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捏个啥,瞅瞅而已。”孙建成不依不饶,“啧,越瞅越像牙印——”
韩光夏突然沉声发话:“老孙。”
“哈?”孙建成莫名其妙,动作暂停。
“别闹了,赶紧吃完,回头讨论投标书。”韩光夏晃了晃手机,“洛姐刚才来信息,帮我们约了明天拜访吴局长。”
文子启内心各种谢天谢地逃过一劫,“光夏,你们昨晚喝得那么醉很少见,是得到了什么关键消息吗?”
“消息是消息,不过有好也有坏。你想听先哪一个?”
“……”
“韩老大你先告他好消息吧。”孙建成放开文子启,舀了一勺蛋炒饭塞进嘴里,说话含糊不清。
“好吧。”韩光夏喝了一口咖啡,“好消息是那几位代理商在珠三角这片区域里都根基稳固,以前和华南区代表团队合作得不错,全靠他们,我们东方旭升的企业网络设备在华南相当有声誉。现在,虽然他们已经不再代理东方旭升的设备,但提供的情报仍然对我们这次投标很有帮助。”
“那坏消息呢?”文子启其实更倾向于先听坏消息再听好消息,避免心理落差跌得太大。
“坏消息就是——赛思克也会参与这次投标,而且早有准备。至于这个准备有多深入,暂时不清楚。”
文子启没说话,缄默地吃完竹蒸笼里的荷叶饭。
韩光夏也未继续说什么。
孙建成的眼神把沉默二人组来来回回扫了几遍,嚼着蛋炒饭来打破僵局,“哎哎,我说,你们也不用这副郁闷模样吧。”
文子启品了一口温茶清清喉咙,盯着圆滑透明的玻璃杯,有大片的茶叶在赭黄茶水里漂浮。
“老孙,我没郁闷。赛思克这样的跨国大公司会参与,是一早就预料到的。”
韩光夏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望向文子启。
文子启抬眼看向韩光夏,两人视线相遇,“光夏,你不也对洛姐说过,已经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吗?”
韩光夏的嘴角勾起满意的笑,“气势不错。不愧是我的人。”
何谓不真实感?
关于这个问题,文子启思索很多很久,皆没有答案。
比方说在高效率讨论和修改投标书的状态下,二十四个小时可以一晃而过;比方说夜风无痕,但自己颈侧的牙印还未消退干净,只能靠拉直领子来遮掩;比方说现正站在南沙发展大厦的前方,望着明亮的阳光打在灰白玻璃幕墙上,折射出玫瑰色的光棱。
“我们进去吧。”韩光夏拍了拍文子启的肩膀,“子启,打起精神来。你的黑眼圈又重了。”
文子启强压下疲惫,笑道:“我没事。”
孙建成将发票折叠好放进钱包,匆匆赶来,肥肉一颠一颠,“你们俩太不够义气了!留着我一个人在的士车上找零钱找半天。”
三人步入一楼大厅,等候电梯之时,文子启偏头,远远望见一个穿着浅棕色呢子大衣的中年人从值班室保安手中接过一份牛皮纸文件袋,拆开,浏览了一下内容,对保安点头笑笑,然后走到三人行身旁,一边等电梯一边低头看文件。
工程师借着大理石壁的镜影,端详着那个中年人。南方地区初夏时节,气温偏热,即使是在有室内空调的地方,常人也不至于穿呢子大衣这类织物密厚的衣物。
孙建成的手机吵杂地响了。他瞅了瞅来电显示,眼瞧着已经降到一层的电梯,对韩光夏和文子启说:“你们俩先上去,我等会就来。”
韩光夏颔首,与文子启步入电梯。中年人随后也进电梯,按九层的楼号后便专心阅读文件。韩光夏微微前倾身子伸手按了十层楼号,扫一眼那人手中的文件。
电梯缓缓上升。
文子启抬手拉直衣领以遮掩牙印,无意中瞥见韩光夏正用一种谨慎的目光打量面前中年人的背影,似在思量。
突然间轰一声响,电梯陡地一震。
三人俱是被吓一跳。
电梯层数显示停在了数字八,门紧闭。
韩光夏急忙伸手去按开门键以及上下楼层的按钮,但全都按不亮。
平时看报看新闻,电梯故障的报道不少,只是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碰上,文子启低声说:“光夏——”
韩光夏将手按在文子启的肩膀,摇摇头,示意他不需再说,同时按下紧急故障求助的按钮。
中年人扭头瞧一瞧身后二人,清清嗓子:“咳,停在八楼半。”
文子启看向中年人——距离比在一楼大厅时更近,观察得清楚——他的额前皱纹极深,若从面容估计,约六十多岁;戴一副老花镜,鼻翼旁有法令纹;眼神沧桑,流露着历经岁月的平和;头发苍白大半,个头不高,脊背微微佝偻。
“七楼搞装修,前几天不知怎么的就把八楼的供电电线整坏了,还接连影响到了电梯。”中年人用安慰的语气解释,“电梯突然停在八楼半这样的事发生过,修过一回,不过今天看来,唉,是没修好。”
“原来如此。”文子启感激地冲着中年人回笑。
阒寂而密闭的空间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中年人疑惑地低头看手表,悄声嘀咕:“抢修的人怎么还没到……”将文件装回牛皮纸袋中,负手而立。少顷,回头望去——韩光夏镇定自若地靠站着,文子启则又恢复了担忧的神情。
文子启感到自己被他人目光笼罩着,也抬头看他。
中年人温蔼笑道:“抢修的人应是迟了。上一回没耗这么久的。”
文子启无奈说:“大约是今天我的运气很一般……”
中年人上下打量文子启,眼神表明他显然来了兴趣,“小伙子,你看起来很年轻,是这里新来的实习生?”
“不是,我是来发展局这里拜访人的。”文子启腼腆一笑,“我已经工作了。这位是我的同伴。”
韩光夏朝着中年人微笑,同时谦和递上名片:“您好。”
中年人抬起老花镜,眯眼睛细瞧名片上的字,“原来是公司的人。”抬头,注视着文子启:“平时跑业务辛苦吗?”
“还好。”文子启回答,“我是做技术支持的,和客户的沟通好了,工作自然就容易。”
“噢,你们俩是不同的。你是工程师。”中年人的语气中深含感触,“压力不大,却是个费脑力的活。”
“……您莫非也是工程师出身的?”文子启好奇问道。
中年人叹息颔首,“是的。那时候改革开放初期,大环境没现在那么好,加上我又参与课题研发——干得辛苦啊。”
共同话题一旦找到,聊天自然而然顺利进行。中年人感慨地讲述了自己年轻时拼搏的经历,眼神中满满的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而后又与文子启探讨各款集线器和交换机的特性。他很赞赏文子启不仅对本公司的设备了如指掌,对其他公司的同类设备的优缺点分析得头头是道。
韩光夏站在一旁,安静听二人讨论的内容,仿佛一个插不上嘴的旁观者。
漫长的大半个小时过后,电梯才哐当一震,再次上升,并安安稳稳地停在九层。
电梯门口,三个维修员神色焦急,满头大汗。
中年人平安无恙步出电梯,其中一个维修员立马上前致歉:“伍主任,真对不起,耽搁您的时间了。”
中年人摆摆手,“没事。”转头对文子启和韩光夏说:“我先走了,年轻人。我们后会有期。”
“……呃?”工程师愣住。
发展局技术部门的负责主任——伍主任?
文子启怔怔地目送中年人拿着文件袋离去,半响,忐忑问同伴:“光夏,他们……是叫那人做‘伍主任’吗?”
“听起来是的。”韩光夏语气平淡。
八:
不可预料的世事太多太多。
文子启怔怔地目送中年人拿着文件袋离去,半响,忐忑问同伴:“光夏,他们……是叫那人做‘伍主任’吗?”
“听起来是的。”韩光夏语气平淡,扬一扬下巴示意防火通道,“我们是去十层,走楼梯吧。”
文子启随着韩光夏转进防火通道往楼上走,嘟哝道:“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惊奇……”
“我早猜到了。”前面的人淡淡回应。
“……?!”工程师讶然,问:“光夏,你是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我们刚进电梯的时候,我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文件,是越秀区一间人才租赁单位发来的,内容是新一轮技术人员调配申请函。这类人事调动函,一般是发给该部门主管级的人以征询意见,也即是说是发给主任本人的。”
“……光夏,如果他没有拿出那份文件呢?”
韩光夏停止踏上阶梯的脚步,返转身,居高临下地望向文子启,“我前日和洛姐通电话,了解到发展局技术部门负责主任的基本情况。他五十多岁,四川重庆人,早年老伴去世,孤身一个人一面顾工作一面带小孩,很辛苦,模样瞅着显老,像六十多岁。后来孩子长大,自己身体却不好,已申请在此次投标结束后病退。由这些情报来推测,我们遇到的那位,是伍主任。”
“……你怎么不告诉我?打个眼色也好唉。万一我说错什么,影响可大了。”文子启沮丧回想着那位热天仍穿着呢子大衣的沧桑中年人,不由得想起东方旭升技术服务部的徐经理,心里叹一气。
韩光夏的唇角含一丝得逞的笑,注视工程师纠结的小模样,“我觉得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和他谈话,会更为放松自然。”
“……”文子启一头黑线。
“刚刚你们不是聊得挺好的么。”韩光夏微微弯下腰,“我预判得对吧。”
“……好吧。”文子启勉强表示赞同,仰头,发觉韩光夏的姿势令到两人的脸相距得有些近。
韩光夏凑至文子启耳畔,唇角的笑意更深,嗓音却压得低沉,带着喉间的沙哑磁性,说:“子启,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温热的吐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幽幽拂过工程师的耳朵。他不禁颤抖一下,混乱的大脑内快速闪掠过前天夜里醉酒慰藉的种种场面。
“我们走吧。”韩光夏不待文子启反应,恢复平淡笑容,回身继续上楼梯,“估计老孙他早急坏了。”
防火通道的楼梯空空荡荡,墙壁灰白,散发新刷的石灰水的气味。皮鞋踩在阶梯上,细小的足音撞击四周墙壁,回音被放大,落落地响彻在只有二人的空间。
文子启望向韩光夏的背影。
身材颀长,肩膀又宽又平,背部线条平直,将炭黑色的西装撑得稳妥贴合。腰线微微收窄,但文子启知道,韩光夏有每周去两次健身房的习惯,腹部六块腹肌,后腰的肌肉结实有力。再往下,是一双修长的腿,能将西装裤的压线支撑出棱线垂直的立体感。
这样的男人,穿戴得严实整齐,气场肃然——明明是禁欲的炭黑西装套,却又彰显着一种属于雄性生物的性‘感。
文子启缄默注视,恍惚中迷惘了心神。
直至韩光夏停步在十层的防火推拉门前,道:“到了。”
两人推开十层防火通道门,恰巧遇上孙建成和洛玉华从一间办公室中开门走出。
“小胖,既然维修部来电话,说电梯已经修好,里面的人都没事,你就别——”洛玉华正宽慰孙建成,视线触及韩光夏和文子启,大为宽心,绽出轻松笑容:“你们可来了!”
洛玉华今日穿得格外明艳——七分袖的浅珍珠红色绉纱上衣,及膝的杏红色雪纺裙,以端庄稳重的气质将两种轻盈的颜色和衣料材质穿出了别样的端丽华美。
如此美貌的女子,离开东方旭升,当真是众多男同胞的一大损失,文子启心想,洛姐为什么在事业发展的上升期要离开东方旭升呢?
工程师不及细想,孙建成箭步上前,大手掌狠狠拽住他的肩膀前后摇晃,一股脑儿宣泄焦虑情绪,“哎呀你们俩啊可真把我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不但要担心你们俩被困在电梯里困了多久啊啥时候能出来啊会不会被闷晕啊还得操心和吴局长的约定还好洛姐帮忙跟吴局长说明情况把见面时间推迟——”
文子启头晕目眩,艰难地从孙建成的魔爪下挣脱,“老孙你消停消停……就算我不困晕在电梯里,也被你摇晕。”
洛玉华掩嘴而笑,“你们俩安全无碍就好,小胖刚才都快急死了。”
韩光夏说:“被电梯耽搁了。”
洛玉华瞧向文子启,柳眉轻扬,“咦?小文,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工程师一愣,不敢瞟向韩光夏,只低头,摸一摸自己的脸庞,“可能是在电梯里闷的……”
孙建成哂道:“哈哈,小文你赶紧去洗手间洗洗冷水,别跟个猴子屁股似的,叫吴局长笑话。”
文子启匆匆去男洗手间用冷水洗一把脸,全然镇定心神之后,走出洗手间,与韩光夏、孙建成二人,在洛玉华的带领下,来到吴局长的办公室门前。
洛玉华轻敲两下门,听得里面一声“请进”,接着扭开门把。
“吴局长,东方旭升的销售代表和工程师已经来了——”洛玉华向坐在办公桌后皮椅上的人尊敬道,稍微一顿,瞧见室中还另有一人,含笑说:“伍主任,您也在。”
文子启的视线越过洛玉华。
坐在吴局长办公桌对面的人旋着椅子转过身。
——正是电梯里的那位中年人。
中年人亦看见文子启,爽朗地哈哈一笑,指着文子启,回头对吴局长乐道:“那个小伙子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到的,相当不错的工程师。怎样?我们发展局要挖角吗?”
文子启:“……”
洛玉华:“……”
会谈进行得十分顺利。
吴局长和伍主任认真仔细地听韩光夏等人介绍了东方旭升公司的大致情况以及旗下设备的性能介绍,然后,分别表达了自己对于这个发展项目的期待和要求。
整个过程不知不觉地耗去大约一个半小时,结束的时候已中午十二点。
洛玉华本欲邀请吴局长和伍主任与韩光夏他们三人一起共进午餐,但吴局长和伍主任因为尚有些问题需要在下午例会之前稍加讨论,故而婉言谢绝。
晌午时分,大束大束的金灿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向水泥地,浓烈得犹如一泼金油。
水泥地面泛着白光,蒸腾出热浪滚滚。
东方旭升三人步出南沙发展大厦。
“韩老大,你怎么看?”孙建成眯起眼躲避明亮日光,掏出红塔山点燃抽了,怀念大厦里的舒适冷空调。
“进展不错。”韩光夏计算着日期,“今天是周六。下周一发招标书,二十日后提交建议书——时间尚算宽裕。”
“接下来我们干啥?等你吩咐了。”孙建成吐出一口白雾。
“发展局这边,洛姐做我们的内线,相信有什么事她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的。”韩光夏思量片刻,吩咐道:“老孙,你的人脉广,这几天着重打听一下赛思克华南区那边有什么动静,要是能透过熟人发展一个内线就更好。”
“以我孙大爷的能力,消息是肯定能打听到的。不过,在赛思克发展内线,这么短时间里难度有些大,不敢保证,但一定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去办。”孙建成豪迈放话,用胖手掌拍着同样胖的胸‘脯。
韩光夏看向工程师,“子启,今天吴局长和伍主任说的那些,你都记下了吧。回到酒店后,根据他们的要求,再把投标书改改。”
文子启点头,“嗯。”
“我这两天再和上海总部那边联系,争取再把价格降一降。”韩光夏续道,眼底深处闪过一抹积极出击的谋略光芒,“赛思克那边的价格一向不低,这点对我们有利。但也不能大意,我会尽量争取多降,然后再根据有可能打听回来的情报进行调整——这样我们更主动。”
“好嘞,回酒店咯。”孙建成又呼出一口白烟,弹了弹烟灰,眼睛瞅向大马路,准备招呼一辆计程车。
街道空旷,行人稀少,兜转揽客的计程车也少。红绿灯伫立在空空的岔路口,孤单地切换着指示灯颜色。
“啧,这地儿又热又不好打车呢。”孙建成闷道,抹一抹额头的汗水。
话音刚落,街道尽头出现小小的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