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光夏一套惯例的笔挺硬朗的炭黑康纳利西装,领带是沉稳内敛的深红。他安然闭目养神,浑身散发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手臂被人撞了撞。
韩光夏稍微睁开眼,斜斜瞟向撞自己的孙建成。
“快轮到咱们了,得叫醒他吧?”孙建成指了指韩光夏的另一边。
韩光夏不作回应,微微侧头,看向自己的另一边——工程师在二十分钟前,由于太过困倦,不知不觉地从小脑袋一点一点钓鱼变成了靠在韩光夏肩膀上睡熟。
被依靠的小麦肤色男人扫视前方的人去楼空的座椅,轻轻拍了拍工程师的手背。
“唔……”软绵绵的吐音,文子启缓慢转醒,眼帘还没完全睁开,睫毛颤动,迷迷糊糊的还挨在韩光夏的肩上。
“还差一组就到我们了。”韩光夏稍稍低头凑近,悄声提示。
“啊?这么快……”文子启清醒过来,在淡淡烟草味中,发现自己正依靠着别人,悚然一愣,立即坐直身。
“不快啦,”孙建成半掩嘴打岔,“再睡下去,韩老大准得僵成石雕。”
“对不起……”工程师尴尬地冲着韩光夏笑了笑,同时忍不住揉一揉自己睡得有些酸痛的颈脖。
“没什么,你前些天也挺累的。”韩光夏低头看黑莓浏览新闻。
“小文童鞋,刚才离场经过的人里,好多都盯着你呢。”孙建成煞有介事,“我猜他们八成是觉得你太胸有成竹了,连这场合都敢睡觉。”
“……”文子启又困又累又尴尬,瞧着铺有富贵牡丹图案地毯的酒店迎宾室地面,特想找个洞蹲进去。
中山市的基建项目原来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完成。东方旭升的设备实际上并无重大问题,只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南方暴雨,机房潮湿,导致部分线路异常,所以运作状态不稳定。文子启赶赴中山,与来自上海总部的工程师一起,经过周全的检查和认真的考虑,为了最大限度地挽回公司声誉,文子启主动提出帮该基建项目的设备申请东方旭升的“以旧换新”升级计划。
所谓“以旧换新”,就是在一定条件下,用旧设备换购新设备。经过文子启的极力争取,冯浩副总裁同意免费换置新设备,条件是文子启交出全面细致的申请报告,报告内容包括所有需要置换的旧设备的各种资料和数据。
为此,文子启在中山逗留十多日,花费大量时间详尽地翻查了那些设备五年来的运行情况登记本,撰写申请报告,发送给冯浩副总裁。
直至竞标演讲开始的前一日夜晚,文子启才从中山市赶回广州。
又一批人走出会议室,不知是哪个公司的,面上充满遗憾。
负责领路的工作人员手持名单走到韩光夏三人面前,微笑问:“请问是东方旭升的业务代表吗?”
韩光夏颔首,“正是。”
工作人员做了一个手势,“请。”
会议室的面积约为迎宾室的三分之一,正中横放一张椭圆环型办公桌。桌花是新鲜的玫瑰,大团大团的娇艳胭脂红犹如火束,暗香浮动。玫瑰花簇旁点缀着盛开米白色穗状花朵的随意草、细碎雪白的满天星,以及青翠绿叶。
南沙发展局招标项目小组的七人坐在办公桌的一边半圆处,正对着附有投影设备的演讲台。即将发表竞标演讲的供应商代表人坐在办公桌另一边。
孙建成一进门便快速走上演讲台,把笔记本电脑的数据线接驳上投影仪,然后回到韩光夏身边,朝他点头示意已准备妥当。
文子启的目光扫过,触及熟识的吴局长和伍主任。视线接触时,伍主任含笑向文子启点一点头。
吴局长平静地示意东方旭升公司的销售代表代表可以开始演说。
韩光夏微笑起身,走去演讲台前,站定。他的吐字清晰,语速缓慢而均匀。
“各位领导、评委,大家好!首先感谢各位领导和评委给了我们这次竞标的机会,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展示企业文化的平台。东方旭升是一家在信息产业内多元化发展的富有创新性的国际化科技公司。”
幻灯片一张一张播放,公司的起源、发展经历、主要业务,等等。循序渐进,有条不紊。
整一场竞标演讲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公司介绍,由韩光夏负责;第二部分为竞标设备介绍,由文子启负责。
按照招标方的要求,每个有投标资格并且有志参与投标的供应商,必须在周三前将投标建议书递交至南沙发展局的招标办公室。文子启周三深夜才赶回广州,没来得及细看由韩光夏和孙建成修改并递交的东方旭升投标书。
工程师默默坐着,低头翻阅手中的投标书终稿。投标书终稿的技术部分与初稿大致相同——毕竟绝大数是由他所写的,在他离开广州逗留中山的那段日子,韩光夏只修改了个别字句——因此,即使没有提前预览投标书终稿,他也不担忧,相信自己能顺利完成演说。
投标书翻至尾页,工程师霎时露出困惑神色,稍微侧身凑近旁边的孙建成,用独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老孙,价格怎么改动那么大?”
孙建成瞟一眼正聚精会神听演讲的南沙发展局领导们,偏头压低嗓门问:“哪儿改动大?”
“价格。”文子启用指尖点着投标书上那黑色粗体的数字。铜版纸装订成的投标建议书,纸质厚硬光滑,印刷出来的文字清晰醒目,配图色彩鲜亮。
胖子不以为然,“这价格不是很正常嘛?”
“老孙,光夏他在我去中山之前说要跟冯总谈谈,为了在华南区打响东方旭升的名声,必须打赢这场竞标战,所以价钱方面要再降些的——可是现在投标书上的价格,比我去中山之前的还高一百万。”
“我们东方旭升向来是质优价高。”孙建成说完这句话,端直身子坐,不再瞧身边的同事,转而关注招标评委们的反应。
文子启明白孙建成现在不愿多谈,只得压下内心疑问。身为任职于大型科技企业的工程师,他了解当前国内外多元化信息产业的每一个新发展,也知道在参加竞标的众多供应商中,数赛思克和东方旭升的硬件设备和软件系统最优秀。
自古以来,商家竞争,不外乎在两个方面上狠下功夫:商品的质量往高,功能和设计往创新,价格往低——两间公司的产品水平一直不相伯仲,倘若价格上再不多占优势,恐怕难以稳操胜券。
投标建议书已经交给南沙招标办公室,不可能撤回再修改。
光夏啊光夏,你为什么要定这样的价格?
万一得不到南沙项目的订单,那么你对冯总许下的承诺……
演讲台上的韩光夏侃侃而谈。
演讲台下的文子启越想越思绪混乱。接连数日积累下来的疲劳如同一层层叠高的俄罗斯方块,令他在片刻间失去了以往的平和与冷静。
韩光夏以明朗的微笑说:“接下来的技术部分,将由我的同事,文子启工程师来为大家解说。”
孙建成偷偷用胳膊捅一捅工程师的腰。
文子启恍然回神,站起身,唇角牵出一个略僵硬的微笑。
领导们与评委们的视线齐聚于工程师。
文子启紧张得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砰砰声。
韩光夏看向文子启,眼神微微一凛。他当即走下演讲台,脸上神色如常,来到文子启身边,利用自己伟岸身型的遮挡,温柔握了一下文子启的手。
华东区业务总代表的拇指以稍重的力道按压在工程师的掌心,传递熟悉的温度。
“加油,子启。”韩光夏悄然耳语。
文子启步上演讲台,深深吸一口气。
他的声线一开始仍有些发颤,但随着演说的进行,逐渐平稳,以沉静的语调缓缓阐述东方旭升现阶段主力设备的性能特点、优势,以及为南沙项目量身定制的方案。
时间的流动仿佛缓慢似凝滞的水流,又仿佛快得眨眼而逝。
“感谢诸位。”结束音落下,如水中砂尘缓缓沉降于底,归于寂静。
完整的演讲完毕,韩光夏的嘴角藏一抹自信的笑,起身,向一众评委躬身致谢。
文子启从韩光夏身上收回视线,朝圆桌对面的众人望去,清楚见到原本一直无表情的吴局长露出温和的笑容,带头鼓掌。其余的人也面露赞许之意,微笑拍掌。
步出会议室,孙建成对身旁的文子启小声说:“小文,瞧见了么,连吴局长都笑了。”
“嗯。”文子启由衷感到开心。
三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朝迎宾室的后门走去,经过仍在静坐等候的其他公司代表。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掠过文子启的眼角。
文子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身以目光来回搜寻那个身影。
不出三秒,文子启便在视野中搜寻到一个身穿纯白色西服套裙的女子。
“你在看什么?”韩光夏发觉文子启不在身边,回头一望,见他正木然站在过道中间。
纯白衣裙的年轻女子也察觉到了别人投射来的目光,抬起素白的手抹一抹鬓旁的发丝,优雅地转首望向过道。
“没、没什么……我们走吧。”文子启低头,匆匆继续着先前的步伐。
离开迎宾室,文子启轻轻拽住了走在前面的韩光夏的衣袖。
韩光夏停下脚步,不解地回视文子启。
“怎么了?”
“光夏,我记得刚才那位女销售。”
“哪个?”
“我们去南沙发展局拜访吴局长的那天,出了发展大厦,我们截一辆计程车,计程车的前一个客人就是那位女销售。我记得她是走向发展大厦的。”
“然后呢?”韩光夏流露出有兴趣的神情。
“我刚才见到她坐在等待,和她一同的男士,领带夹是赛思克的标志。”
“也就是说,她是赛思克的人。”韩光夏与孙建成对视一眼,“原来市场部主任的熟人,是她。”
“……啊?市场部主任的熟人?”文子启茫然。
“没什么,”韩光夏将手掌按在文子启的肩上,“赛思克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了。”
十一:
从星期五的方案陈述结束一直到下周一的发布会之前,属于评标时间。在此期间,按照规定,项目小组的全体成员会被封闭在酒店内,不得与相关公司的任何人接触。
饱食早餐后,孙建成满意地打了一个嗝儿。在广州流连得久了,孙胖子最爱的就是粤式点心——他已经彻底放弃蛋炒饭,将满腔的激情与热忱投注于水晶虾饺、鲜奶蛋挞、干蒸蟹黄烧麦和煎萝卜糕。
“这几天悠闲啊。小文,有没有啥安排?”
文子启摇了摇头,“没有,打算留在酒店等消息。”
“要不孙大爷我带你去找找刺激?”孙建成作神秘兮兮状。
韩光夏从浏览手机新闻网的时间空隙中抬眼瞟了一下对面二人。
工程师好奇问:“什么刺激?激流冲浪过山车还是蹦极跳?”
“啧,”孙建成一拍大腿,挤挤眼,咧嘴贼笑,“就是那种啊。”
文子启反应两三秒,明白过来老孙指的是某些不和谐的娱乐场所,登时满脑袋黑线,“那种地方……你也熟?”
孙建成以为对方来了兴趣,凑近说:“不熟,不过咱们可以慢慢逛,逛多几次就熟了。”
文子启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后挪动,“老孙,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怕嘛,去见识见识。哎哎你别躲啊!孙大爷又不会吃了你,别瞅着跟见了狼的小绵羊似的。”孙建成埋汰着眼前那个不停往后缩的人,嘴角一抽,突然想到一事,上上下下打量他,“小文,你该不会是还没开过荤吧?”
文子启无语。
审视自己二十五年的单身生涯,文子启遗憾地用“一言难尽”四个字来概括。
小学的时候,孩童之间没什么性别观。运动会上跑接力赛,文子启一个不小心,扑倒在了另一位小女孩身上。当时家长们正好在一旁观看。小女孩的家长见了,不乐意,手把手牵着只是蹭脏了运动裤的女儿来找班主任告状。
文子启至今仍记得班主任那张严肃的脸,“文子启,你要记住,人家是女孩子,不能那么粗鲁,不能随便碰。”
中学时候,文子启家隔壁正好住着一位同班的女生。有一回那女生的脚扭伤了,一瘸一拐,文子启觉得既然顺路,就用自行车载着那女生上学放学。三个月过后,女生的脚伤痊愈了,心里也惦记起文子启了。可惜文子启没意识到女生的情意,直到女生偷偷写的小情书被女生父母发现,以为是两人早恋,闹到学校后,他才傻乎乎地逐渐明白。
到了大学,没有班主任,更没有人管恋爱,可是亲人的去世给文子启带来太大打击。文子启专心念书,无暇顾及男女间情感。
毕业后,文子启进了东方旭升,算是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丘比特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跑业务出公差搞项目,朝夕相对,家人般的亲近相处让细水长流的感情缓慢侵蚀内心某处隐秘的角落。
滴水尚能穿石,何况是人。
文子启想明白了自己的心,但对方是个男的,而且高大帅气,在公司单身女同事里的瞩目度百分之百,不愁没女友——自己又能怎样?
算了吧。
冒冒失失表白心迹,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还不如现下这般的好好相处。
“我一直没听你说过女朋友或者前女友的事。”孙建成摸着肥厚的双下巴,像盯着一个稀有怪物一样盯着文子启,“你还真是处男?”
韩光夏的视线从黑莓屏幕上抬起,“老孙,你别逗他了。”
“啧,我只是想带小文同学去练练胆么。”孙建成愤愤不平,“装备我包了!杜蕾斯、冈本,还是久奈,任君挑选。”
“子启,”韩光夏望向文子启,“有三天空闲时间,不出去走走?”
文子启歪着脑袋想了想,“想去老城区,看看本地风土人情。”
“好哇,说不定走着走着,还能有艳遇。”孙建成鼓噪。
“我和你一起去。”韩光夏对文子启说。
“你们俩一起去?”孙建成的眼睛瞪得圆滚滚,“韩老大,你这么一去,小文就铁定没艳遇了。”
文子启:“为什么?”
“小文,你人长得好看,白嫩粉红小虾仁。”孙建成存心埋汰两次截他话头的韩光夏,“不过呢,我不瞒你,更不坑你——韩老大这煞气,他走在你身边,准把姑娘全吓得一溜烟儿的跑。”
文子启:“……”
韩光夏没理会孙建成,“子启,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哦……就今天下午吧。”文子启掏出手机查百度地图,“我先查查怎么去。”
孙建成无趣地用肥粗的手指敲桌面,“算了,孙大爷我自己去寻刺激,哼。”
六榕,千年古寺,宝塔巍峨。
薄暮时分,刚刚下完一阵小雨,寺中游客稀少。
“出门的时候明明是艳阳天……”文子启郁闷地收起折伞,心底埋怨自己先前逛旧城古巷花去了太多时间,“幸好这雨不大……”
“没什么游客,挺安静。”一柄折伞两人挤,不够宽,韩光夏拍拍肩膀上飘落的雨滴,“我们逛一逛吧,晚些时候可能还要再下雨。”
六榕寺无尘世之喧哗,无繁华之斑斓。
黛瓦白墙青佛塔,年岁的流逝仿佛亦变得缓慢。
空气冷冷,雨后草木的腥味与香烛的烟火味隐隐冲鼻,白雾淡漠飘散,缭绕如烟。地面铺青灰色石砖,凹凸不平的砖面积有一小汪一小汪的浅浅雨水。石缝间的青苔因雨露滋润而苍绿滑腻。偶尔有一两位身着浅黄袈裟的僧侣路经,踩过积水,水中倒影瞬间破碎波动,而后又恢复安宁如镜。
风过寺墙,苍郁林木微微摇曳,树叶沙沙。檐角吊钟叮呤,在空旷庭院中回响,悠远清寂。
韩光夏与文子启两人在寺中并肩行走,未曾有多少交谈——在如此庄严宁静的环境中,人亦不自觉地沉于缄默。
遇佛则拜,遇僧则礼。
傍晚天色逐渐变暗,雨云再度汇聚,酝酿着下一场雨。
“子启,我们回去吧。”韩光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