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秘书收下公司存档的那份文件,又递上盖有鲜红戳印的离职证明。
“谢谢。”文子启将自己那份辞职文件和离职证明握在手中。
“再见了。”文子启说。
“文经理,再见。”女秘书说。
我不再是文经理了,文子启心想,转身离去。
电梯门慢慢打开,里面走出一人,戴金丝框眼镜,亚麻色头发。
离职的工程师愣了一下。
沈逸薪一抬头也愣了,反应过来后快步走前几步轻轻抓住文子启的手腕。
“子启,你这么早回来了?”
文子启低垂眉眼。是的,我抛下甘肃,赶回来辞职了。
沈逸薪瞧了一眼后方那位正好奇二人对话的女秘书,牵着文子启的手腕将他拉到一旁,
“不是说要留在甘肃一直到——”沈逸薪问,突然又停顿了,用温热宽厚的手掌心贴上文子启的脸颊,“出什么事了?脸色白得可怕……”
多么温暖的掌心。
多么宽阔的肩膀。
多么像光夏……
倘若,光夏他还在……
文子启阖眼,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这份难得温暖,是当下冰冷无情的环境中唯一的温暖。
“别问了,好不好……”文子启低如耳语般说道,“让我走……”
“子启?”沈逸薪莫名其妙地看着工程师。
“让我走吧……”文子启低低恳求。
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疑惑地松开手。
文子启缓缓睁开眼,抬起头,迎上沈逸薪的视线,“再见了,逸薪。”
沈逸薪注视他,好似试图从他的神情中阅读出什么来。
文子启侧身经过沈逸薪,走进电梯。
电梯门逐渐合拢。
沈逸薪默不作声地望着门合拢的最后一刹那,文子启消失在自己眼前。
“沈经理,这是冯总给你的演讲辞。”
沈逸薪回神。
女秘书拿了一份稿子走近,“他说你写得很好,展会上就照这个念。”
“好。请转告冯总,我会的。”沈逸薪一页一页地翻着演讲辞,阅读冯浩的修改批字。
稿子翻到尾页,沈逸薪忽然发现自己指尖蹭了些暗红的颜色。
沈逸薪皱眉,细细地观察着那点暗红。
这是刚才抓过文子启手腕的手。
——血迹?
——子启他……?
二十九:
夏日的朝阳似金,慷慨如泼。
晨风清凉飒爽。冯浩开着他的白色高尔夫球场在佘山高尔夫球场的绿茵地上悠闲前进。
这位东方旭升的现任总裁最初选择的高尔夫球场是昆山旭宝高尔夫球场——那是华东大上海地区唯一入选中国顶尖十大的球场,身份与财富的完美象征。但为了方便会面,他犹豫再三,改变初衷,选择了位于佘山国家旅游渡假区的有着葱郁森林覆盖的佘山高尔夫球场。
树荫浓密之处,头戴绯红遮阳帽、身穿米黄色运动衫裤的人已在老地方一边抽烟一边等冯浩。
冯浩将球车驶近,下车后径直走到那人身边。
“来一根?”那人说,手里是玉溪烟境界款的棕盒子。
“不了,最近嗓子不舒服。”冯浩摆摆手。
那人笑了笑,把烟盒揣回兜里,叼着烟咝咝地抽了几口,又指向前方的小溪,“以前教我打高尔夫的那个教练,在我打出第一个八十杆的时候说,打高尔夫最好的境界,不是能打多少杆,而是领导的球打到哪儿,你的球就打到哪儿——超过领导了,以后没法混;球落后得远了,没机会接近领导。这话我记住了,一直受用着。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饱受欺负,有一回陪领导打球,他的球落进这水里,我为了表现自己,直接跳下水把球捞了出来。”
轮到冯浩笑了,“你如今不都成了领导吗——现在该是别人在你面前跳下水捞球了。”
“偶尔难免会忆苦思甜。”那人继续吞云吐雾,喷出的白烟慢慢飘向开阔的白云蓝天,“冯浩啊,听说你把那孩子给辞了。是因为他不听话?”
冯浩厌恶地撇撇嘴,“不是那小屁孩不听话,是另一只狗不听话。”
“哦?”那人饶有兴趣地转了视线,投向冯浩,“个中原委,似乎不是一般的复杂。”
冯浩又一摆手,手腕上劳力士手表的精钢表带与黄金表盘反射着刺目的光,“没办法,这时候万万不能闹大了。我只能妥协。这回查办案件是经侦的副队长,那个叫黄翰民的来负责,不好对付。说来也奇怪,调查突然停了,呵。不过嘛,我感觉我肯定是被盯上了。现在最怕的是那些无孔不入的媒体记者,想趁着康鑫的新闻正热乎,顺藤摸瓜查到什么。舆论一爆出来,可就是怎么压也压不住了。我琢磨着啊,等康鑫那事过一段时间,逐渐平息了,再想办法解决。”
那人想了一想,“反正对于你来说,可以顶罪的人多了去了,没了一个,还可以再培养一个。”
文子启迷迷糊糊转醒。
他依稀记得自己痛苦煎熬的睡眠中经历了一个梦。
梦中流年轮转,倒退回那年的六月,刚刚大学毕业的文子启带着毕业证学位证和专业成绩单,独自一人乘坐火车从学校去上海参加东方旭升的面试。
长路漫漫,车窗外的风景变了一幕又一幕。午饭时分,车厢内开始弥漫方便面的油腻香味,列车员推着餐车叫卖饭盒。
甚少出远门的应届毕业生毫无食欲。他仰躺在硬卧的下铺上,辗转反侧,一想起即将要面对的大公司面试就心情紧张,思绪万千凌乱如麻。
火车钻进一个长长的隧道。车轴咣当咣当的运转声在幽暗深邃的通道里回响。
没有半丝光,火车厢内漆黑犹如遭遇罕见日食。
年轻人胡乱地想,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也如这火车般驶入黑暗之中?还有多久,才能见到尽头的光明?洞口处,会不会也有一株梨花盛开的树?
火车摇摇晃晃驶出隧道,白光重新笼罩眼前一切。
工程师揉揉眼,视野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明媚灿亮的晨光透窗而洒,跃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场景——租住的单身公寓,常睡的床。
“文经理,你醒了!”一声欣喜的呼唤传来。
文子启侧头望去——是崔吟芳。
年轻女子身穿上班族女性标准的黑白搭配——白衬衫和黑色及膝西裙——乌黑油亮的头发在后脑扎了个柔顺的马尾,眉眼间流露着衷心的愉悦。
“你睡了一晚,也睡得不安稳。我正担心着。”崔吟芳开心地快步走到床畔,放下手中水杯,杯中是冒着温暖氤氲的热水,“醒了就好了!”
“你……”文子启打算起身,但手臂一撑起,便牵连着腹部伤口爆发阵阵尖锐的疼痛。
“啊啊你现在不能动!”崔吟芳焦急地按着文子启的肩膀以制止他的动作,她侧身拿过他的枕头,竖起枕头让他靠着,“伤口开裂了,不过不担心,我已经包扎好了。”
痛楚造成的眩晕令文子启一时茫然,恍若失忆,“我的……伤口怎么了?”
“口子裂得不大,可是流了好多血。”崔吟芳伸手取来搭在床头的毛巾,为文子启擦拭额头的冷汗,“原本覆盖伤口的纱布和绷带全被血湿透了,连衬衫都红了。”
工程师缓了缓气息——我受了伤,还丢了工作。
“抱歉,那时一定吓到你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小崔,你怎么会来了……”四肢无力如同散架,耳内有细小的声音嗡鸣,嘴唇干得起白皮,一说话便干裂得疼。
工程师的脑海中漂浮着零星的记忆片段——在公司签完辞职文件,恍恍惚惚地打车回了单身公寓,一进门,回到这四周无旁人的地方,就好像失去了骨骼的支撑似瘫软在地,再往后发生了什么事,浑然不知。
“我昨天在人事部听说下了你的离职证明和辞职文件,怎么也不信,就去技术服务部问。谁知道那些人起哄笑话你,我一着急就和他们争起来……还好Sherry姐来了,把他们训了一通,他们才安静。Sherry姐担心你再回技术服务部遇到他们,就发话让我把你在办公室留下的东西带给你。”崔吟芳端起水杯,递给文子启,又指了指放在后面书桌上的小纸箱。
纸箱是写字楼常见的装影印纸的纸皮箱,箱盖没合拢,露出一本台历的边角——正是文子启在东方旭升技术部办公室桌上所摆放的台历。
文子启接过温暖的水杯。周芷瑶?我被逐出公司,难得她还愿意帮我说话。他饮尽温水,舔了舔嘴唇,觉得干渴的喉咙与胃有了水分的滋润,连伤口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崔吟芳接过文子启手中的空水杯,搁在一旁,难过地吸一吸小巧的鼻子,说:“我打你手机没人接,怕你想不开干傻事,下班了按着你留在人事部通讯录上地址把东西送过来。到了门口敲门,发现门没关好,推开门就见到你倒在客厅里,想扶你起来,结果……结果发现你流了好多血……”
工程师低头看向自己腰腹间的绷带,工整且松紧合适。他感激地说道:“包扎得挺好的……”
崔吟芳有些不好意思,赧然低头梨涡浅笑,额前的几缕乌黑鬓发垂落,顺贴地搭在脸侧,“我妈妈是个护士,所以我也懂些伤口处理方法。”她停顿一小会儿,娟秀如细叶的双眉微微颦,踌躇问道:“文经理,你身上这伤不轻……你在甘肃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康鑫的案子,有人要对你不利?”
文子启长叹出胸腔中的气息,却纾解不了胸臆间的郁结与悲哀,“小崔,我并不是有心想对你隐瞒什么,只是我在甘肃遇到了太多太多的事,实在是……一言难尽……”
崔吟芳咬一咬唇,道:“文经理,我进屋的时候,看见落在地上的离职证明和辞职文件了。”她为文子启感到不平,“韩光夏他只是降职,而你却被要求离开。相比起来,我总觉得对你的处罚重了。”
韩光夏。
文子启的心仿佛被蜿蜒刚韧的丝线缠绕着抽紧,纠缠的痛。
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一个人的名字。
诚不欺余。
心事渐沉,“冯总说了,光夏他在公司工作的时间久,贡献大,所以宽大处理。”文子启尽力表现得平静,“光夏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想公司也不愿意就此放他离开,由得他加入其他公司,加入竞争对手。”
崔吟芳犹豫道:“但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就成了你为受贿事件背上主要责任了。”顿一顿,语气中又添了几分愤慨,“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些违法违纪的事情来的,只不晓得那些事是不是韩光夏他自个儿干的,还连累了你。”
文子启默然不语——蜿蜒缠绕的丝线越抽越紧,几乎要将他的心勒得血痕累累。
窗台上洒满新鲜明亮的晨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盆已然枯萎的仙客来。
那盆仙客来,是文子启在去海南之前,从东方旭升技术部的离职老经理徐弘星的办公桌上搬来的。老经理人走茶凉,盆花干枯垂危,被文子启带回单身公寓照顾。文子启本以为海南之行仅仅数日,而上海又逢降雨充沛的日子,将仙客来放置在窗台,有阳光和雨露的滋养,应该无碍。岂料度假期间遭遇突发情况,在甘肃耽搁了许久,那盆娇弱的仙客来无人浇水照看,熬不过,枯萎了。
白驹过隙,时光总追不上。文子启静静远望那枯黄颓败的花叶。其实,他并不认为年纪轻轻的自己能有多大的本事,长期稳坐技术部总经理的位置。他原本猜测着,再过一段时间,会有更富有经验的高职称工程师被调来上海总部,而自己则退位让贤。
世间料不到的事太多太多。
他料不到自己竟然是以这种蒙冤受屈的方式,不明不白地离开东方旭升。
正如那盆仙客来,到底是活不下去了。
崔吟芳见文子启良久不语,意识到先前那番话触伤了对方,歉然道:“对不起,是我太急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别伤心……”
“我没什么的。”文子启苦涩一笑,手掌轻轻按在腹部,指尖摩挲着绷带的粗糙布面,“我对光夏的信任,正如你对我的。”
崔吟芳的眼眸如星,闪动着属于年轻的清灵和明透,也同样透出年轻的冲动与急躁,她仍一股气地坚持己见,说:“韩光夏他是华东区销售总代表,主要责任应该由他来负。冯总怎么能让你背黑锅——”
崔吟芳的手机闹铃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语。
文子启镇定了一下心神,温言道:“小崔,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今天是上班日,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公司吧。最近应该很忙,我不想耽搁你。”
崔吟芳迟疑不决地瞥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又抬头看向面前靠坐在床上的受伤工程师,忧心忡忡,“但……你受了伤,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文子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如今唯有自己照顾自己。
崔吟芳走后,文子启又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
被迫离职的工程师在单身公寓里休养了一周,伤势逐渐好转。
他屡次拿起手机,想打电话给韩光夏,但点开了通讯录,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对方的名字——他想起机场航站楼安检区,想起玻璃隔墙,想起那个凉凉的回眸,然后便再没有任何勇气点下拨出键。
又过一周,文子启的伤好了大半,行动无碍。
这段养伤的日子里,文子启与崔吟芳竭尽一切方法,找遍了所有认识的人,或打电话或约见面,试图询问出有关康鑫受贿案的任何蛛丝马迹,却全部徒劳无功——东方旭升的同事们三缄其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而层层托熟人从经侦那边打探得到的消息则是“调查中止,原因不明”。
文子启在上海的小户型单身公寓是按月付租的。
两周后,他退了租,搭乘上前往深圳的动车。
三十:
1979年的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画了一个圈。
三十年后,广东省的南部,珠江口的东岸,与香港一水之隔的地方,矗立着一座中国经济中心城市——深圳。
抵达深圳的第二周,文子启凭借着有良好工作经验的简历和面试时的沉稳表现,获得了巨烽物流公司的工程师助理职位。
雁飞入侯,三个月的时间悄然流逝,按合同约定,文子启正式升为工程师。
秋末的南粤大地,不同于北方的寒冷干燥,其气候晴朗凉爽,草木依旧青绿葱郁,不见落叶。
天高云淡的一日,巨烽物流的老总胡烽唤了文子启去他的办公室。
文子启推开门,伴随一声清脆的“哥哥!”,一个五岁大的女孩儿似蝶般飞扑来抱住文子启的腿。“陪我折纸嘛——”女孩儿仰着小脸看向工程师,声音清软糯甜,尾音拉得老长。她上身穿一件粉红的薄毛衣,肩膀缀有嫩黄的蝴蝶结,衬出孩子红润的脸蛋,下‘身是朱红格子纹百褶裙。
“馨怡,别淘气。”胡烽哭笑不得地走过来,弯下腰伸手想去拉女儿的小手,“爸爸和这位哥哥有事情要说,你先乖乖坐一旁。”
“不干嘛——”胡馨怡闹别扭,小嘴撅得高高,躲到工程师身后,不让爸爸拉自己的手,“我要和哥哥折纸!”
“你这小捣蛋……”胡烽满脸苦恼,头大如斗,直起腰身叹了口气,摸一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对文子启说,“唉,这孩子就喜欢黏你。”
巨烽物流的创办人胡烽今年四十六岁,性子爽朗乐观,平易近人,早年曾在内地的一间事业单位工作,改革开放后来到祖国的南方下海经商,开办了一间小物流公司。胡烽是个肯干而且能干的人,二十年来,一步步将一间起初只有三个人的小物流公司办成了一间目前以深圳为据点、物流运送范围遍布南方沿海各省市的大型物流综合公司。
胡烽的夫人比胡烽小十岁,是位贤惠体贴的女性,多年来尽心尽责照顾胡烽年迈体弱的双亲。六年前,胡夫人诞下一女。当时胡烽年届四十,中年得女,欢喜不已,可惜公司逐渐做大,天天忙碌,无暇陪伴家人。女儿两岁时,胡夫人因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