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贸中心,建外SOHO,遥遥相对。
沈逸薪有些恍惚。自己和子启的关系,也就如此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沈逸薪缓缓转身,瞧见一套纯白衣裙却光彩照人的白凌绮。
“有两件事。”白凌绮淡然瞧向逆光中的沈逸薪,“第一件,Oscar Smith的航班于明晚抵达。”
沈逸薪颔首,“接待程序照旧。”
“第二件事,子启的辞职申请,再过四天就满三十日期限了。”
沈逸薪的身躯微微一颤,片刻后,低黯的叹息在半明半暗的办公室漂浮如尘埃,“由得他吧……”
白凌绮走后,办公室重归寂静。
沈逸薪默默走到转椅前,坐下,许久,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空白信纸。
初冬的夜幕不紧不慢地降临。
工人体育场举行国外歌星的全球巡回演唱会北京站,疯狂粉丝汹涌如潮,导致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版和保时捷在三里屯绕了两个圈,硬是没找到停车位。
赛思克亚太区总裁Oscar Smith的心情极佳,指挥两车停在位置较远的胡同,然后哼着小调儿下车,携妻带女一路散步,来到工人体育场东门的一幢两层小楼前。
中间是青白中淡灰的墙面,嵌有中英文名字;两侧是被暖黄灯光渲染朦胧如雾的玻璃墙——有璟阁,首都著名的奢侈华贵餐厅之一,安安静静坐落于此。
早年,有意开餐馆的张皓铭寻访中国多处,终于在江西婺源一个古镇上,相中一座拥有二百二十多年历史的徽式古宅。他从一九九八年开始筹备,耗费人力物力,将房子拆掉运回北京。在五位风格迥异的设计师和众多工人们的努力之下,几经周折,把这几百根香樟木桩重新搭建,方得到如今这副中西合璧、装潢风格融洽的面貌。二零零四年,有璟阁正式开业,一鸣惊人。
穿过垂垂的赤红流苏,撩起朱紫帏帘,一行六人——Oscar Smith一家四口,沈逸薪,白凌绮——入座豪华包间。
Oscar Smith上回携全家来到有璟阁,乃是两年前。彼时正值初夏,帏帘是清新的水绿色,湖水碧幽幽,临湖坐于露天位置,清风送爽,舒心惬意。现下已是入冬,倒是豪华包厢里温暖宜人。他的夫人举止得体,一头卷曲金发,发型似英格丽?鲍曼在《卡萨布兰卡》中的造型,铁锈红大衣,配以同色的镶珠片高跟鞋,浑身散发贵妇人气息,含笑言谈间流露出对露天位置的向往。大女儿年约二十,拥有年轻清澈的眼眸与青春姣好的面容,性格洒脱爽快,毫不在意是坐在露天还是坐在室内。小女儿年仅七岁,牵着姐姐的手,一进温暖包厢便扯掉毛绒兔帽子,到处蹦蹦跳跳。
一席晚宴,外国夫妇聊得最多。白凌绮不时与Smith夫人交流数句,关于工作,或关于中国风俗。小女儿咯咯地笑,最爱火焰海螺与火龙果冰霜。大女儿吃得不多,眸光常常扫过同桌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
沈逸薪甚少说话,只在Oscar Smith夫妇询问时,才极有礼貌地作出简洁回答。他懂得同桌的年轻姑娘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如此美丽的女孩,家境优渥,且就读于常青藤联盟学校。他没兴趣,更不打算有所回应。他心心念念的那双眼眸,在那一年六榕寺的雨幕中。
丰盛的晚餐结束,贴心丈夫Oscar Smith为夫人披上大衣。
众人步出有璟阁门外,沈逸薪感到脸颊一凉,昂首瞧去。
粉粉点点的白色飘在空中。
——浩大的北京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七岁的外国小女孩欢呼跳跃,伸直双臂,在薄薄的雪雾中旋转。她的姐姐也被欢愉情绪感染,开心拉着妹妹的手,仰望天降细雪。母亲含笑为小女儿戴上毛绒兔帽子,为大女儿围上羊毛围巾。
沈逸薪与Oscar Smith齐并站在不远处,望着母女三人。
“BOSS,有一样东西,我想交给你。”沈逸薪平静道。
“嗯哼?”金发碧眼的外国中年男人疑惑接过信封,抽出内里信纸,展开,眉头立即紧拧,“Charles,你要辞职?”
“是的。”
赛思克亚太区总裁Oscar Smith快速浏览完了全信,“你并没有提到你的辞职原因,Charles,是因为对薪酬不满意?”
“不是,BOSS。”
“那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我失职。”
“What?”
“东方旭升的秦旭总裁已经于上周召来他的私人律师,交代财产分配,授意将自己名下所有房产以及公司股份交由他的女儿继承。”
Oscar Smith曾在餐桌上小酌数杯红酒,脸庞泛酡红,此刻一听这个消息,脸色遽然变得发青,眼珠子瞪得圆圆的,“……股份由他的女儿继承?他女儿知道赛思克准备收购股份的事吗?”
“知道。她明确表示拒绝收购。”
苍白的六棱雪花纷纷飘坠,寒意渗入羊绒大衣。外国人的碧绿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质问:“Charles,他秦旭要把股份交由他女儿继承,这情况你知道多久了?”
沈逸薪坦然回答:“从秦旭召见他私人律师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
外国人的声调不禁拔高一个八度,“整整一周,你没有汇报,也没有作补救措施?”
七岁的外国小女孩儿飞奔到外国男人身边,拉起他的手,“爸爸,陪我堆雪人好吗?”她昂头,却望见父亲愤怒中的面容,吓得小脸蛋儿也白了,颤抖着软糯的嗓音,小心询问:“……爸爸?我惹爸爸生气了?我不堆雪人了,爸爸不要生气……”
外国中年人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人已冷静下来,仿佛将愤怒的情绪随着空气呼出。他弯下腰,握住女儿的柔软小手,温言说:“爸爸没有生气哦,小宝贝。爸爸只是在和Charles叔叔谈论生意上的事情。现在的雪还很少,不足够堆雪人。你先跟姐姐和妈妈一起玩,好吗?”
小女孩儿喏喏地点点头,转身朝姐姐和妈妈小跑去。
沈逸薪半垂眼帘,目光跟随毛绒兔帽子远去。
Oscar Smith直起腰,眼神变得冰凉,说:“Charles,我记得Snow曾事先调查过秦旭的个人情况。他只剩一个私生女儿,而且与他关系恶劣。”
“是的。”
“那他们为何合好了?”
“中国人重视家庭观念,秦旭年老,希望有儿女陪伴身旁。”
“他女儿有无可能接受我们开出的收购条件?”
“不会。他女儿愿意与父亲和解的条件之一,便是保留股份,保存东方旭升。”
Oscar Smith的脸色再冷一分,“这么说,即使小股东们全部同意,我们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收购东方旭升了?”
沈逸薪笃定回答:“是的。”
Oscar Smith从喉咙里发出森寒的笑声,“整个过程,你完全没有作出半点挽回和阻止?”
“我没有任何作为。”沈逸薪缓缓说道,“所以,我失职。”
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没接话,冷静理智的视线投向前方,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小女儿捧着手中雪花,嘘着嘴轻轻一吹,雪屑飘落似雨。
Smith夫人款款走近他的丈夫,温笑道:“Oscar,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Oscar Smith颔首,不动声色地将沈逸薪的辞职信塞入羊绒大衣的口袋,“嗯,是该回去了。”
白凌绮从有璟阁出来,将信用卡交给Oscar Smith。
夜空中细雪纷飞,有璟阁门前的地面也积了极薄极薄的一层雪。
Oscar Smith说:“Snow,我喝了酒,由你来开车吧。”
双向十二车道的长安街仿佛永远处于拥堵状态,劳斯莱斯幻影一时停一时行。
蒙蒙细雪中,车灯发射出的光照如柱,雪粉粒粒分明。坐在副驾驶Oscar Smith透过车窗,眺望远处高大的天安门城楼。
他的家人坐在车后座,大女儿和小女儿分别依偎母亲两侧,酣然小睡。
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忽然开口:“Snow,以前和Charles住在一起的那个工程师,叫什么名?”
白凌绮稍有犹豫,然后如实回答:“他姓文,叫文子启。”
外国人续问:“他还在我们公司吗?”
白凌绮捏紧方向盘,“在的。”
外国人点了点头,“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而且,我想见见他。你帮我向他约个时间。”
一百一十四:
细密的小雪在一夜后暂时歇止。
丰台区的北京南火车站,人流涌涌。
文子启在候车大厅前方的广场上再次见到了何嘉的父母。
清晨的地面上还铺积着来不及融化的雪,薄薄的一层,鞋印零散纷杂,沾染许多尘埃和污泥,一地灰黑的颜色。肃寒的风呼啸,吹扬二位老人的花白发丝。
老母亲捧着儿子的骨灰盒,眼眶红红的,神情有些呆滞。老父亲用衣袖拭泪,然后紧紧握住文子启的手。
认领遗体、办理手续、火化遗体,一系列复杂的程序结束,两位老人每日所做的事,便是前往警局询问侦查进度,然后回家,呆看着儿子的骨灰盒默默垂泪。嫌疑人冯晓贝的消失,孙建成的昏迷不醒,令到侦破工作陷入僵局。文子启探望过老夫妻几次,无奈而心痛地看着他们眼中希望的烛火逐渐黯淡。日历一页一页翻过,随着希望逐渐湮灭,二位老人终于决定启程离开北京,携儿子何嘉的骨灰前往海南,因为何嘉曾经说过,希望去海南看一看佛祖,许个愿,再求一串紫檀木佛珠。
黄翰民满脸愧疚。他是经侦大队的,不是刑侦的,对于这一案件进展,他也无法对二老作出承诺。
老父亲哽咽对文子启说,何嘉在世时,常提起文子启,很感激文子启在工作上所给予的帮助。苍老的面容满是皱纹和泪痕,明明刚拭了泪,眼角却又滑下泪水。
黄翰民叹息,拍拍老父亲的肩膀,仰头望了望火车站的大时钟,帮两位老人拎起行李,与文子启一同送他们进入车站,过安检,登上列车。
天色阴翳,浓云如漩涡般聚集,似乎将会继续降雪。
“前几日,孙建成的老母亲也来北京了。”黄翰民走出车站,用手掌拢着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了一根中南海,“他的母亲不好找,留在户籍资料上的东北老家地址是七八年前的,民警们赶去那地方,房子都拆了,只剩菜田。乡亲们说孙建成去上海工作,赚了钱以后,把他母亲迁去了沈阳居住,但没说具体是哪儿。民警们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新住址。”
“我记得他说过,他父亲去世得早,他母亲一个人带大他的。”文子启远望天空中的青灰阴云,低声叹息,“老孙现在的状况,对他母亲的打击一定很大……”
“她在沈阳听见民警说她儿子住院昏迷,已经晕了一次。”黄翰民抽一口烟,语调透着沉痛,“来到北京,在医院看见ICU里的儿子,又晕了一次。”
文子启沉默良久,假装低头去瞧鞋旁的雪渣子,悄悄揩去了眼角的湿润。他想起孙建成拍拍肥胖肚腩笑侃荤段子的模样,想起何嘉嬉皮笑脸偷偷拜托帮忙值班。
火车站的广播骤响,声音回荡于阴森欲雪的天幕之下。
那么鲜活生动的人,一下子离得遥远,仿佛意外冲出了原轨道的火车,轰隆隆撞向山墙,支离破碎毁于一旦。
“害了一个人,其实是害了两个家庭。我啊,现在就希望孙建成能快点醒来。这样他老母亲不用再伤心,侦破工作也能取得进展。”黄翰民吐一口白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对了,小文,这个……给你。”
是一张用透明证物袋装着的小卡片,花店常用来写送花人赠言的那种,原本是白色的,后来染上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文子启接过来,仔细辨认卡片上面的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凌绮,你是我永远等待的春天’……是何嘉的字迹。”
黄翰民慢慢抽着烟,嗓音里有痛惜的喑哑,“这是受害人遗留在现场的东西,按理说应该归还给家属……但卡片上头沾了他的血,我怕两个老人受不住,没敢给他们。”
文子启捏着手中的证物袋,额前刘海被寒风吹乱。
——严冬甫临,春日何期?
工程师问:“黄队长,这张卡片,能给我吗?”
黄翰民看向他,点了点头。
文子启的手机响起铃声。
他接听,神情疑惑,简短交谈几句后结束通话,“黄队长,我先回一下公司……凌绮姐通知说,亚太区总裁Oscar Smith要见我。”
文子启回到银泰中心的时候,阴沉的天果然又一度降雪。
依旧是细细碎碎的小雪,纷纷扬扬,洒在半空中。
赛思克北京分部的会客室外,他见到了坐在等候沙发上的白凌绮。
“我在等你,子启。”女子一袭纯白衣裙,站身走到工程师面前,耳垂的柔白圆润的珍珠坠饰随步伐而微微晃动,“大BOSS他……似乎要责问你。”
文子启心底也猜到八九分,“他到底是知道了。”
“你坦白告诉我,子启。”女子的素白手掌轻轻按在文子启的肩膀上,为他拂去风尘与雪屑,“秦旭的私生女儿,洛玉华,你见过她,对吗?”
工程师颔首,“是的。也是我劝说她与秦旭和好的。”
白凌绮的明丽眼眸中凝着一抹忧愁,“子启,我明白你很看重韩光夏,更不想破坏他拥有的地位。可是,不必为了他而得罪大BOSS啊。”
工程师淡定说:“不担心,虽然我坏了他的收购,但他总不会把我从国贸楼顶扔下去。”
白凌绮的一双柳眉颦得更深,忧心忡忡,“子启,你不懂。大BOSS他在赛思克任职高位多年,在中国乃至在整个亚太区都有着不为外人知晓的广阔人脉。我担心他只消一句话,便让你在以后的工作道路上饱受制约,处处碰壁。”
“那也不要紧。”工程师想了想,反倒开朗地笑,“大不了我就去天桥底下贴膜。”
白凌绮被工程师逗得噗嗤一声,抿嘴而笑,片刻后,敛容启唇,声音轻如叹息:“我原不晓得收购失败,直至Oscar Smith对我说,要知道关于你的一切,要见你的时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我在广州的线人告诉我,你见过洛玉华之后不久,洛玉华就飞去北京。我急忙去问沈逸薪。沈逸薪很平静地对我说,洛玉华继承了秦旭的所有财产,包括东方旭升的股份,而且明确表态拒绝收购。”
文子启回忆起洛玉华在国贸商城的施华洛世奇店前,对他悄语的那句话,了然一笑,“洛姐她成功了。”
白凌绮迟疑一下,“然后,我将你见过洛玉华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大BOSS。”
文子启点头,“你的职责所在,理应报告给他的。即使你隐瞒着,以他的职位和人脉,始终会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与其让别人添油加醋地报告他,我倒乐意是你,凌绮姐,因为你会如实叙述。”
白凌绮温柔凝睇于他,眸眼如盈盈大海,抬手抚摸他的脸庞,许久,说:“子启,进去吧……大BOSS在等你。”
文子启旋开会议室的门。
百合的馥郁香气扑面迎来。深褐色长椭圆型会议桌,居中所摆的桌花以大朵大朵的香水百合为主,红掌点缀,四周环绕丝石竹和绿叶。
会议桌旁坐着两个人。
金发碧眼的外国中年男人正在玩IPAD,紧张地盯着显示屏里的俄罗斯方块,用英文以熟稔的口气说:“噢,等等,我还差一点就能通关了!”
外国人身旁坐的是一名年约三十的女子,亚裔,样貌平平,但衣饰打扮典雅精致,眉眼间衬出一种高学历与丰富历练的气质。她朝文子启笑一笑,站立起身,用中文说:“他总是这样。”她友好地向文子启伸出手臂,“您好,文工程师。我是Linda Tsong。叫我Linda就OK了。”
文子启微笑与她握手。两手分开,他方记起来,Linda Tsong,赛思克美国总部的高级翻译师,精通多国语言。文子启的英文不差,日常交流完全可以应付,但他更愿意有翻译在场,因为中英文翻译一来一去,他有更多时间思考和观察Oscar Smith的反应。
俄罗斯方块越掉越快,很快便满至顶层,弹出GAME OVER字样。外国中年男人自嘲地笑,耸一耸肩,乐呵呵站起身,把IPAD随手一搁,伸长臂与文子启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