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启缄默地起身走向门口。
“他原本的办公室保不保得住都还是问题——”范工程师在文子启推门而出的时候补了一句。
文子启背对众人,走出技术服务部,紧紧关了门。
电梯叮咚一声打开门,文子启踏入二十一层。
经过装修,该层的中心区域新添置了一枚硕大的阿曼米黄云纹大理石风水球。风水球的底盘承盛清水,水波粼粼映衬云纹,底部以水泵抽水,令水流向上,不断冲动上方的大理石球。浑圆的石球缓慢转动,长久不歇,寓意“财源滚滚”。
工程师绕过风水球,一眼便望见冯总的美貌女秘书正闲坐着修指甲——唇瓣与蔻丹皆是润泽鲜艳的香奈儿红。
女秘书的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也在同一时刻见到了文子启,精致妆扮的面容登时浮现出大为惊讶的神情。
“啊——文经理,请稍等。”恢复仪态的女秘书放下指甲磨砂棒,拿起固话的听筒,用刚修过指甲的手指按下通话键。
“冯总您好,文经理来了。嗯,好的。”放下听筒后,秘书示意旁边的门,“那是冯总的新办公室。他在等你。”
文子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
东方旭升的新任总裁冯浩深深陷坐在宽大厚实的深黑皮椅里,翻阅着一份装订成册的文件。日光照进玻璃落地窗,古典风格的实木书柜中整齐摆放着金融经济类的书籍,墙面中央悬挂的42寸液晶彩电正播放着凤凰卫视的晨早财经专栏。
冯浩听见有人敲门并进入的声音,懒洋洋地抬眼。
“冯总,早上好,我来了。”文子启纤尘不惊地走到冯浩面前。
新装修过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薄薄的油漆味儿。冯浩慢条斯理搁下文件,拿起彩电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坐吧。”他冷冷开口,“你之前打电话来,说有事要解释。”
“是的。”文子启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对方的双眼——冯总的气势,这居高临下的气势,与他为副总裁时的平易近人态度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冯浩用尖刻的目光逼视文子启,“OK,你解释吧。”
“冯总,我从未接触过康鑫的人,我相信韩光夏也没有向康鑫做出以协助取得银行贷款来换取独立进驻协议的承诺。”
“你没接触过?韩光夏没有做出承诺?”冯浩反问,上扬起全然不相信的语调,指尖笃笃地敲击着桌面,“你有证据证明你跟韩光夏的清白吗?”
“我……没有。”文子启一时语塞,他感到公司的中央空调相当冷,前所未有的寒冷。
冯浩笑一笑,身体稍微前倾,目光愈发尖锐,犹如无形的锋利刺刀,“韩光夏,他已经承认了。”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文子启仍是霎时怔然,“……什、什么?他亲口承认了?”
光夏,你……承认了?
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冯浩不屑于回答对面人的问题,自顾自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间身子仰靠回宽软舒适的皮椅,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仿佛是满足地观赏到了预料中的变化。
文子启茫然低垂了头,彷徨地看向自己双膝上紧握的双手,苍白的手背因紧紧攒握而绷起淡青色的血管,“这……不可能……光夏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冯浩喷出一口白烟,手指夹着烟,黑陶瓷嵌黑缟玛瑙的万宝龙袖扣泛着冷酷的光。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文子启,有嘲弄的笑意,“韩光夏已经坦白一切,并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但是他请求我,看在他和你曾为公司效力,也曾为我效力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
工程师的思绪仍陷处于骤然而至的混乱中,张口意欲为自己辩解,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冯浩弹一弹烟灰,语气森森如铁,吐出一番由深思熟虑酝酿而成的说辞,“小文,我一直很欣赏你。你年轻、勤奋,是个本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韩光夏也是。你们都是公司准备重点培养的人才。可惜,你和韩光夏居然做出这等让人痛心惋惜的行为,让公司的声誉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本来,我打算直接开掉你。但韩光夏说得在理——你们俩确实曾为公司争取到不少项目,那些项目提前完成了秦总定下的销售额,为我的事业发展提供了帮助。所以,我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将韩光夏降职——毕竟他来公司多年,贡献大,如果突然离开,会对公司运作产生一定影响。至于你,我希望你自己辞职——自行辞职比起被公司开除,更有利于你的下一次就职机会。辞职文件我已经让人事部准备好了,就在秘书那里。你随时可以签。”
冰冷的一席话,阐述了冯浩代表公司高层所做出的决定。
毫无任何转变的余地。
办公室中浓重而浑浊的烟味萦绕如雾,工程师的声音带着神思恍惚的飘渺,“冯总,我想见见韩光夏……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你想见韩光夏?”冯浩用一种颇玩味的眼神打量文子启,似乎不明白对方面临最后关头为何还在做无谓的争辩,“他现在是华北区销售代表,乘坐今天上午的飞机去石家庄。”
“今天上午?”文子启一惊。本以为回到上海总部能当面问清事情真相,可如今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料。
冯浩悠悠抬头瞟一眼新办公室里墙面高悬的西洋式挂钟,“是几点的飞机来着?——好像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起飞。”
“我去追他!”文子启咬一咬牙,丝毫未顾及自己此时此刻正端坐在公司总裁的面前,起身奔向办公室门口,拉开门飞奔出去。
坐在门口办公桌的美貌女秘书被突然冲出门的人惊了一下,花容失色,杏眼圆瞪。
文子启跑到电梯门前。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正缓慢地减少。
千万不能错过了——工程师没有多想,转身一把推开防火通道门,拼尽全力奔跑绕下旋转楼梯。
二十一层的大理石风水球照常徐徐滚动,纹理变化仿佛波澜诡谲的云层,淌漾的水流潺潺作响。
冯总办公室的门依然半敞。
女秘书站在门口,小心地询问:“冯总,文经理他——”
“他回来后,不用叫他来见我了。”冯浩云淡风轻地喷出一口烟,拿起之前搁下的那册文件,“直接叫他签辞职文件。”
二十八:
——那是一个残忍的夏季。
在文子启往后的人生岁月里,即使时隔良久,事过经年,但只要回忆起那一日的经历,他都会如此默念道。
仿佛所有的风景失去了斑斓烂漫的色彩,所有的音乐失去了婉转抑扬的旋律。
仅仅剩下死一般的黑白与寂静。
无穷无尽般的二十一层螺旋楼梯,被推开的防火门,新上海国际大厦一层厅堂的快跑脚步回音——工程师气喘吁吁地冲出大厦,夏季的热浪扑面而来。
街道上,路人穿插来往,浦东南路的车流川行不息。工程师截到一辆计程车,钻进车内喘着气,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便催促司机开往机场。
司机诧异地回头瞧了一眼文子启,以为又是一个迟到赶飞机的人,故而开足马力,计程车全速直奔机场。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后掠。
文子启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低了头,双手交叠抵住额头,默默祈祷。
——千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文子启这副焦虑的模样,露出和蔼笑容,用一口带着粤语发音的普通话温言道:“别担心,后生仔,我的车开得够快了,能赶上飞机的。”
文子启勉强挤出笑容来回应司机的善意安慰。
粤语的口音。
往事倒退宛若海潮,文子启忆起广州,忆起南沙,忆起自己和韩光夏共同奋斗过的项目。
盛夏的阳光那么明亮那么耀眼,照在柏油马路上,反着白晃晃的光。
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到机场?
文子启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凉——不知道是否因为之前奔跑出了汗,而计程车内又开了空调的缘故。
伤口在疼,很疼,疼得几乎遏止了呼吸。
难道是由于那一阵疾奔,伤口裂开了?
工程师不敢去想,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
计程车驶进机场区域,一停稳在机场大厅门前,文子启以极快的速度把路费塞给司机,全然不顾司机在喊“哎哎客人、我还没找零钱——”便径直跑入机场大厅。
敞阔明亮的公共大厅,各式各样的人络绎不绝,男男女女,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或手提行李包,或手拖拉杆箱。
高高悬挂的巨型信息屏滚动更新着国内外航班的具体情况。
“石家庄,石家庄……”文子启喃喃道,喘一口气,仰首望向巨型信息屏上刷新的一行行绿字,“……已经安检了?!”
高大的玻璃幕墙之外,日光如洒金,伴随绵长的起飞声响,又一架波音737客机昂起机头,离开跑道,投入蓝天白云的怀抱。
工程师拔腿跑向安检区。
——千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
机场广播在重复,但听不清。
工程师撞到了拎着行李袋的旅客,但顾不上道歉。
他奔跑着,竭尽全力地奔跑着。
——光夏,等我。
随着剧烈奔跑的持续,伤口越来越疼,仿佛刀绞。
撕裂皮肉的痛楚毫不留情地蔓延。
在体力消耗殆尽的最后一刻,工程师终于飞奔到安检区外。他身疲力倦地撑在锃亮的不锈钢横栏上,才堪堪避免跌倒。
一侧相距二十步左右距离的是开放中的安检通道,前方是透明的玻璃隔墙,再前方,是等候登机的隔离区。
排队等待通过金属检测门的旅客以奇怪的目光望向奔跑到来的文子启。
“光夏他乘坐飞机习惯早出门。这时候,应该已经通过安检,身在隔离区里……”文子启喘了口气,视线透过玻璃隔墙,搜寻着隔离区里的那张自己心心念念的面孔。
在通往更高一层登机桥的自动扶梯上,或分散或结伴而立的人群中,两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文子启眼眸。
是光夏和老孙!
文子启虚弱地喊:“光——”
刚喊出第一个字,因吸气牵动腹部伤口的剧痛便立即将第二个字淹没。
文子启捂住嘴——疼得太厉害了——他痉挛地弯着腰,俯身剧烈干呕起来。
自动扶梯的速度缓慢而均匀,运载着陆陆续续通过安检的人通向高远处的登机桥。那个轩朗直挺的背影随着自动扶梯的移动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干呕被强行压抑下去。
“光夏……”
虚弱无力的工程师动了动苍白的唇,无声地念出对方的名字。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自动扶梯上的韩光夏回了头,视线扫向玻璃隔墙,而后突然间定在一点。
文子启确信韩光夏看见了自己,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他也正望向韩光夏——那个遥远的,正渐渐远离自己的人。
韩光夏的面容依旧是文子启所熟悉的从容和平静。
只是眼中有着文子启所不熟悉的冷漠和冰凉。
周遭宛如沉淀下窒息一般的寂静。
文子启明白了。
“光夏……”
他喃喃着这个名字。
名字的主人,不仅空间上与自己的距离变得遥远,心灵上的距离也已经变得遥远。
透明若无物的一墙之隔。
文子启与韩光夏。
两人就如此沉默地长长凝视,久久相望——直至韩光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动扶梯的高处尽头。
文子启恍惚间有种错觉。
——光夏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端。
年轻的工程师合上眼帘,将这一场景铭刻在心底,带着平静,以及平静到底的绝望。
然后,他虚脱滑坐在航站楼里光洁而冰冷的地面上。
那一瞥凉凉的回眸。
凋零的心境已荒芜如死。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航站大楼的广播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播放,提醒着人们,航班的到达、离开。
人聚人散。
世事变化得真快呵。
分离的时间不过十数日,便从亲密的搭档成了陌生的路人。
当文子启再度睁开眸眼之时,被手中的景象惊了一吓。
方才在横栏前,他为了忍痛,手掌按在腹部伤口处。
掌心一滩怵目惊心的鲜红。
工程师定了定心神,低头仔细察看,发现西装外套下的白衬衣也被染红了一大片。
“伤口……”
他赶忙扣好西装外套的纽扣,遮掩住被染红的白衬衣。
此时周围经过的人不多。
石家庄航班安检通道前排队的旅客已寥寥无几,有一名旅客探头探脑,好奇瞅向文子启。
腹部疼痛翻涌绞卷如波浪,文子启强自镇定,抬臂拭去额头的冷汗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握紧了拳,站起身往外走去。
航站楼的公共大厅仍是无数人来来往往。
有人面露重逢的喜悦,有人流下离别的泪水。
疲倦的工程师拖动沉重乏力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行走。
所思所想的满满都是心上人。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踉跄走着。
过了不知多久,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航站楼外的计程车区。
一辆一辆计程车排队等候。轮候的旅客们按次打开车门。
先前搭载文子启从公司总部飞车来到机场的那辆计程车绕了个圈排了个队,正巧又排在了文子启的面前。
“客人,又是你呀。”司机一见打开车门的人是文子启,笑了,用粤语腔普通话说道,“来的那时候我还没找钱给你,我记得,到地点了我给你把钱算上。”
文子启一愣,也记起了这司机。
“客人,去哪?”司机发动引擎,准备开车,“咦——你的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晕车了?要不开个窗透透气吧,透气就不晕了。”
“不,我没事……”文子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送我回到……我来的那个地方,就行了……”
“……哦。”司机虽然疑惑未解,但还是帮文子启把车窗降低。
计程车在机场大道上行驶。
窗外涌入的风将文子启的额前刘海吹得微微凌乱。
风虽热,却令冰冷的身体感到舒适。
文子启一言不发地以纸巾擦拭手掌中的血迹。
他觉得累了。
从上海到海南,从海南到甘肃,从甘肃到上海。
仿佛多日以来积累沉淀的疲惫和劳倦于一刹那间统统压在肩背上,体力支撑不住,心力熬不过,意志支离破碎地垮塌了,零零散散地落一地,拾不起捡不回。
文子启回到新上海国际大厦。先前仓促离开冯总办公室,已经是极大的失礼。
不过他人平静了下来。
或者,倒不如说是放弃。
麻木了。
血凝了。
连伤口似乎也不疼了。
由于赶不及回去换衬衣,下车前,文子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西装,觉得外观上看来无异样,才离开计程车走进大厦。
工程师按了二十一层的电梯,直接上楼。
阿曼米黄的云纹大理石风水球在水流推动下缓慢地旋转。冯总的美貌女秘书还在修着指甲,一天之内第二次见了文子启,她连忙放下指甲锉,站起身。
“文经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我没事。”文子启没意识到此时自己的脸色苍白如纸,“我想见见冯总,跟他道个歉。”
女秘书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冯总说你回来后不必见他……”
文子启没说话。
女秘书拿出一份文件,正放在文子启面前,“冯总交代,你回来后让你签了这份文件。”
文子启大略浏览了那几页文件。
白纸黑字,自愿辞职的文件,一式两份。一份自己留,一份公司存档。
文子启执笔签下名字。
一年工作以来,林林总总签过不少文件,却不曾有过一次将自己的名字书写得这般郑重也这般沉重。
女秘书收下公司存档的那份文件,又递上盖有鲜红戳印的离职证明。
“谢谢。”文子启将自己那份辞职文件和离职证明握在手中。
“再见了。”文子启说。
“文经理,再见。”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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