的五层教学楼。
叶朝的眼睛有些酸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一直保持着和祁业翔握手的姿势,叶朝松开了右手,试图把手抽回来,却没能做到。祁业翔的手还在紧紧地握着。
叶朝这时才发现祁业翔右手的虎口位置有道明显的疤痕,那刀口似乎曾经割的很深,即便现在已经愈合了也依旧让人看的触目惊心,那道扭曲的伤疤从右手虎口处一直延伸到了祁业翔的袖口里面,被衣袖遮住。叶朝带着询问的目光,朝祁业翔看去,却又注意到祁业翔衬衫领口的开口处也有着一处拇指大小的圆形伤口,叶朝记得曾在一个二战纪录片里看到过类似的伤疤,那是枪伤愈合后留下的痕迹。
他不知道这两年来祁业翔是如何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度过的。面对叶朝疑惑的目光,那个人只是一味地瞅着叶朝微笑。
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也是这样微笑着,站在背对日头的方向,整个人都被罩在了阳光里。叶朝还记得他在教室门外头一次遇到祁业翔时,他跟叶朝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站在这儿?”
而十年之后,那人依然站在同一个地方,仲秋的阳光依旧是从他的身后照过来。就好像这些年来他一直都站在那里,变换了的只是周围的风景而已。
叶朝更加使劲地往回抽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还是没能抽出来,祁业翔将叶朝的手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秋日的风,不似夏天的灼热,也没有冬天的凛冽。随风而来的是一个叶朝已经很久未曾听到,但却又极为熟悉声音: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