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近晚,红霞漫天。
文子启在勒杜鹃长垂的阳台静静立了良久,眺望着橙赤夕阳沉入天边。
他手中牢牢捏着白凌绮送来的文件。
他想起了垂垂老矣的徐弘星。老人家曾言亲眼看着东方旭升一步步成长,看着它从一间零星几个人的小型公司,发展成如今的中国业内领军企业,就像包含爱意地看着自家孩子长大成人,一千一万个舍不得。
他想起了眼神幽怨的周芷瑶。她那天情绪激动,在电话中哽咽着说韩光夏与她辛苦奋斗三年才得以从遥远的北方区调至资源丰富的北京,得到今时今日在公司里的地位,东方旭升若是被收购,付出的努力皆毁于一旦,不得不从新开始。
“我不甘心。”文子启展望向夜色已靛青的长远苍穹,“我不甘心成为一枚棋子。”
——文工程师,记住,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步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
——雷副行长,我欠你一步棋。这局棋,还没下完。
一轮银白弯月自东方升起。细细的一抹,悬挂在天尽头若隐若现,视力几乎难及。
警局有突发案件,黄翰民拿过沙发上的警服就出了门。
“……她在你加入东方旭升之前就离职的。”电话另一头,韩光夏充满疑惑的询问,“关于她的事,我知道是知道。可是,你问那些做什么?”
文子启平静回答:“我想让她去劝秦总,让秦总改变态度,拒绝收购计划。”
“子启,我很感谢你做出的努力。”韩光夏的声音沉缓如叹息,说道,“但是秦总已经签了同意收购的意向书……我们都无力挽回了。”
“我们没有能力挽回——她或许可以。”
“她不是东方旭升的职员。”韩光夏不解,“而且,就算她仍在东方旭升就职,也不见得拥有财力物力资源去改变什么。”
“光夏,”文子启说道,“我想,她即使没有财力物力的资源,也能阻止这场收购。”
韩光夏的语气温和,虽然不相信,但仍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清晰详细地全部告诉文子启。
末了,文子启思索一会儿,“光夏,我想去见见她。”
天宇湛蓝得透亮的早晨,韩光夏驱车到达楼下。
晨风清凉袭人,黄叶在风中纷纷转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落在那辆哈瓦那灰色的宝马7系车盖上。文子启裹紧绒布面料的羽绒服,从韩光夏手中接过一个精致信封。
信封中有往返机票。
“你说你想去见见她。”韩光夏穿着一身硬挺的黑呢子大衣,衣角在风中轻微摆动,颈脖上有铅灰色棒针长围巾松松地绕一圈,“机票。其实,我……也想来见你。”
“谢谢你的机票,光夏。”
韩光夏摇一摇头,秋风淡漠,他的眼神比秋意更寂寥,“我这样的人,没资格接受你的感谢。”
“为什么?”文子启抬眼注视他,容色宁静犹如此刻天际的那抹水蓝,“因为三年前的违规借贷案件,你没有将内情告诉我?”
“子启,对不起。”韩光夏恳切地说,落落一句道歉,沉淀一千多日日夜夜的凝重光阴,“我……”
工程师抬手,轻轻捂住对方的唇。
“你不是有意陷我于不利境地的。”文子启深深望入他的温柔眼眸,“我已经原谅你了。”顿一下,与他拉开距离,又道,“请不要再提了。”
唇间触感仍在,韩光夏伸手,想去触碰他——握住他的手,或搭上他的肩,或抚摸他的脸。
文子启低了头,不去看他。
韩光夏终是未敢触碰,假借抬臂瞧手表的姿势掩饰过去,“时候不早。子启,你今天上班吗?”
“我……需要回赛思克一趟。”
“我送你。”
文子启摇头,赛思克在东边的CBD,东方旭升在西边的金融街,“不麻烦你了,光夏,你不顺路的。”
“我不想那么早回办公室。”韩光夏倚在车旁,坚持道,“你上去拿包,我等你。”
早晨上班高峰,巨大的城市惯例堵车。
往市中心方向的每一条大马路都车流缓慢。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变了又变,宝马7系磨磨蹭蹭,终于到达建外大街。
银泰中心的首层,等待达成升降梯上楼的白领太多,男女高矮肥瘦,黑压压的全是后脑勺,红色的楼层数字一点一点地上升,又一点一点地下降,比先前车流更缓慢,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建外SOHO那边小跑着过来,手里拎着永和大王的外卖早餐袋。
文子启定睛一看,“……何嘉?”
何嘉也望见了文子启,隔着老长一段路便边跑边挥手,大喊:“文哥——”
引得不少等电梯的白领回头观望。
何嘉跑到文子启跟前,与其一同排队。
“文哥,你的病好啦?”何嘉不住地上下瞧对方,“沈老大说你身子不舒服,进医院了,向人事考勤那边给你请了假。哎呀我可担心你了,北京这边资深工程师没几个坐镇的,就剩你一个,可是你一休病假,那些报维修的奇奇怪怪设备故障我就吃不消了。”
文子启耐心等何嘉唠叨结束,电梯的排队长龙已经快轮到他俩了。
“何嘉,公司这几天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啊。小陈和小段照样眉来眼去的。唉,小段是我哥们,老家是远了点,但人特实诚,也专情。小陈那姑娘虽然模样身不错,身材挺好,但心高气傲,早跟她的姐妹们说要找一北京当地还有房的。我怕小段成了备胎,以后一旦被甩,肯定伤心欲绝——”
文子启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何嘉,我问的不是这方面……公司最近有什么新举动吗?”
“哈?新举动?”何嘉搔一搔标志性的乱糟糟鸡窝头发,“没听说啊。但凌绮姐这几天相当忙,都不见人影了。每回她忙成这样,就该有事儿发生,要么是新订单,要么是新合作项目。”
文子启静静地思索对方的话。此时电梯门打开,害怕上班打卡迟到的人们涌动,推挤着文子启和何嘉进入电梯。
何嘉高举着永和大王的早餐袋,“哎哎我的豆浆——”
电梯内瞬间塞满了上班族白领,仿佛沙丁鱼罐头。文子启与何嘉并排而站,被挤得不得不用背部紧紧贴着电梯后壁。
文子启一个不小心,随身包倾斜,一串紫檀木佛珠从拉链没拉密的夹层中滑出,跌落电梯地面,清脆一声响。他直着腰蹲下身,捡起那串佛珠。
“这串不就是凌绮姐去海南那阵子买回来的吗?”何嘉高举早餐袋,生怕袋子里的豆浆被挤洒了,但眼睛盯着文子启的手里佛珠。
“嗯。”文子启颔首,“凌绮姐说能保佑平安。我不习惯戴饰物,所以放在随身包里携带。”
“噢。”何嘉闷闷地应声。
“……怎么了?”
“凌绮姐从海南只带回来了两串佛珠,一串给了你,另一串给了她学长。”何嘉满腹幽怨,就差没有眼含泪咬手绢后脑磕着墙壁了,“我也想要女神送的东西唉,然后天天供奉着,说不定啥时候就能得到女神的青睐了!”
文子启一时无语,想了想,“你上回不是说要天天送九十九朵玫瑰给她吗?”
何嘉猛地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对对,差点忘了,还要写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嘿嘿,文哥,这回我没说反了吧。”
沈逸薪不在公司,文子启避免了与旧情人面对面的尴尬。
负责人事考勤的女同事利索地点击电脑内的请假记录表格。办公桌上摆有一小盆多肉植物,是生机盎然的鹿角海棠,淡紫叶片肉乎乎。
“文工,你可以不必再申请事假,因为沈总他帮你请的是一周的病假。不销假即可。”
“谢谢。”文子启说道,接着递上辞职申请。
女同事一愣,脱口而出:“沈总说得真准。”
文子启:“……沈总?”
女同事意识到失态,尴尬笑了笑,“沈总吩咐过,如果他不在公司的时候你回来了,有什么要求我们都要尽量答应受理,即使是辞职申请。”
文子启平静点一点头,“这份申请,就麻烦你了。”
三小时的航程结束,从北京出发的波音737刚刚落地,文子启便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她先是惊讶,而后是惊喜。
“不不,我不是出差。”文子启随便说了个借口,“公司每年给五天的带薪休假,我就四处旅游,顺便探望朋友。”
“好呀!我们也有一年没见了吧。”对方欣然答应见面,“你什么时候空闲?”
拖延多一日,阻止收购的成功率就小一分。
文子启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拿手机,抬头望向航站楼的电子大钟,“呃……今天下午怎样?”
“今天……”对方微微犹豫,“可以是可以,但我下午要五点钟才下班。”
“没关系,”文子启急忙道,“你定个方便你的地点就行,我能找到的。”
对方略一思索,“那就暨大南门的自由空间咖啡厅吧。”
秋冬之际,天黑得早。南方的秋冬,温暖湿润,林木树叶不掉落,依然生机勃勃,令文子启不禁想起了那小盆鹿角海棠。
这次……必须要成功,他内心默念。
文子启在暨大附近的七天连锁酒店开了一间房,放下行李,径直前往相约见面的地点。
从自由空间咖啡厅二楼的临街落地窗望出去,沿街路灯的鹅黄色光芒照亮街道。隔壁的麦当劳和OK便利店亮起硕大的招牌灯箱。人行天桥上走下一波一波年轻人,似乎大多是学生,青春的脸庞闪着欢乐天真的喜色。
六点半已过,女子姗姗来迟。
“对不起,小文,一路上塞车塞得不成样子。”对方歉然,鬓旁渗出的晶莹汗滴,粘住几根细软黑发。
女子入座,两人各要了一杯咖啡。寒暄数句过后,文子启直奔主题。
“东方旭升要被赛思克收购?”女子诧声道,继而陷入沉默,海藻般的秀黑长发滑落肩膀,丝丝缕缕垂落胸前,遮住了朱红色刺绣衬衫的精致花纹。
杯中的摩卡咖啡飘着鲜奶、可可与巧克力混合的苦香。文子启耐心地待她思想上有所缓冲,才诚挚道:“其实,我这次与你见面,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秦总是掌握公司最大股份的人。我想希望你能去见一见秦总,劝说他放弃同意收购计划。”
“秦总……”对方一怔,然后半垂眼帘,指尖拨弄着长袖袖口上的浑圆珍珠,“为什么要我去劝说他呢?”
“目前只有你的劝说,他才有可能听得进去。”
女子蓦然一笑,笑容比那圆润珍珠的含混珠光更淡些,“我不过是一个前任员工,有何能耐,可以令秦总对公司回心转意?”
“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文子启沉稳道,“秦总膝下没有别的子女——除了你,洛姐。”
繁华广州城的迷离霓虹灯光映入咖啡厅的落地窗,木地板被染上慵懒的柔红色,衬出一种沉寂安详的暖意。
洛玉华抬眸,定定看向眼前的工程师,缄默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文子启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从中取出一份仅有薄薄几页的文件,文件首页上印有:亲子鉴定。
一百零七:
流年匆匆,天意凌厉如严冬霜刃。
——“洛玉华,记得不?一个姑娘家没到三十岁就当上总代表,不容易唉,十分肯干,也十分能干。秦总很赏识她,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
文子启用小勺搅动着杯中咖啡,浮着鲜奶油和牛奶的摩卡渐渐变冷,他注视对面的女子,“洛姐,我明白我提出的要求非常突兀。但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人,能劝得动秦总了。我问过韩光夏,当年你在东方旭升,秦总一直很照顾你……”
洛玉华苦涩一笑,指腹摩挲着咖啡杯的圆滑边缘,文件上亲子鉴定四个大字格外酸楚,“他照顾?不过是想减轻他内心的愧疚罢了。”
她偏头,望向落地窗外那车流如明丽光带的中山大道西。道旁的大叶榕绿叶繁茂,郁郁葱葱,投下一地斑驳树影。“当年,是秦旭抛弃我母亲,害得我母亲自杀的。小文,你认为我会再去见那个害死我母亲的负心男人?”
工程师斟酌字词,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表达:“洛姐,我明白你对欺骗你母亲情感的男人,有着难以磨灭的恨。但是,秦总的儿子前年在瑞士滑雪的时候意外身亡,现在洛姐你是秦旭唯一的孩子,也即是他财产的第一继承人。你去见他,不仅仅是要劝说他保留下东方旭升这个中国企业,不被落入外企,更重要的是得到你继承人的身份认可,取回属于你应得的那一份。”
洛玉华一怔,“你的意思是……让我争抢财产?”
工程师凝视洛玉华的双眸,沉静如波澜不兴的深潭,道:“洛姐,你的母亲当年没有去争取,难道今时今日的你,也不去争取吗?”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母亲?!”洛玉华霍然起身,木桌被撞得一震,摩卡倾侧,白色的奶油泡沫和深棕的咖啡在黑白格子餐桌布上渐渐扩散。
隔壁卡座的客人纷纷向文子启与洛玉华投来惊讶和好奇的目光。
工程师压低嗓音,似叹息,又似唏嘘,“那么多年了,你对你母亲,一点儿也没有产生过如此想法?”
女子居高临下地瞪视前方工程师,眼中情绪复杂,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拳头紧握,不作声。她身上的朱红色刺绣衬衫,以深绛色丝线绣制出折枝花与雀鸟,鸟羽线条再精细繁复,也不及女子眸中神情那份纠结复杂的一半。
旁边的侍应生本欲上前清理倾洒的咖啡,见到女子站立不语,便识趣地拐去其他卡座服务客人。
洛玉华缓缓坐回座位,浑身力气仿佛被刚才的那一瞬间震怒发泄光了,蜷着身躯坐着,白皙玉手捂着脸。许久后,一丝哭泣传自被遮掩的脸庞。
“我是外婆养大的……外婆告诉我,我父母是车祸身亡……”沉浸在悲伤记忆里的女子捂着脸,清亮泪水从指缝间溢出,“那年我大学四年级,被学校安排去东方旭升实习……秦旭他从前台路过,见到了负责接电话的我。他愣了很久,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接着又问我母亲叫什么名字……我很奇怪,但面对堂堂大公司总裁,不敢不答。他听了之后,好久好久没吭声,最后只说认识我母亲。他自称是我母亲的好友,因为我长得非常像我母亲,他一眼就认出来。他告诉我许多关于我母亲的事,对我也非常照顾,实习结束后更是留我在东方旭升正式工作……我以为他是我母亲的朋友,心里感激……”
文子启伸手递纸巾给洛玉华。她接过纸巾,却不拭泪,只攥着纸巾,任由晶莹泪滴滑落脸庞。他只得起身坐去洛玉华所在的卡座沙发一侧,如同弟弟安慰姐姐般为她擦去眼泪。
洛玉华泪眼婆娑,细长眼睫缀着摇摇欲坠的泪珠,“我确实对我母亲抱有怨念……小时候,我怨她为什么无缘无故抛弃我;得知她自杀的真相后,我怨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负心男人而舍弃宝贵生命。外婆和我,是她世上最重要的人,一个生她的人,一个她生的人,她偏偏弃之不顾……”
临近夜晚的北京,气温越降越低。墨紫色的云层集聚在地平线,淹没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
孙建成不耐烦地用肥厚手掌拍敲着马自达的方向盘。
按照他跟冯晓贝商议好的计划,二人前后脚,冯晓贝先进入小区,十分钟左右,孙建成再进入。
马路对面的涵业住宅小区,正是白凌绮的所住之处。小区内设地下停车场、英派斯健身馆、家乐福超市,等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多角度的安保监控摄像头,自然也遍布小区的每一街道和出入口。
几片枯黄的槐树叶落在马自达布满灰尘的车盖上。路灯亮了长长一排。
孙建成把车窗降下一道缝,点燃一根烟,瞟向马路对面的涵业小区的入口保安亭吞云吐雾。冯晓贝认为,趁着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是混进去的最佳时机,不过孙建成通过现场观察和踩点,发现在这类出口入口处处设监控探头的高档住宅小区,夜晚白天压根儿没差别。最佳的时机,是在傍晚五点多至七点多。这段时间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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