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季真望抓住夏瑾的肩膀把他向后一拉,夏瑾根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直接被摔到旁边墙壁上。
季真望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下楼去。
「站住!我叫你站住!」夏瑾在他身后大喊,但季真望根本不理。
夏瑾被墙壁撞伤的肩膀发出阵阵剧痛,他双眉紧锁,站在门口,表情极度不安。心中挣扎着到底应不应该追上去。下意
识回头望了季真希睡觉的房间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楼梯季真望离开的方向——追还是不追,他必须做出决定。
「可恶……」低声咒骂一声,夏瑾还是放弃季真希这边,追了出去。
但当他追到楼下时,早已不见季真望的身影。
「小兰,小兰……」喃喃念着妹妹的名字,夏瑾控制不住从心底涌起的深深不安。遏制内心的焦躁,他急忙拦住一辆出
租,向家赶去。
小兰,小兰……你千万不要出事……
井字区。
狭窄拥挤的街道,灰暗斑驳的石壁,腐烂枯朽的木门,喧闹杂乱的人声。
贫民区就是这样,一切环境都显示出,这里是城市最阴暗的一片。和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繁华都会不同,这里是城市
的影子——无法被光线照亮,但却被终日黑暗笼罩的地方。
只有最底层的人才聚集在这里,每天重复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或者犯罪。
也许这里是犯罪率最高的地区,就算哪天醒来,推门一看,看见门口横着一具尸体也不足为奇。因为,大概这里每一块
石板,或多或少都染过血迹。
再次踏上这里,季真望心口变得紧窒。
他对这里很熟,熟到闭着眼睛走路也不会摔跤,因为这里有他童年的全部记忆。
也是一个他想彻底忘记的地方。
十岁那年的夏天,很热。
季真望被热醒,发现旁边睡着哥哥真希,而父亲却不知所踪。
这样的事情经常有,所以季真望也不在意,只把哥哥从梦里叫醒,让他陪自己去外面乘凉。时间已经很晚,两兄弟推开
门,忽然听到几声狗叫,巷子的尽头好像隐约传来人声。虽然很轻很远,但听上去却非常熟悉。
但忽然,那人声变得尖利,嘶吼着什么。
还不待两兄弟听清楚,巷子尽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是枪声!
带着深远的回音的枪声,从巷子尽头一直传到两兄弟的耳中。
声音很响,连树上睡着的鸟都被惊醒,猛地振翅飞上天空,发出刺耳的鸟鸣——但却没有任何人醒来。所有的门都紧闭
着,没有任何人醒来。巷子忽然变得很安静,虽然盘旋在头顶的鸟鸣真的很吵,但巷子却真的很安静……安静到听不到
任何人声,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所有人都睡着了,像死人一样,很沉很沉地睡着了。
或者说,他们都习惯强迫自己入睡,不愿睁眼面对现实的残杀。
听到枪声后,季真希冲了过去——只因为巷子尽头的人声,像极了他们父亲的声音!
季真望也紧随其后。
但当两兄弟来到凶案现场,犯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头部中枪的父亲倒在血泊之中。季真望不敢靠拢,只站在五六步
远的地方,看着父亲紧紧拉住哥哥的手,拼命抬起那张鲜血横流的脸,眼中血丝密布,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声音:「警…
…警察……警察……」
他就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一直重复着,重复着——甚至忘了闭眼。
他是睁着眼睛死去的,至死也没能闭眼。
不仅没有闭眼,连嘴巴也没有闭上。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就这么匆匆死了,留下两个十岁大的孩子。不过还好哥哥被一名好心的警察收养,十年的奋斗,使他拥有光明的前途
。不过弟弟却没有哥哥那么好运气,胡乱闯荡,进入贤门,过着不知何时又会踏上父亲老路的日子。
在那次枪杀案的调查中,附近居民,甚至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听到枪声,他们都说自己当时睡着了。没错,睡着了……
他们早已习惯在自我保护中沉睡,即使已经有人死去,但只要那个死去的人不是他们自己,他们就可以一直、一直……
沉睡下去。
『如果没有枪声,头上的弹孔是哪儿来的!』
季真望忘不了十年前哥哥挥拳凑一个邻居时吼出的话。
虽然心里难受,但却无权责备他们。也许他们心中在为父亲的死高兴也说不定,想着这个世上的垃圾终于变少了;想着
耳根终于变清静,不用听一个酒鬼发酒疯的胡言乱语了;想着以后晾衣服的空间终于变大了;想着以后洗菜争水管的对
手减少了;想着这两兄弟被福利机构带走以后,他们又可以从房子里拿走什么东西了。
在这个已经习惯死亡的空间中,死亡真的不算什么,真正重要的是怎么活下来。
「爸,」季真望路过童年住过的房子时停了停,对着那扇朽掉的门说了声,「我回来了。」
时隔十年,不想回来,也还是回来了。无法逃,无法躲——这算什么,命运吗?
第三章
井字区121号……
回忆着阿超在电话中告诉自己的地址,季真望顺着巷子向深处找去。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无意中瞥见那早已锈渍斑斑的门牌。四周很安静,好像居民都搬走了。脚下很脏,满地
垃圾,可能已经好些年没有打扫,腐臭随风四处散播。即使季真望对这样的环境已经很熟悉,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夏瑾居然住在这里?
那个看上去非常干净的人,想不到竟然生成在这种连老鼠都嫌脏的地方。
不用敲门,门开着。
房间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季真望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走进,忽然想起阿超说过,夏瑾和他一个傻子妹妹住在一起
,于是还是礼貌地喊了声:「有人吗?」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
真奇怪……忽然想起阿超好像费了很大周章才把门骗看,但现在……
这房间看上去根本空无一人。
不好!
季真望脑中忽然闪过不祥预感,没有多余犹豫,向前大跨一步,一掌推开虚掩腐朽的门。
「有人吗?有人在吗?」他站在漆黑的房间中央大喊。
但房间一眼望到底,家具也只有那么可怜的几件,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而且,横在脚边的那张被撞翻倒地的桌子,更
增添了他的不安。胸口好像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按住,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证明着夏
瑾的妹妹被人强行带走了。
为什么要带走夏瑾的妹妹?又是什么人做的?
此时的季真望没有一点头绪,只觉得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很蹊跷。但蹊跷之中,又好像有一条隐藏在暗处的线索,把
这一切联系起来——但线索究竟是什么呢?
他又在房间中找了找,没有任何发现可疑的东西,正要离开,忽然瞥见地上散落着几张照片。把照片捡起来一一看过,
没发现什么异常,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张非常陌生清俊的脸孔而已。心想,难道这些就是阿超看到的照片?正是看了这
些照片后,他才打电话告诉自己弄错人了?难道照片上这个根本不像夏瑾的男人……是夏瑾?
终于,视线滑到最后一张照片上。
那照片很旧,好像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只见照片上挤着三个七八岁大的小毛头。
就在目光匆匆扫过那些男孩脸孔的时候,季真望的身体蓦然僵硬。
就连拿着照片的手也无意中抖了一下,险些把照片落到地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瞬间,幼年模糊的回忆从记忆最底层不停向头皮冲来,引起一阵剧烈的晕眩。
他认识照片中的男孩,不仅认识,而且非常熟悉。
因为……
其中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哥哥,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是他们童年最好的玩伴。
时间过去太久,以致名字有些记不清楚。
但看到这张照片后,那个名字忽然浮现出一丝影子。
瑾……瑾……那个男孩好像叫瑾?
没错,是夏瑾!那个男孩就叫夏瑾!
他还有一个叫夏兰的妹妹,虽然长得很可爱,但不幸是个弱智,从小就被附近的孩子欺负。还记得和夏瑾的第一次相遇
,就是小时候看到夏兰被附近一个叫黑老虎的孩子王欺负后,季真望挺身而出。结果英雄没当成,反倒被凑得爬不起来
。夏兰蹲在季真望的身边大哭,怎么劝都劝不住。
后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两人的哥哥,也就是夏瑾和季真希找来了。
看到季真望这副惨样,夏瑾冒着被打瘸腿的危险,从一个卖药的江湖郎中那里偷来药膏和绷带给他包扎。但恐怕那些药
膏是假药,加之夏瑾结果技术有限,结果反倒害季真望伤口化脓。夏瑾也是个好孩子,觉得心中有愧,就主动承担起照
顾季真望的责任,大到煮饭烧开水,小到穿衣系鞋带,都不用季真望亲自动手。
就这样,三个男孩之间的感情渐渐好了起来,成了兄弟。
养好伤后,他们三人开始筹化报仇大计,一起堵住黑老虎和那一伙小跟班干架。
结果一败涂地,三人都被揍得爬不起来。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痛是痛,但他们就是觉得很开心。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大概三个月,
三人身上都是伤疤重伤疤。但终于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当他们三人再次挡在黑老虎和那群小弟面前的时候,黑老虎给他
们跪下了。
「哥呀,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了好不好?」黑老虎趴在地上求饶道,「你们想怎么样?你们到
底想怎么样就明说了好不好?」
三人面面相觑,想不到对方居然主动认输。
于是他们带着黑老虎去给夏兰下跪认错,并且保证永远不欺负她后,这场风波才算平息。
回忆起来,那真的是季真望童年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看着照片上三个孩子灿烂的笑脸,季真望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
就是这张照片,虽然记录了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但却将那段快乐永远地带走了。
还记得那是打败黑老虎后大概十多天的样子,夏瑾忽然对真希真望说,他妈妈回来了。
那个生下孩子就把孩子丢给婆婆照顾的人,居然回来了。
还说要带夏瑾和夏兰走,带他们去过好日子。
第一次看见夏瑾妈妈时,真希真望两兄弟都非常吃惊。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人,虽然化着很浓的妆,但就是
觉得很漂亮,而且满手金戒指,很有钱的样子。她还带几个孩子去游乐场玩,给他们买礼物,给他们买好吃的东西,还
给他们拍了照片。
那时真希真望都把夏瑾的妈妈当女神,虽然舍不得夏瑾和夏兰离开,但只要想到以后他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不会饿肚子
,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就为他们感到高兴。
临走时,夏瑾说想留点什么东西当礼物。但季真望说不用了,因为礼物已经留下了。正在夏瑾觉得奇怪时,季真望把自
己衣服掀起来,指着肚皮上一块淤青说「这块青疤是帮你挡才留下的」。夏瑾也不服气地挽起袖子,指着手上一处紫红
说「这个为你挡才被人踩的」。季真希也来凑热闹,说自己身上也有不少为夏瑾和真望挡下的伤痕。
三人说着说着都笑了起来,最好的礼物已经留下了。
对付黑老虎时留下的满身伤疤,此时都被他们当勋章一般向彼此炫耀。
真希真望高高兴兴地送走了夏瑾夏兰,但和他们的高兴相反,另一个人却非常伤心。
那个人就是把夏瑾夏兰的婆婆,也就是把他们抚养长大的人。自从两兄妹被带走后,她就一直坐在房间里面哭。无论真
希真望什么去窗口偷看,她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哭。
哭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两兄弟没有听到哭声,但却看见她倒在地上。
他们跑回去告诉爸爸,但爸爸却叫他们不要管。
又过了三天,一股臭味飘散出来,两兄弟告诉爸爸,但爸爸还是叫他们不要管。
再过了三天,臭气熏天得连两兄弟都不敢靠近,但爸爸还是叫他们不要管。
终于,在死者断气后的第十天,尸体才被搬走。
从那以后,井字巷121号,就再没人住。
那之后,在夏瑾夏兰离开后的第三年,真希真望的父亲也在井字巷的尽头被枪杀。
他倒下的地方,离当年夏瑾他们的房子很近,就像当年夏瑾的婆婆那样,趴在地上死了。
后来,哥哥真希被警察收养,弟弟真望被福利机构收容——他们也都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