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上海不知道钱少,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想要做研究搞学术,必须有稳定且充足的资金作为支持,而对于他所处的研究所而言,资金的主要来源不外两点:国家课题经费,企业投资——两者多多少少都需要拉拢自己与领导的关系。“全心全意埋头实验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曾经叹,“倒是餐桌上的酒量见长不少。”
每一年国家评选的课题数量有限,竞争的人却太多,因此他将目光投向了企业投资方面。在市场经济浪潮下创办和发展企业的人,大多观念开放、心思活跃,用于接受新事物。唐教授与他们接触频繁了,久而久之,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许多在过去被自己认为是“资本主义荼毒”的新鲜事物,就像接受咖啡和奶茶一样。
西餐厅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同为小提琴曲,唐教授听着觉得熟悉,但叫不出名字。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九点。餐厅的自助宴早已结束,只供应饮料,再晚些,便会打烊。
奶茶快凉了,唐教授喝完,咂啧嘴巴放下杯子,瞥见宸安银行科技部的曹主任姗姗来迟。
曹主任一眼瞧出了唐教授的不乐意,笑着赔罪道:“真不好意思哟老唐。我刚要来,就遇上张行长喊我去整理这两天的谈判汇总。”
现下是周二的夜晚,谈判小组与四家供应商的洽谈都已结束,明日将要开始商讨和评选出其中一家作为订单获得者。
唐教授不耐烦摆一摆手,“算了,以前读大学我俩一个宿舍,你每次上课迟到,班长点名的时候可不都是我替你答到的?”
“论读书的认真程度,我哪比得上你?”曹主任笑道,随手整理了一下西装衣领。
唐教授苦笑。老曹啊,你的马屁可拍到马脸上了——我读书认真,成了蹲实验室的清贫老学究,五十岁瞅着比六十岁还苍老;你读书不认真,去了企业,二三十年来,小日子反而混得有滋有味。
曹主任问:“老唐,其他几个人呢?”
“吃过自助餐,回房去了。”
“你对他们有把握不?”
唐教授摸一摸光秃的头顶,“他们五个,其中两个是我念博时的师弟,一个是得了我的推荐才来到北京的研究所的,一个前年和我开展过联合课题,交情不错。剩下一个不在我认识的圈子里,不晓得他的投票意思,但一人就一票,他就算不买账也碍不了什么事。”
曹主任点了点头,“还是稳妥为上。”
“等会儿我上楼,再挨个去他们房里面谈一下。”唐教授不由得生气,“哪个缺心眼琢磨出来的馊主意?两个公司共同分订单?东方旭升和高昇这俩家本来就具备独立承接项目的,何必出此下策?虽说系统和设备都兼容,但这种平分订单例子毕竟太少。楼上那几个人不是傻子,不好忽悠的,说服他们可花了我多大的劲儿啊。”
“东方旭升行,但高昇不行。近年他们扩展太快,导致了表面上瞅着壮实,其实内里资金困难的局面。”曹主任尴尬笑道,“老唐你辛苦了。事成之后,保证不会亏缺你的。”
唐教授的怒意未消,“既然资金困难,那高昇还会投资我的课题?”
曹主任赔笑道:“他们的经理答应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高昇投资你的课题,等你的成果出来了,又交给高昇转换成新科技商品。创新促发展,改革促前进,一条龙道路。”
唐教授的火气消减了一点,接着与曹主任一同细细讨论明日在会议室该如何应对。
半小时后,曹主任付了饮料钱,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自助西餐厅。
唐教授的座位背面,是一座中世纪风格油画风格的高大屏风,绘了水城威尼斯的旖旎风景。宸安银行的副行长雷承凯坐在屏风后方,指节悄无声息地敲着桌面,敲了足足三分钟,然后拿起手机,拨给张贵戎。
落地玻璃窗外,夜晚的北京城街灯璀璨,比街灯更明亮的是步行街商铺的招牌箱霓虹灯光,比霓虹灯更灿烂的是道路中奔驰过的汽车尾灯,拉出一条一条长长的亮橙色光流
宸安银行的另一位副行长张贵戎本闲着没事,不足十分钟便踱到了西餐厅。他在侍应生的带领下才找到雷承凯的隐蔽位置。
“呵呵,小雷,你说有急事,是什么急事?”张贵戎一屁股坐在雷承凯对面,张口就问。
雷承凯也单刀直入说:“明天老曹和唐教授要提出由东方旭升和高昇平分订单的提议。”
张贵戎愣了一下,“你咋知道?”
雷承凯指了指那座高大屏风,“十几分钟前,他俩还在那边的桌上讨论着明天如何唱双簧。”
张贵戎盯着雷承凯,片刻后,哂道:“原来你也有备而来。”
雷承凯点头,“我看过他们的资料。他俩是大学同学。”
张贵戎交叉双手放在桌面,“如此说来,因为有人徇私,这场竞争性谈判不可能做得公平公正了?”
“本来就不可能公平公正。”雷承凯直接道,“四家公司都接触你。他们分别许诺了多少钱,你心里清楚。”
张贵戎细眯眯的小眼睛因愤怒而睁大,压低声质问道:“雷承凯!你什么意思?!”
“你不可能公正,我也不可能公平。”雷承凯冷冷说,“既然我们都各怀私心,不如也谈判谈判。”
……你的私心?张贵戎的一口怒气硬生生噎在喉咙里,瞪着对方,“你想谈判什么?”
雷承凯继续以指节轻敲着桌面,“我不跟你争正行长的位子,作为交换的条件,你和我联合,把订单给某家公司。”
这下子,张贵戎完全愣住了。对面砸来的一番话犹如旱地惊雷,在他脑内劈闪许久才被消化。
——跟自己争宝座争了这么久的雷承凯居然放弃了?一向刚直不阿的雷承凯竟然玩幕后把戏?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在瞬间颠覆了张贵戎的三观。
雷承凯表情淡漠,摊开双手,“正行长的位子,不是你一直渴望的么?”
张贵戎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咳咳……某家公司?他们究竟送了你多大的好处?”
“他们没送我好处。”雷承凯直视张贵戎,“只是我需要卖一个人情罢了。”
张贵戎抬了抬那酒瓶底厚眼镜,眼镜片后的小眼睛泛着疑惑的光。他相信雷承凯说那家公司没有送他好处,但是不相信仅仅一个人情能让人放弃对位高权重的执著。
“呵呵,小雷,你卖的那人情可真够大的——”张贵戎笑道,“财务部主任给我来过一个电话,说账目文件有可能被人私自拷贝的事儿,是你指示不追究不深查,是么?”
“那确实是一场误会,不必浪费人力物力追查。”雷承凯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呵,那次是还,这次是卖,“此事非彼事,我们言归正传吧。”
张贵戎心存疑虑,但巨大的诱惑使他暂时压下怀疑,“好,那我们快人快语。你到底想把订单给哪一家公司?”
周三上午,莫名其妙的沉寂笼罩着会议室,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宸安银行的两位副行长,竞争性谈判的主导人物,张贵戎沉默不语,雷承凯同样沉默不语。
曹主任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瞧了瞧唐教授,又望向两名领导,试图从两名领导不喜不怒的表情出猜解出他们的想法来。
“两位行长,”唐教授十分不解,老学究脾气一上来,便贸然开口,“我们专家组的提议有什么问题吗?”
曹主任一听,急了,忙向唐教授打眼色。
唐教授闭嘴不说话。
雷承凯副行长的锋利目光扫过六名专家,最后落在唐教授身上,语气冷漠地说:“唐教授,我知道昨晚你和曹主任在自助餐厅聊了什么,也知道你们聊完后,你一一找了组里的其他人谈话。”
真相的暴风雨骤然而至。
唐教授呆在当场,惊讶得张大嘴,“餐、餐厅……曹……我……”
曹主任连忙打眼色要唐教授别出声,然后笑容满面转向雷承凯,“呵呵,雷行长,您太会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雷承凯的语速放得缓慢,几乎一字一顿,“林教授、陈教授、司徒教授、王教授、李教授,五位教授,我说得对吗?”
五名专家面面相觑。
“你们要么是高校教研室的导师,要么是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我知道你们都是在专业领域内兢兢业业研究出过切实成果的专家教授。我相信你们心胸中自有真实的专业判断。”雷承凯缓缓道,“人活在世上,总离不开人情关系。跑后门,托关系,帮还是不帮,你们昨天经历过的思想纠结,我也经历过。但是在其位,则谋其职。林教授和陈教授五十多岁,司徒教授和王教授刚五十出头,李教授四十多岁——身为研究人员,你们目前手握大量课题资源,处于自己事业的上升时期,日后必有更大的发展。我想大家都不希望因为人情而做出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投票,辜负了自己的名声。”
五名专家,有的人低头不言,有的人望向唐教授。
“上午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张贵戎副行长眯着小眼睛,“下午我们进行正式投票。”
九十二:
上海的天气正如预报所言,秋雨带来降温,阴潮湿冷。
一离开浦东国际机场的航站楼,文子启便裹紧了厚厚的羊毛围巾。
身形高大健壮的黄翰民穿黑呢子长外套,一副港产片上海滩老大的气势,雄赳赳地拖着拉杆箱站在文子启后面,见他被冷得缩了一下,大巴掌拍在他的肩膀,“年轻人,这么怕冷,平时别光顾着坐办公室,要多锻炼身体啊。”
文子启瞟黄翰民一眼,“警察蜀黍的身体素质就是好。”
“你喊我蜀黍哈?”黄翰民乐了,“我比你大了几岁而已。”
两人在出租车上车点排队轮候到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回头,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询问地点,令文子启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出神呢?”黄翰民笑问,“是不是琢磨着自己重归东方旭升、扬眉吐气的时候该说些啥了?”
“不,我……只是觉得太冷了,”文子启望着车窗外不断往后倒的一排排树木,风景依稀似旧年,“都快冷到骨子里去了。”
二人下榻的酒店位于静安区,布置简洁的双人房。
黄翰民旋转着酒店中央空调的供暖温度旋钮,调到摄氏二十六度,“小文你跟着我来上海,你公司的那个沈经理知道不?”
“知道。”文子启洗了手,取出行李箱中折叠整齐衣物,准备洗澡后换上,“我在北京和他住一起,他当然知道了。”
“啊?他和你住一起?”黄翰民脱下黑皮鞋,摆齐放在床脚,换上酒店提供的布拖鞋,“那他不也知道你暗中调查宸安银行的事了吗?”
“他知道的。”工程师选出一件针织毛衣。
黄翰民扬起浓眉,“他紧张宸安银行的订单吗?”
“数额这么大的订单,能抵得一个季度的销售额,他自然紧张了。”工程师停下手里动作,望向黄翰民。
“他支持你和伍诗蕊调查宸安银行?”
工程师点一点头。
黄翰民诧异,“这……这不是矛盾的吗?”
“他竞争他的订单,我调查我的,”文子启比对方更诧异,“怎么就矛盾了?”
黄翰民沉默一阵子,说:“我以前读大学的那会儿,有一年暑假背了个背囊出去旅游。旅游的地方有一座山,我听说山顶上有一块石头,表面有天然形成的纵横交错的裂痕,就像一块围棋的棋盘。唉,那座山真高,我爬了好久,都快累趴了才爬到山顶,可是绕了几十圈都没找到那块天然的棋盘石,可把我愁死了。等了半天终于等一个当地导游领着一团人上到山顶。那个导游指着地面叫我仔细看。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就站在那块棋盘石之上。”
工程师一脸茫然,“黄队长,这个故事……”
“棋盘石太大,反倒不容易发现。”黄翰民一双大手平摊,“正如真相太明显,反而不容易察觉。”
工程师怔怔看着黄翰民。
黄翰民忍不住把话挑明:“一旦调查清楚,宸安银行的领导被侦查机关认定为涉嫌违规借贷、行贿受贿等经济罪行,消息传出,势必引发银行内部和外界舆论的轩然大波,也必然对订单不利。小文,倘若银行因为信用危机而严重影响广大存款人的利益,这时候,银行业监督管理机构有权对该银行实行接管——到时候资金没着落,什么订单什么合同差不多打水漂。这样明显的矛盾,你们的沈总经理真没有意识到?”
东方旭升的现任总裁冯浩刚刚接完夫人的电话,眉头皱得似一股扭曲打结的绳。
整个九月份,烦心事纷至沓来,搅得他寝食难安。
公司方面,第三季度的销售额不升反降,在一季一度的股东大会上,股东们提出新经营理念和发展新方向,与自己一贯的主张南辕北辙。
家庭方面更糟,夫人频频诉说儿子自从调往北京,晚上打电话给他时绝大多数在声音吵杂的舞厅或酒吧,讲了没几句就嫌烦要挂电话。儿子不在身边到底是不好顾管,但留在身边又不见得她能管得着。儿子出生时夫人受了不少苦,因此格外疼爱儿子,几乎到了宠溺的地步——要吃有吃,要玩有玩,犯了错误,冯浩要责骂,还被她拦着不让骂。
“所以才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冯浩在宽敞的总裁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四五圈,重新拿起手机,拨出冯晓贝的号码。
“嘟——嘟——嘟——嘟——嘟——”漫长的拨号音过后,出现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喂……爸爸?”
“晓贝啊,怎么才接电话?”
“爸爸你的电话来得太早了吧……我还在睡觉呢……”
“都十一点钟了,还早?!”冯浩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拍案而起,“今天又不是周末,你睡哪门子的懒觉?”
“啊?呃……爸爸,不是的……星、星期一刚刚完成一场谈判,韩总监说放我几天假……”
“噢,原来是放假。”冯浩语气稍缓,“是宸安银行的那场竞争性谈判吗?”
“是、是的,明天周四,就跟着韩总监和周经理去听谈判结果。”
冯浩心里掐算日子,“晓贝,周六是十一国庆长假,你回上海吧,你妈妈老叨念着你。”
“呃,爸爸,那个……要是我们得了宸安的订单,周五得去签约的……周六就回上海,是不是赶得太急了……”
“周五签约,签完了就坐傍晚的飞机或高铁回来,不也行吗?”
“爸爸……可是,签约挺花时间的,傍晚会不会……”
“国庆假一定得回来!”冯浩打断儿子的推辞话语,“足足七天长假,你一个人在北京干什么呢?没人管就能到处混了?你妈妈说她每次打电话给你,你不是在舞厅就是在酒吧。就算是为了应酬客户而去娱乐场所,也总有个度吧!”
“我——”
“就这么定了!你现在就去买票,买周五傍晚的票回上海!”
“……是的,爸爸。”
结束与儿子的通话,冯浩余怒未消。他盯着办公桌上的相架,那是儿子留学前拍的,相片上的冯晓贝站在博纳多游艇的甲板上,年少气盛,意气风发。
冯浩恨铁不成钢地长叹。
漂亮高挑的女秘书敲门而入,递上需要两份签字的文件,抬头一瞧冯总裁的乌黑脸色,吓得放下文件就匆匆退离。
冯浩草草签了字,手机又响了。他一开始以为是儿子打来,仔细瞧了来电人姓名,才发现不是,吸一口气,肃然按下通话键。
“喂——”手机里传出久违的嗓音。
“老久没见你打电话来了,”冯浩想起这人在高尔夫球场里那头戴绯红遮阳帽、身穿米黄色运动衫裤的装扮,不禁发笑,“有兴致打高尔夫了?佘山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里余额多着呢。”
“兴致是有的,不过不是在上海打。”
“那找个闲日我去北京,在北京打高尔夫?”冯浩想了想,对,国庆后找个时间去北京,还能暗地查查儿子成天泡舞厅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