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流奔涌,人来人往。
自从搬入这间象征着东方旭升整个销售部门的最高权力的办公室,他便常常站于此。
不是因为感慨芸芸众生忙碌如蚁,也不是因为骄傲自身高高在上。
长久以来,不过一个淡漠的习惯而已。
——或许是在等待什么人?
韩光夏闭眼,轻轻一摇头,将这种莫名冒起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相距数幢建筑,就是宸安银行总行的办公大楼。闲暇举目远眺,除了可以望见飞过青天的白鸽,还可以瞥见那栋大楼顶端。
最初韩光夏得知宸安银行总行大楼的所选地址的时候,也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近水楼台先得月。
迄今为止,东方旭升对宸安银行订单的掌握进度顺利。这位销售总监唯一担心的,是负责跟进订单的其中一位销售人员。
冯晓贝,东方旭升现任总裁冯浩的儿子。今年二十三,刚从美国念完大学回来,加入了东方旭升销售部。冯晓贝先前在上海总部时曾跟进过三个小订单,是冯浩为了历练儿子,特意从别的销售人员手中移过来的。冯晓贝把其中两个订单弄丢了,另一个订单是拿到了,可是折扣给得过多。说白了就是靠客户大赚和公司自亏来赢下单子,不算胜仗。
上海总部里的其他销售们颇有微词,身为父亲的冯浩也着急——出师未捷,首战大败,再往后要公司内部树立威信,就困难得多了。
正逢此时,董事会里有几位股东因为上一年那四个季度的销售额增长缓慢而有异动,冯浩焦头烂额,无暇教导冯晓贝,一发狠心,决定派他离开上海离开自己,去北京跟随销售总监韩光夏一齐参与负责宸安银行项目,希望他能从中学习实战经验,更快成长为一名优秀干将。
那几位股东的异动,当真是因为上四季度的销售额增长缓慢么。
韩光夏拧起眉头,深深思量。
去年下半年,华东区和华南区没有省级和市级的订单,普通企业的采购项目也少,能够保住有增长不下滑,已是大幸。华北区自从自己离开后,又跌回排行垫底的位置,只有拖后腿的份儿。
至于北京地区。属于敌对那方的赛思克的销售人员替换,新派来了一个人。
一个勉强算是熟人的人。
沈逸薪。
东方旭升前任海外销售部总经理,实力不输于自己。但因长期身处国外,在国内商界的声望反而不高。三年前自己牵涉进康鑫事件,被迫逗留在拘留所,他取代了自己出席上海夏季高新科技展,并在东方旭升独立展区做了主题演讲,博得掌声无数。当时厂商代理商云集,工信部的头头也在场,沈逸薪登时名气大升。三个月后,他被赛思克高薪挖角。
往事不可追,但时日久了,韩光夏回忆起来,心中总觉得有些蹊跷。一切都如此凑巧,仿佛有人在幕后操纵安排。
莫非是沈逸薪为了跳槽,故意陷害自己?倘若假设成立,那么子启的事……
子启……
子启……
不能想他了。不能再想他了。
想了亦不会再见的人,想来何用。
韩光夏叹了口气,视线重新回到下方路面街道的人与车。
十数层楼的高度令到街上的行人缩成小小的比例,仿佛模型店里的人型手办。
对面街道,红绿灯转换,路人踏着斑马线,如同得到赦令般的匆忙穿越马路。再远些,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黑松白鹿分店旁,似乎是在等车或等人……
韩光夏陡然睁大一双眼,定定盯着那个等待中的人。
子启?
韩光夏不自觉地抬手,一把按住落地窗,掌心紧紧贴在玻璃上。
遥远的距离,几近模糊难辨的容颜,让他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方才心中所念叨的人。
一辆金属黑的车驶近,减速,停下——保时捷,也许是别的什么牌子。
那人拉开车门,上了车——是右侧,副驾驶座。开车的人是谁?
车子开动,往复兴门立交的方向驶去了。
良久,韩光夏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肯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笃笃。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声。
“进来吧。”韩光夏转身,坐回自己的总监皮椅里。
“Shine,表单打印好了。”周芷瑶款款迈进办公室,将一份散发油墨香的文件放在韩光夏桌面。与早年在上海总部时相比,她剪去了向来爱惜的乌黑长发,换成干练利落的齐耳短发。办公室内暖气充足,她只穿了清爽的水绿色女士西服套裙,脸上薄薄施了职场OL新流行的精致淡妆,明眸波光流转间,宛若早临北方的一抹润泽春意。
“今天负责的助理是新来的,表单打印好了搁在我桌面,也不懂得说一声。我吃完午饭回来了才发现。”周芷瑶睫毛一烁,微微嗔道。
“那间泰国菜馆如何?”韩光夏低头一行一行扫阅表单,随口问道。
“一般般。”周芷瑶耸了耸肩,“我点的是咖喱牛肉商务套餐。咖喱挺香,不过牛肉偏硬。吃完了一路闲聊回来,大家的评价都不高。”
“嗯。”韩光夏对泰国食物不感兴趣,只是想通过周芷瑶的评价知道那新开的泰国菜馆适不适合带客户去应酬用餐。评价不高,那就是不适合了。
“你要是想试试,下回我让她们打包一份给你?”
“不必了。”韩光夏合上文件,“大家对冯晓贝这人有什么看法?”同事之间一起去吃午饭,是最好的交流公司内部八卦新闻的机会。
“评价比泰国菜还低。”周芷瑶往后靠在椅背上,双臂交握在胸前,柳眉微颦,“傲气,独断专行,不听其他人意见,办事先斩后奏。说话尖酸刻薄,一张口就一竿子把人撩倒。”
韩光夏抬眼正视向周芷瑶,“比牛肉还硬?”
周芷瑶笑了,“比石头还硬。仗着自己国外名牌大学的学历和文凭,耀武扬威瞧不起人。谁让他爸爸是冯总呢?大家只好迁就忍耐。”
销售总监思索了一下,“吃几次亏,挨几次摔,就晓得怎样待人接物了。”
周芷瑶努着嘴摇头,柔声叹道:“不见得。他在上海不也吃过亏么?被踢到北京来,还不懂得圆滑些,恐怕是本性难移。”
“移不了也得移。冯总让他来北京参与负责宸安银行的单子。绝对不能被他坏事。”韩光夏顿一顿,感到自己的烟瘾在蠢蠢欲动。
三年了,唯有烟能暂时缓解他的烦躁情绪。
“Shine,”周芷瑶犹豫着启齿,“有一件事,或许我该更早些向你汇报。”
“什么事?”韩光夏漠然问。
“冯晓贝他上周去宸安银行拜访了风险管理部的狄主任和科技部的曹主任。”
韩光夏的目光立即变得锋利,“他自己去的?”
“是的。”周芷瑶露出愧疚神色,“上周一,他曾提起要去宸安拜见客户,说自己既然来了北京,被安排跟进项目,就希望能早接触早熟悉。我当时明明白白对他讲了,时机未到,叫他别去。可周四一上班,他就对我说他在周三就自己去了。我想,他是被踢出上海之后,心急着想立功给冯总看吧。”
韩光夏的目光锐利如冰刃,寒冷之意外溢,“操之过急,反而坏事。他没有通过调研办主任乔亚泉就直接去拜访狄主任和曹主任,乔主任怕是会误会我们东方旭升瞧不起他。”
周芷瑶抿一抿樱‘唇,“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倒回头了。至于乔主任……所幸他不掌握决策权。”
“大项目的牵涉面广,防微杜渐才是上策。我不希望因为乔主任这一个细节的疏忽而丢了订单。”韩光夏掏出中华烟盒,摇晃一下,倒出里面仅剩的一根烟。
“我会盯住他,不让他再乱来的。”周芷瑶的视线扫过韩光夏手中的烟,口气添了几分柔情,忍不住叮嘱:“Shine,别抽这么多了。上午才见你的大半盒烟,现在只剩下一根了。”
韩光夏瞟了一眼烟灰缸里那撮黑黑厚厚的烟灰,没回答,拿起打火机。
淡薄的白烟袅袅升起,与之浅浅烟色不相衬的浓重烟味开始扩散。
两人沉默相对。
“对了,Shine,”周芷瑶试图让办公室内的气氛活跃些,“我有两张电影票,别人送的,耀莱国际影城,可以在现场任意挑选一部新上映大片的3D版。”
韩光夏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唔,我想,要是没有加班的话,”周芷瑶忐忑地向自己的男朋友发出邀请,“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最近新上映了不少电影。”
韩光夏将视线移开,吸进一口烟,仿佛他在思索的是一个打击对手的竞争对策,或是一次重要会议的议程安排,而不是和自己未婚妻的一次约会。
周芷瑶的心情愈发紧张,小心脏怦怦急跳。
韩光夏的视线再次移回周芷瑶身上,“周五晚上,如何?”
周芷瑶长长松下一气,欢喜地绽开甜蜜笑容,“好呀,我这就去查查周五晚上有哪些电影场次。”
韩光夏点点头,往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周芷瑶正准备起身,忽然脑中如电光闪过。她忆起一事,“啊,还有一件事——赛思克那边来了一个新人。”
韩光夏吐出一团白烟,“什么人?”
周芷瑶迟疑,吞吞吐吐,“是一个工程师。”
工程师?韩光夏盯着周芷瑶,香烟被夹在两指之间,兀自燃烧,“谁?”
周芷瑶咬了咬唇,说出一个名字。
“文子启。”
韩光夏的手一颤抖,烟掉在了地上。
文子启打了一个喷嚏。
“下回出门多穿一件。”沈逸薪笑道,顺手把车内空调的暖气调高几度。
“估计是谁在念叨我吧。”年轻的工程师随意回答。
“谁呢?”沈逸薪握着方向盘,手指无聊地在拍拍点点。前面出了交通事故,一辆大巴追尾一辆小货车,不严重,但六车道立马变成两车道,保时捷PANAMERA和其他公车私家车一起困在路上。
文子启歪着脑袋,倒是认真地想了一下,“可能是诗蕊吧。我来了北京几天,还没来得及和她通电话。”
“伍诗蕊?”
“嗯。”
“哦,深圳的那个小姑娘。”沈逸薪记起来她在麦当劳纠结地瞪着文子启的模样,“怎么,她怕你被狼吃了?”
“她又不是祥林嫂……”文子启无奈,顺手翻出CD盒,选出一张门德尔松专辑放入播放器。《歌之翼》的舒缓轻扬琴旋律顿时流淌满车内空间。
沈逸薪沉默片刻,“她似乎喜欢你。”
文子启亦静了一小会儿,再开口时是诚恳的坦白语气,“我知道的。我也喜欢她——但不是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而是朋友之间、或是更像哥哥对妹妹那样的喜欢。我不想骗她。”
保时捷时而慢行时而停止,过了交通事故现场,路面情况变得畅通,车辆正常行驶。
晴燥的日光打在车窗上,折射出一串迷离的七彩光棱。
“逸薪,我们今天见了乔主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安排?”
“我打算下周一再去见一次乔主任,对他说我们公司将要组织一个活动,是一个研讨会,介绍新型银行内部管理系统的,准备向宸安银行发出邀请。”沈逸薪一边匀速开车一边思量,“我会征询乔主任的意见,邀请哪些人去参加会议比较适合。”
“邀请的全是项目决策小组成员的人?”
“对。研讨会的地点定在海南。”
又是海南。
文子启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的场景,胃部疼痛再度袭来。
从上海到海南,再从海南到甘肃——从天堂到地狱。
“子启,”沈逸薪轻轻问,“你的脸色白得厉害,是不是晕车了?”
“不……不是晕车……”文子启深吸一气,手掌暗暗压在腹部,稳住自己,“逸薪,这个会议,选在海南,其实是个幌子?”
沈逸薪颔首,“对。实际上是由我们公司出钱,让他们去一次海南旅游,同时赠送一些礼品。”
文子启仰靠在车座椅上,乏力地合眼,“海南……”
上海,风和日丽。
东方旭升总部。
这几日恰逢财务部业务空闲。崔吟芳终于整理好了堆叠成山的旧文件,并将它们按类型分别存放在了两间档案室。
财务部的经理和人事部的经理参观一圈后,对崔吟芳的细致工作大为赞赏。
崔吟芳梨涡浅笑,一边交出档案室铁门钥匙,一边谦恭回答:“多谢经理夸奖。”
两位经理满意离去。
他们谁也没有发觉,崔吟芳悄悄配多了一套档案室的钥匙。而钢架上那些摆放齐整的文件纸盒,比以前少了两个。
四十一:
“海南?”白凌绮扬起一双黛眉,朱唇轻启,“地点确定了?”
沈逸薪呷了一口咖啡,发觉味道太苦——办公室的自动咖啡机不大中用,还是在家时子启手工冲泡的咖啡更合口味。“是的。你今天写一个会议申请,按老一套模板写,然后直接发给Oscar Smith。”
彼时,清新明朗的日光穿过落地窗,洒遍整间主管人员办公室。
“不先发给市场部吗?”女子不露声色提醒道。她端正优雅地坐在会客沙发上,抬起水葱般嫩白的纤纤玉手,指尖勾绕起披搭在肩前的一缕乌发。
赛思克的亚太区总部设在香港。她深知按公司规定,所有活动申请必须先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至香港总部的市场部,待评估完成、市场总监批准了才能获得活动资金。
“要是等香港那边精细核算完了,至少得拖到下周二。”沈逸薪心算日期,“你今天内写完,发给Oscar,我再打个电话给他,让他直接批了。这样我可以心里有数地去和乔主任谈。”
白凌绮略一沉吟,颔首表示自己理解,“多少个人去?”
“七、八人左右。算八人吧。预多不预少。”
“我这就去办。”
白凌绮起身,准备离开沈逸薪的办公室,手刚攀上门把,听见背后方向安坐皮椅里的上司说了一句。
“等等。”
“怎么了?”白凌绮转过身,瞧向沈逸薪,以为他漏了交代会议申请的细节要求。
沈逸薪停顿了几秒,才问:“你觉得子启这个人怎样?”
白凌绮望着办公桌后方那个深亚麻发色的男人,顿一顿,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善良,单纯,没有任何害人的心机。”
沈逸薪放下咖啡杯,“你在三年前只见过他一面,而现在和他共事还没一周——这么快就得出了评价?”
白凌绮的表情淡淡的,不以为意地反问:“你对他的评价,和我的不同?”
“不。一样。”
白凌绮莞尔一笑,“这不就行了。”
他是善良的,没有任何害人的心机,但不代表别人就没有害他的心机。
白凌绮神情肃然,沿着玻璃走廊,步向自己的办公室。她依然一袭纯白西服套裙,纯白高跟鞋,虽是素净的颜色,却在一群姹紫嫣红的职场女性中更加凸显光彩。
负责前台的小姑娘从外面走进,见了白凌绮,笑问:“凌绮姐,新来的那位工程师叫什么?沈总介绍过,但我一下子忘了。”
“他叫文子启。你找他有事?”
“又来了个打电话来申请维修服务器的,催得急。何嘉不在,我正想找他去呢。”
“何嘉去哪儿了?”
“估计他也是跑维修去了。”前台姑娘叹一声。新工程师没来之前,整个北京地区的维修服务是由何嘉一人负责的。
白凌绮点一点头,“反正我也要过去工程师办公室找他,我帮你说一声吧。”
“好,”文子启接过白凌绮手中那张写有维修单位地址的字条,“我这就去。”
纯白衣裙的女子倚立在配件储存室的门旁,身姿娴雅犹如一株斜倚露台的雪蕊牡丹,“子启。”
“嗯?”
她用隐含担忧的语气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文子启折叠好字条,不解地看向白凌绮。
“你为什么要回到这个战场上来?”白凌绮缓缓走到文子启跟前,“我听Charles说过你在东方旭升时候的事。”
工程师注视着她,没回答,仿佛正在斟酌字词,又仿佛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你不必担心。他只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