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启默默咬着嘴唇,如此使力,嘴唇都被咬得发白,仿佛竭力强压下心头的汹涌悲戚。他直视对方,眸光微动,隐隐有了湿润光泽,“你……怀疑我和他?”
沈逸薪不回答,铺陈于小小空间的缄默已经代表了一切的回答。
长久的时间流逝而去,太过岑寂的空气,好似有了沉痛艰难的重量。
文子启极淡,又极苦涩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仿佛饱受了昨夜狂风骤雨摧残的草木,堪堪欲折,“我醉了,他带我去了……他家。”
沈逸薪皱起眉心,伸出宽大手掌,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
文子启身子骤然一颤,似乎受到惊吓般,试图缩回纤瘦的手臂。
沈逸薪的眼里凝聚了寒冷如冰的怒意,钢钳似的手掌抓住对方,牢固不放,他压低嗓音,哑声道:“子启。”
文子启痛苦地弯下腰,身躯微微颤抖,“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
空气中开始弥漫浅浅的血腥味,沈逸薪心生疑惑,拽住同居人的细弱手臂,动作缓慢、坚定,将对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卷起他的长衣袖。
同居人的苍白小臂内侧,一大片擦蹭伤口,凝结了暗红的血痂。一红一白色彩对比强烈,格外刺目。
“这是怎么回事?”沈逸薪审视着对方的新鲜伤口。
文子启偏过头,不去看他,也不回答,只倔强地咬着唇。
沈逸薪眉头皱得更紧。
血痂形成的时间不久,相当脆弱,刚才被沈逸薪不留情地一抓一拽,已经破裂开来,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袖。
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沈逸薪裤兜里的黑莓手机响了起来。
“对不起,子启。”沈逸薪低声说,眼中的怒意如潮汐退却,余下海水般的歉意,“我错了……我不该冲动。”
文子启抬起没受伤的手,用衣袖擦去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黑莓继续响,仿佛不停唠叨催促。
文子启缓缓呼出一口微弱的气,忍着痛楚,道:“……接吧。”
沈逸薪点一点头,默然接了电话。
“BOSS,你在看新闻吗?”即使不贴近沈逸薪的手机,白凌绮的激动声音和比平常更高的音调也传入文子启耳中,“刚刚播出的经济新闻!”
“没有。”沈逸薪不满道,“什么事?”
通话另一端的声音急切说:“东方旭升与宸安银行的订单,可能签不成了!”
八十五:
二十一世纪是信息的时代,任何资讯皆可借助网络平台进行高速的传播扩散。
九月的第一个礼拜六,《北京经济周刊》门户网站发布了一篇新闻。新闻首先揭秘澳大利亚的矿业开发巨头孟特尔矿业资源公司在今年年初遭到有关部门勒令停产整顿,接着挑明这家自作自受的孟特尔正是东方旭升的原材料供应商,然后,笔锋一转,提及东方旭升于数日前投标一举夺得宸安银行的大项目,文末,简洁明了地质疑原材料供应的短缺是否会影响东方旭升对宸安银行项目的完成。
此新闻一出,传播速度异常地快,不出半日就已有许多其他网络媒体转载,并且被这些媒体的记者深入挖掘出更多资料。
礼拜天,新浪财经再接再厉,推出专题新闻,以大篇幅详细讲述澳大利亚的矿产开发相关政策,孟特尔矿业资源公司违规开采的内幕,东方旭升自2001年便与孟特尔开展的原材料供应合作关系,以及东方旭升在近半年来仍未与别家资源公司谈妥原料供应的现实状况。
晴朗的周一,澄净的日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广阔的北京城。
原本在开标发布会上喜气洋洋宣布的签约仪式未能如期举行。一众报纸杂志的记者们纷纷心照不宣地开始敲写下预言宸安银行暂缓签约,甚至可能取消签约的新闻稿。
赛思克亚太区总裁Oscar Smith耸一耸肩,“Charles,你有什么想法?”
“这对我们有利有弊。”恢复健康的沈逸薪安坐在主管级办公室里,直视位于电脑屏幕中心的MSN视频框,“有利的方面显而易见,若宸安银行与取消签约,有可能会开第二轮投标。但这一次的针对东方旭升的新闻举报,赛思克首当其冲会被怀疑为幕后推手。”
“举报的人一定要找到。”Oscar Smith吩咐,碧蓝眼珠里有深谋远虑的光,“我与澳大利亚那边的人联系过,对方坦言孟特尔矿业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举报者居然能挖掘出孟特尔被勒令停产整顿的消息,表明他是个危险的人物。说不定他的手上也掌握着赛思克的消息。”
“我明白。”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抬一抬金丝框眼镜,“白凌绮已经去寻找那个举报者了。”
Oscar Smith点了点头,“是时候告诉Snow有关收购计划的每一步了。”
文子启与蔡弘下了计程车,放眼远眺前方宽敞萧条的街道和低矮平房。
北风潇潇吹过,遍地枯枝败叶。一只寂寞的乌鸦呱呱叫嚷着飞离。
两人呆滞了将近五分钟,头顶挂黑线的工程师疑惑转向身边的记者同志,“小蔡,真是这里么?”
“确实是这儿……”蔡弘脑袋上也挂着三条黑线,低头瞧瞧手中写有举报者姓名和地址的纸条,再抬头瞧瞧面前的空旷街区,一脸无奈。
蔡弘的办事效率确实高。文子启于周日去电请他帮忙查问举报者的资料,本以为至少要花个五六天,结果蔡弘周一便来找文子启了。工程师笑道:“不去蹲点宸安银行的签约仪式了?”蔡弘撇一撇嘴:“去的同事太多了,大家都想瞧瞧到底开不开得成。”两人搭乘出租车的时候,蔡弘的同事海发来一条短信,“实况转播!签约泡汤啦!”更加坚定了文子启一定要寻找到举报人的决心。
——究竟是为了韩光夏还是为了沈逸薪,文子启自己也分不清了。
空载的计程车压着凹凸不平的粗糙沙石路,一颠一颠地驶回北京市区。
文子启和蔡弘茫然四顾。
此处为通州以南,河北地界。前方街道是这村落里的唯一一条商街,坑坑洼洼的沙土路,荒凉萧条。街旁商铺的招牌简陋,多为汽车修理、轮胎与零配件更换、油漆买卖、五金加工。再往远,是农民的自建房和一大片绿油油的菜田。
大部分商铺的卷闸门紧闭,仅有三四家开门做生意。其中一家是小食店,门面窄小,柜子上摆着一台老式电视机,老板娘翘着二郎腿坐在店门口的小木板凳上聚精会神地看重播了又重播的电视剧《康熙大帝》。
蔡弘把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摘下,递给工程师,“文哥,先帮我拿一会儿。”
工程师接过照相机。
蔡弘整了整衣服和头发,走上前,向老板娘问一两句,沮丧地折返。他啜嗫道:“文哥,那老板娘瞅了我一眼,很冷淡地说不晓得,继续看电视剧了。”
文子启把照相机递回给蔡弘,无奈道:“我去问问吧,兴许有收获。”
蔡弘将信将疑,望着文子启拿着纸条走向小食店,与老板娘交谈了几句,返回。
文子启道:“老板娘说,这条街的门牌就只到36号,是街尾的一间杂货店,压根儿就没有38号。”
蔡弘瞪大眼睛:“文哥,你是怎样套出话来的?”
文子启:“我只是平常问路那样子。她还问我要不要买吃的,有今天新腌的茶叶蛋。”
蔡弘:“……”
文子启提议:“我们去街尾看看。”
两人沿着空街前行。蔡弘掏出大宽屏三星,翻看网络新闻。
“哎呦,文哥,宸安银行发公告了。”
“什么公告?”
“关于取消与东方旭升签约的解释公告。公告里讲啊,银行方面需要重新审查东方旭升的投标资格,所以暂缓签约。”
“……小蔡。”
“啊?”
“宸安银行取消签约这件事,你觉不觉得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了?”
“事态发展得太快了……就像扔了一小颗石子进湖里,却掀起巨大的波浪。”
文子启心觉纳闷。以光夏的人事关系,不至于大难临头也毫无动作,任由事态如洪水猛兽一往无前地发展。而且凌绮姐酒醒后,就再没提起饮酒之日那个高度近视却听力灵敏的青年人究竟窃听得了什么。
蔡弘摊手,“没啥快不快的嘛,现在的网络媒体那么多,本来就是争分夺秒地抢新闻,生怕落后了同行半厘米的,唉,遇到这种戏剧性转折的新闻,自然都蜂拥而上了。”
“……我总觉得有幕后推手的存在。”
“幕后推手?”蔡弘抓一抓头发,“我承认我们周刊的网站管理员办事效率挺高的,才一天工夫就推出专题新闻了,但——”
“不是你们的网站……”文子启压低声道,“高昇。”
“高昇?”蔡弘疑问,“和赛思克、东方旭升一齐参加投标的高昇?”
“嗯,我隐约感觉和高昇有关。”
“第六感?”
“……也许吧。”
蔡弘忍俊不禁,“不是只有女人才喜欢第六感的么?文妹子,我有几个拜把的好哥们,单身,有房,你有没有兴趣?”
文子启没接同伴的话,自顾自思考着。
街尾紧邻一片青翠的大白菜田,沙土路变成了泥土路,地面散落着脏兮兮的白色塑料袋和零碎的生活垃圾。
36号的杂货店没开门,倒是35号开了。
肮脏古旧的卷帘门拉起了大约齐人高,店里零散堆放着白白绿绿的玻璃啤酒瓶和一捆一捆的旧纸皮旧报纸,柜台旁放着一个台秤,台秤表面的褐色油漆几乎脱落光,铁锈斑斑——似乎是一家经营废品回收的店。
蔡弘朝废品回收店里探头张望一番,转头对站在36号杂货店门前若有所思的工程师喊道:“文哥,这家没人,不然就可以问问了——”
背后传来一声粗鲁的呼喝:“小子!你是这店的人啊?”
蔡弘吓得旋身一望,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站正从外头走向废品回收店,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蔡弘。
“我?不是啊。”蔡弘战战兢兢,指着杂货店,“我是来问问那杂货店为啥没开门的。”
“不是这店的人就别挡道!”仅穿一件白布背心的汉子怒道,大手一挥,臂膀上的肥肉晃动。
蔡弘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退出废品回收店。
文子启听见吵闹声,转头注视彪形大汉的一举一动。
汉子两手叉腰站在店门口,泛黄的白背心上沾着点点酒渍,他冲店里大吼,中气十足,“死老头!快出来!甭躲了,再躲我烧了你的店!”
蔡弘吓了一大跳,自言自语道:“莫非我记者职业生涯里头一回的火灾现场直播就在这里?”
文子启: “……”
废品回收店内的另一扇铁门打开,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
汉子见老头出现,立马破口大骂:“死老头!你以为你躲到犄角旮旯的地方我就找不着你是吧!你没死吧!没死就快还钱!还是打算赖死不还钱啊?!”
老头瑟缩哀求道:“再宽限几天吧,求你了,你瞧我这些废品,一天下来才赚那么几块钱,啥时候才凑齐——”
“我管你一天赚多少啊!欠债还钱,天公地道!”汉子圆睁双目,穿着廉价塑料夹趾拖鞋的腿一伸,揣翻了几个啤酒瓶。
啤酒瓶咕噜噜滚到老头的脚边。老头颤巍巍弯腰去拾瓶子,嘴里重复恳求:“求求你再宽限几天吧——”
“老子等钱用!你快还钱!”汉子怒道,抬腿便要向弯腰的老头踢去,不料脚没踢出去,自个儿倒是被人一把拽住了背心扯偏,一下子没掌好平衡,趔趄着差点摔倒。
汉子左右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一脸错愕,质问文子启:“你干啥拽老子?”
已松手的工程师瞪着那粗鲁汉子。方才那汉子的一脚若真过去,且不说老头的骨头会不会被踢断,那老头栽倒在啤酒瓶堆里,被玻璃扎得破皮流血是铁定的。
汉子见工程师不答话,反倒起了疑心,“你这生面孔的,谁啊?”
蔡弘慌忙上前把工程师拉开,对汉子解释道:“我们只是去隔壁找人的。”
“原来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汉子嗤笑,口水乱喷,“晓不晓得我是谁?竟敢在我的地头乱吠,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老头哆哆嗦嗦地蹲在地上,抱着那几个豁了口的啤酒瓶,满布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文子启直面那肥壮汉子,气定神闲问:“他欠你多少钱?”
汉子趾高气昂说:“六千块!”
蔡弘一听,捂嘴偷笑,“我还以为是多少万,你就为了六千块钱打人?”
汉子哼笑,嘴里喷出混杂着酒精味的恶臭,“六千块就不是钱么?”
“六千。”文子启说,“还了你六千,你和他就两清了,是吗?”
汉子嚣张答:“是啊!”
文子启拉了拉蔡弘,小声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金?”
“现在身上带着的么?”蔡弘摸了一下屁股后袋里干瘪的钱包,“大概八百多吧,上个月的工资还没到。”
文子启心算自己身上带的现金,喃喃:“不够……”
“文哥,咋了?”蔡弘问,“你打算帮他还?”
汉子怒喝道:“你俩嘀嘀咕咕啥啊?我在问你们是谁!都聋了?”
文子启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工行银行卡塞进蔡弘手里,凑近蔡弘耳旁悄悄说了几句。
“吓?文哥,你真的要——”蔡弘诧异,捏着银行卡。
文子启拉一拉蔡弘的手臂,又附耳说了银行卡密码,然后催促蔡弘出去取钱。
蔡弘犹豫着答应了,不放心地朝那粗俗汉子投去一瞥,屁颠屁颠跑出店外。
“他去取钱了。”工程师对粗鲁嚣张的汉子道,“六千块钱。”
本来蹲在旁边呜呜哭泣的老头大为意外,睁着含泪的老眼地瞅着文子启。
汉子狐疑地打量文子启,指着老头,问:“你和这老头啥关系?”
“这个你不必管。”文子启摆一摆手,“只管收钱就是了。”
汉子被面前的陌生人噎得无语,烦躁地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嘶嘶抽着。他眼角瞄向那缩在旁边颤巍巍的老头,屡次想踹上一脚泄愤,但镇定的工程师在场紧盯他一举一动,他顾虑着即将到手的票子,不好发作。
二十分钟过去,汉子踩熄了扔下地的第三个烟蒂,斥道:“那小子咋这么久?拉屎拉出铁链来都比他快!”
工程师不作声。
隔了老远传来蔡弘的不满吼声:“你说谁拉屎啊!”
记者同志气喘吁吁跑到废品回收店门口,抹了一把额头的涔涔汗水,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文子启,“文哥,这儿找个ATM机真不容易,在村东头啊,跑死我了。”
“辛苦你了。”文子启接过纸包,揭开一半,数了数,抽出一叠红红的钞票。
汉子一见那叠子钞票,两眼放出贪婪的光,如同饥饿的黄鼠狼瞅见鲜活肥鸡,死盯着挪不开视线。
工程师将抽出的那叠钞票递给汉子,“六千。你数数。”
汉子拿过钞票,拇指沾着口水一张张数,反复数了两三遍,哼道:“六千齐了!”
工程师:“钱你收到,那么这老头和你两清了。”
汉子把钞票屈成一卷攒在手掌里,又瞪了老头一眼,“死老头,算你命大!”遂骂骂咧咧离开了。
工程师见追债的人走远,回身面向老头,说:“祥叔。”
“吓?”蔡弘惊奇,“文哥你……真认识他?”
老头本来准备磕头感谢救命恩人,听后一愣,不由得站起来上下打量工程师,“你是……?”
“我叫文子启。”
“文……子启……文子启……”老头重复着名字,忽然手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闪过一星清明光泽,“……文经理。”
文子启点点头,无言叹息,又摇摇头。文经理,多么遥远的称呼。
——前方这名废品回收店的店主,面貌沧桑的老人,正是三年前在甘肃,被派去医院看护受伤住院的工厂质量检测组林组长,因而与文子启认识的东方旭升工厂员工,阿祥。
日头渐高,半干不湿的泥土路被晒得蒸出一阵阵热气。
“噢,我明白了。”蔡弘恍然大悟,“祥叔,所以呢你在裁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