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该如何开口。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奉直表面上大方开朗,懂事知礼,其实因为亲生父亲长期的冷淡,他是个内心非常敏感而倔强的孩子,今天如果话说得不合适,不但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可能还会造成母子反目。
奉直的奶娘严妈在一旁边抹泪边给奉直擦汗,看到于夫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哭了:“夫人,公子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大的苦,刚才老夫人来了,哭得跟什么似的!老爷怎么下得了手啊!嫡亲的儿子呀!”
一声“嫡亲的儿子”提醒了于夫人,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她沉着脸喝令:“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和公子说,严妈你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
严妈看她满脸严肃,不敢多言,敬上茶就带着丫头小厮们退下了。
“娘,儿和若水情投意合,愿一生不离不弃,请娘成全!爹爹向来不大喜欢孩儿,孩儿唯有依靠娘成全我们了!”
一句“爹爹向来不大喜欢孩儿”让于夫人满腔恨其不争的怒火瞬间消退,代替的是深深的怜惜和慈爱,往事一幕幕呈现出来。
初为人母的她,虽然无比虚弱,看着身旁娇嫩的幼子,满心的甜蜜和幸福都涌上心头,等待丈夫前来看望她们母子。
可是整整五天了,于文远也没有踏进她的房门,就连时时粘着她的奉纯也不见踪影,每天来探望她们母子的于老夫人含糊其词,只是不停地安慰她,同时送来大量的补品。
她猜测着,不安着,不好意思问别人,只好让已是于文远通房丫头的青云去打听,青云一遍一遍打听的结果却是于文远公务繁忙,抽不开身,等有空就会来看望夫人和二公子。
终于有一天青云不忍心看她痴痴等待的样子,含着泪告诉她:“夫人,不要再等侯爷了!那天侯爷听说夫人生了一位公子,就转身去看奉纯公子了,说什么也不肯过来,还让人带走奉纯公子不许再来找你,老夫人再怎么骂也不顶用!”
眼泪簌簌的落下,原来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成了亲爹的眼中刺、肉中钉,自己又重新成了弃妇。
“夫人,月子里千万要放宽心,可不敢哭落下了病根。以后有小公子陪着你,总算终生有了依靠,你一定要想开些,你可是小公子唯一的依靠!”
青姨娘不忍,跪地使劲磕头哭求着。
那一刻,仿佛又看到当年于文远那恨意而凉薄地一瞥,一颗心冷极痛极!终于明白,他的心里从来只有那个女人和她生的儿子。
自己的孩子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嫡亲的儿子,因为可能威胁到奉纯的嫡长子地位,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年多的夫妻恩爱原来都是假的,只是对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激而已。
一旦她和奉直威胁到那个女人和她儿子的利益,就立即露出了冷酷的一面,要想和她一直夫妻恩爱,除非自己一直都生女儿,或者干脆不生,一心一意以奉纯为主,绝对不能威胁到奉纯的嫡长子地位。
这么多年来,仿佛奉直是个拖油瓶一样,于文远从没关心爱护过他,满月贺仪也草草举行,就连奉直的名字也是于老夫人起的。
而自己重新又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长夜寂寥,独守空闺,于文远一个又一个侍妾纳进了家门。
那一年春暖花开,奉直才丫丫学语,看到刚刚外出归来的于文远,脚步蹒跚地走过去,抓住他的袍角,仰起天真可爱的小脸:“爹爹抱抱!”
于文远喝了一声:“严妈!把小公子抱进去!”,就看也不看奉直一眼,牵着已是少年的奉纯走了,只留下泪流满面的她和哇哇大哭的奉直。
想到这里,于夫人顿顿心神:“奉直,你可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你的爹爹从来就没给过你一张好脸,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母子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奉直想起爹爹对其他兄弟姐妹的关心和对自己的冷淡,想起懂事以来母亲的郁郁寡欢,惊讶狐疑。
“儿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爹爹就不待见我,就象这一次,如果是大哥做了同样的事情,爹爹未必会象对我一样狠得下心。每次看到爹爹很疼爱大哥和弟弟,就是对妹妹这个庶出的女儿也喜欢得很,奉直心里就很难受,小时候还偷偷哭过几次。懂事以后常常想问娘,又怕惹娘不开心,问奶娘她不肯说,我就一直强忍着,后来也就想开了,只要有奶奶和娘疼我就行了。今天娘这么说,莫非奉直不是爹爹的亲生儿子?”
“如果你不是他亲生骨肉,那怕他打死你,娘也认了!虽然他一直以奉纯为嫡长子,其实奉纯只是一个私生子而已,只有你才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娘唯一的骨肉!”
“那大哥?难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既然我是爹唯一的嫡子,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奉直惊呆了,奉贞是青姨娘生的他知道,娘只是担心她因为生母是通房丫头而被人看不起,所以自幼养在身边,而大哥奉纯,他一直以为是母亲亲生,只是因为父亲对两个儿子不能公平对待而导致母子兄弟离心。
“你也成人了,娘不想再瞒你了,今天我就全部告诉你吧。”
奉直忘记了疼痛,听母亲慢慢诉说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于文远才尚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清秀儒雅、才华横溢,考中进士以后,去河北大名看望几年未见的恩师陈清思。
谁知去了以后,恩师已经病重,师母也离世多年,只有独女陈如玉守着病父,于文远是一个多情多义之人,早年丧父与恩师情同父子,当时就留了下来,如同亲子一样照料着恩师。
他的师妹陈如玉是一个美丽温柔的才女,两人一起尽心尽力照顾着陈清思,闲时吟诗做对,渐渐情投意合。
看出了女儿和爱徒的情意,正担心自己离世之后女儿无所依傍的陈清思喜不自禁,问清于文远尚未定亲之后,病重的陈清思决定遂其所愿,离世前亲眼看到爱女和爱徒喜结连理。
于文远立即让人送信向于母秉明此事,可是恩师的病情已经不能耽搁,来不及等于母同意,更来不及等于家下聘,陈清思就以恩师如父的身份,请来当地名流证婚,亲眼看到两人入了洞房,几后天,心愿已了的陈清思撒手人寰,办理完恩师后事,于文远正准备带妻子返乡之际,于母的回信到了。
世事难料,于文远离家以后,曾经无人理睬的安靖侯府孤儿寡母,因为于文远考中进士前途无量,再加上才貌出众,世家权贵纷纷提亲。
于母生怕娶妻不淑误了儿子一生,想方设法找人打听,终于得知安国公韩颂义嫡长女韩月洁娴雅端庄,善于治家,就等不得儿子回来,正式订下了这门亲事。
谁知那边儿子却已奉师命成亲,一边既成事实,一边是国公府再无退婚之礼,于母两难之下,决定命儿子带陈如玉回府为屈为妾室,然后迎娶韩月洁为妻。
可是陈如玉出身书香门第,美丽过人,自幼饱读诗书,承父命拜过天地嫁给于文远为妻,家乡中人也都知道她是安靖侯府世子的妻子,将来的侯爷夫人。
现在惊闻要她屈身为妾,竟然宁死不从,宁愿独居娘家守着父母灵位到老,甚至出家为尼也不去侯府做妾。
于文远被突出其来的变故弄得痛苦不堪,一方面不能违背自幼相依为命的母亲,一方面不忍心爱的女子屈为妾室,只得一个人先赶回侯府见母亲,希望能做通母亲的工作,放弃同安国公府的亲事。
可是世族大家若非遭遇重大变故哪有退婚之礼,于文远说不通母亲,又偷偷给母亲留信离家去看望新婚妻子。
去后才知陈如玉已经有了身孕,于文远欣喜之余,安顿好妻子又返回长安向母亲秉明,希望母亲看在骨血的份上同安国公府退亲。
可是多年来独自支撑侯府,深谙官场险恶的于母当然不允许儿子因为退亲贻笑朝中,得罪安国公府,进而毁了于家。
她寻死觅活,软硬兼施地逼迫于文远同意娶韩月洁,立陈如玉为妾,于文远无奈只得屈服,奉母命去接陈如玉回侯府。
一来一去,陈如玉已是大腹便便,她以为于文远已经说服了母亲退亲才来接她,就高高兴兴地随夫君回长安,于文远有苦难言,怕孕中陈如玉受刺激,只得先瞒着她。
因陈如玉孕是受不得颠簸,他们路上走得很慢,快到长安之时,陈如玉已经将要临盆,眼看家门在即,于文远再也无法瞒下去了,只得向陈如玉说明实情。
重创之下,陈如玉早产下一子,说什么也不肯去侯府为妾,宁愿带着儿子回老家独居。
于文远只得宽慰她,说一定想办法说服母亲看在孩子的面上,退掉安国公府的婚事,让她安心将养身体,抚育幼子,陈如玉怀着一线希望,苦苦等待着。
于文远回府之后,千求万恳,可是为了于府的前程,为了于文远将来的朝堂上有立足之地,于母坚决不答应退婚,甚至以死相逼儿子去安国公府下聘并立即成亲。
于文远万般无奈只得瞒着陈如玉迎娶韩月洁进门,只能等既成事实后再慢慢说服陈如玉。
可是陈如玉却无意之中得知了于文远娶妻的消息,心恢意冷的她抢在在韩月洁进门之前留下稚子服毒自尽。
临终留书给于文远:“我承父命拜天地嫁君为妻,再无屈居人妾之理,我儿亦不可为庶子受世人鄙薄。今你母命难违负我,我当自尽以成全你,我死在她进门之前,应是我为嫡妻,她为填房,我子乃是嫡长子。望夫君看在先父及你我夫妻情深的份上,善待我儿,莫使他以庶子身份受人欺!”
“娘,我知道了,这个孩子就是大哥!”奉直痴痴地听着,忘了伤痛,也忘了客栈里的若水,他终于听懂了,也明白了母亲这些年的痛苦、父亲这些年的冷漠因何而起。
第一卷 长相依 六、母子(二)
二十多年过去了,说着这一切,就象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是韩月洁仍然有浅浅的心痛和醋意。
别人的幸福之外,全是她的痛苦,她却身不由己地充当了那个毁了别人幸福、让人家母子死别的角色,虽然她比死去的陈如玉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这个孩子就是奉纯,他的亲娘死后,为了给她嫡长子的身份,你奶奶和父亲让他认了我做娘。娘身不由己造成人家夫妻、母子天人永隔,你父亲因此当年恨极了我。因为要娶我进这个家门,才逼死了他心爱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我奉纯一直由我抚养,他当年恐怕都不愿看我一眼!”
“娘,这怎么能怪你?你也是无辜的。这么多年来,你孝敬奶奶,善待大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哥是你亲生,今天你如果不说,连我也这样认为。管理着这么大一个家,别人看不到,我是你儿子,还能看不到你的辛苦?其实爹从内心也非常依赖和敬重你,这我看得出来,无论家里还是外面什么事,他事事都要找你商量。”
儿子的话让于夫人感到一点欣慰,总算有这么个处处优秀的儿子,自己这一生不算太亏,可是她又马上想到了他带来的蜀郡女人,心里一沉,无论如何儿子的一生都不能毁在一个商贾女子手里。
“陈如玉死后,你父亲从此心恢意冷,他这一生再未爱过其他女子,他的一生只做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对着书房里的画像吟诗作画,思念他心爱的女子,菡姑娘和玉姑娘就是因为长得象陈如玉而被他买回来做侍婢,玉姑娘更是因为名字叫陈若玉,长得也象陈如玉,而倍爱你父亲宠爱,其实她们只是陈如玉的影子而己,要不然堂堂侯府,怎么容歌妓进府。第二件事是培养他们生下的儿子,防止任何人侵犯他的利益,包括嫡长子的地位和安靖侯世子的位子。”
血涌上了奉直的脑门,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父亲长久的冷淡,他以为自己有奶奶和亲娘的疼爱,是不在乎多一份或者少一份这份父爱的。
现在才知道,自己心里从来都是渴望的,因为得不到的的遗憾,因为一直被伤害的自尊,因为深积的怨气,因为对其他受宠兄弟姐妹的妒忌,他一直欺骗自己,自己不在乎他,不稀罕他的爱,天长日久,仿佛成了真的,就象伤口结成厚痂,不揭开倒也无所谓,一旦揭开并得知真相,竟然痛得鲜血淋漓。
原来不爱自己,是因为担心自己夺了他另外一个儿子利益,同时亲子,一个是心头肉,一个却是眼中钉。
奉直从心里几声冷笑,自己一直竟被亲生父亲视做对手,连带任劳任怨的娘亲也不受他的待见。
看到儿子痛苦的眼神,于夫人沉默了,她不知自己这样说是对是错,可是想到儿子的前程,她横下心继续说下去。
“多年来,你爹沉在过往的痛苦里,不在乎仕途进取,不理会侯府若大的家业,也从未当我是他的妻子,我只是一个替他管理家业、孝敬老人、照顾子女的高级管家而已。他如今对我也算是礼遇有加,百般敬重,可是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这就是娘一生的悲剧。如果这只娘一个人的事,受再多的苦都无所谓,最关键的是立谁为世子侯府,你要记住,你才是侯府真正的嫡长子,一定要千方百计去争。”
“可是,爹只承认大哥为嫡长子……”
“他承认又能怎么样?他娶那个女人时有没有于家的聘礼?有没有三媒六证?有没有进祠堂拜过列祖列宗?于氏家族有谁承认?她连于家的大门都没有进,又怎能算是嫡妻,她的儿子又怎能算是嫡子?按照于氏族规,她连正经的妾室都不是,奉纯连庶子都算不上,他只是个私生子而已!”
“可是,父命难违,爹爹如果一心要让大哥做安靖侯世子,谁又能阻止得了?”
“怎么没人阻止得了?安靖侯府立世子,是要上报礼部同意的,皇上年老体衰,凌相把持朝政,如果你娶了他的女儿,有凌相插手,谁又能夺走你的位子?以后自是前途无量!”
奉直大惊,什么娶凌相的女儿?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不要娶,他要娶若水,他唯一想娶的女人是若水,他只要她,他一生也只爱她。
“不,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在说父亲和你的事情,不是说安靖侯世子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到我的婚事上?我不要娶什么凌相的女儿,我只喜欢若水,我要娶她为妻!母亲,求你成全我们,我只有依靠你了,若水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奉直忽然有点同情父亲和陈若玉,他们也是一对相爱却天人永隔的可怜人,虽然他们的爱让别人受尽了伤害。
儿子的争辩仿佛让于夫人看见当年于文远跪在于母面前苦苦乞求成全的样子,顿时怒火攻心。
“一个偏远地方的商贾女子怎能做安靖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何况她不知羞耻,抛父弃母,与人私相婚配、这样淫贱的女子怎进得了我侯府的大门?别说她是商贾女子,就是一个世家小姐,与人私奔,也只配做低贱的侍妾!”
商贾女子?不知羞耻?淫贱?低贱的侍妾?他的若水一直都是最好的,最清纯可人,最聪慧善良的,什么时侯这些可怕的词语竟然用到了她的身上,而且是从自己母亲嘴里出来的?
奉直心痛极了,不顾疼痛,翻身从榻上滚了下来,爬到于夫人面前,伤口重新撕裂,血水再次浸红了白色的底裤。
请不要这样说若水,她不是这样的女人!你要怪,就怪儿子吧,是我喜欢她,想娶她,就把她拐了来,她不是淫贱的女子,真的是我拐了她。现在她已经跟我来了,已经无法回头,就算是错了,儿子也已经做了,求娘成全,让我娶了她。惹怒了爹爹不让我做安靖侯世子,我就不要了,让大哥做安靖侯世子吧,我有娘和若水就行了,我知道娘受了很多苦,我和若水一定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