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启将手机插上电,搁在一旁。喝完汤之后,手机里的电刚充了一点点。
他想想光夏出了拘留所可能会致电自己,便忍不住开了机。
屏幕一亮,显示有几十通未接电话。
难怪会没电。文子启点开未接电话栏一条一条仔细查看。
上海总部人事部的固话站了绝大多数,共几十通——什么事这么急?
孙建成的有几通——让老孙担心了。
冯浩的秘书打来的也有几通——不知道冯总又有什么吩咐。
周芷瑶打了几通——Sherry?她怎么……
崔吟芳也来了几通——崔吟芳……哦,那位怀孕的女同事,去海南度假之前和她交换的手机号方便联系。
光夏……只有三通电话——时间是两天前的夜晚——那一天,光夏离开拘留所,自己受伤昏迷在医院。
阿祥待文子启吃完饭菜,又聊了十多分钟后便离开。
安静的病房中,午后的阳光缓慢移动,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工程师怀着满心不安和一丝期待,拿过手机,致电给自己惦记多日的韩光夏。
通话嘟嘟地响了,却一直没人接,十数响后,只有女声提示“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文子启疑惑地又重拨了一次。仍然没人接。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呼啸的狂风般席卷工程师的内心。
心脏怦怦地急响,仿佛敲打在耳旁的鼓。
——极像了刚刚得知韩光夏入拘留所的那一夜,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文子启紧握手机,又拨出了孙建成的电话。
他一面听着电话那头嘟嘟地响,一面拼命安慰自己,光夏只是临时有事不方便接听或者手机漏忘在别的地方,老孙该接了。
无人接。
文子启又重拨了三次。
依旧无人接。
“出什么事了……”工程师喃喃道。
两名干警在医生的陪同下进入病房。工程师不得不放下手机,配合着录了口供。
然后医生又为他换了敷料,并且在仔细检查之后表示伤口状况良好。
医生走后,病房里残留着浅浅的消毒用碘伏的苦涩气味。工程师握着手机思量了几分钟,拨出了崔吟芳的号码。
电话顺利接通,女子压低声音,欣喜说道:“文经理,终于联系上你了!”
“小崔,我看见你的来电了。你找我有事?”
“文经理,我——啊,请稍等一下,我换个地方……”
隔了大约半分钟,崔吟芳的声音再次传来,空旷中略带回音,似乎是进了空空无人的楼梯道。
“文经理,这几天总部里发生了好多事!”崔吟芳依然压低嗓音,语气紧张而急促,“我悄悄问了Sherry姐,又问了孙建成,他们都说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你,所以就……唉!”
“我这几天……遭遇了一些突发事件,没办法用手机。”
崔吟芳太过紧张,讲述过程前言不搭后语。文子启只得一步一步地问,崔吟芳一句一句地回答,才渐渐将总部里这两天发生的种种事件讲述清楚。
正在文子启受伤那一日的上午,东方旭升上海总部召开了一次全体员工会议,总裁秦旭站在宽敞会议厅的演讲台上,宣布自己将退下来,总裁一职由原来的副总裁冯浩接任。
当日下午,韩光夏离开拘留所。
第二日,韩光夏如常回到上海总部,从总裁冯浩的手中接过了一张人事调动通知书:从今起职位变更为华北区客户经理。而后,总部里各种小道消息发疯似地满天飞,指韩光夏此次由华东区总代表降职为一名普通的销售,并被派去历年业绩最差的华北区,是由于一宗不正当交易在康鑫经济案的调查过程中暴露所导致的。而这一宗不正当交易,就是去年韩光夏代表东方旭升华东区在与康鑫房地产签下一份合同的过程中,承诺协助康鑫房地产向惠安银行获得违规贷款,从而换取独立进驻康鑫名下物业的协议。
“怎么可能……光夏他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文子启一激动,呼吸变得急,牵连得腹部伤口也开始割裂般疼痛,“光夏呢?他有什么反应?”
“韩老大他很平静接受了这一项人事调动,什么都没表示,所以大家都说这交易的丑闻肯定是真的,不然哪有人愿意吃哑巴亏。”
文子启大怔,在伤口带来的痛楚中恍然以为自己听错,“光夏他……平静地接受了?”
“是的……”崔吟芳停顿一下,犹豫地开口,“文经理,你觉得韩老大他会不会真的——”
“不,光夏他不可能。”文子启紧紧捏着枕头,强忍疼痛,坚定地,一字一顿地回答。受伤失血后尚未恢复的身躯,指甲本是透明的苍白,因用力攒捏而更显出一种几乎绝望的白。
“但如果是被诬陷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那么心平气静地接受降职处分,何况是韩老大那样强势的人。”电话另一头的崔吟芳小心地选择措辞,“韩老大被经侦带走的那天,总部就展开了内部调查,我听Sherry姐漏了口风,说他们怀疑你也有份参与签订那个合同……”
“——我?”工程师微微一颤,心口与腹部伤处同样痛得仿佛被锋利的锐器狠厉无情地贯穿,他不禁以虚弱的语气脱口而出:“我从未接触过康鑫的人,怎可能参与签订那份合同?”
“文经理,我相信你不是会借职务之便做出违法违规的行为。”崔吟芳的坦诚笃定的声音传来,“公司的内部调查进行了那么久,若是有真凭实据,早就拿出来了,哪至于流出这么多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顿一顿,“其实,我听闻……康鑫的案子已经被突然全面停止调查了。”
工程师强迫自己的脑子运转思考,问:“……调查为什么会突然停止?”
“有一次我经过总裁办公室,”崔吟芳的声音又压低几分,“听见冯总在讲电话,说是韩老大的家人起了作用。”
文子启极力回忆。
搭档工作了一年多,一起出差,同住酒店,相处亲密。韩光夏唯一避而不谈的,就是自己的家庭。文子启察觉到韩光夏的刻意回避,于是也不问,仅仅隐约从别的同事的无意交谈中得知过少许。
——韩光夏本籍北京,出身高干家庭。居高位的父母曾经希望独生的儿子能继承家中的政治事业,走上平步青云的仕途。但韩光夏有心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他拒绝接受家里的安排,从英国留学归来后便执意去上海,投入商海打拼。
“文经理,我觉得事情不简单,远远没有结束。”崔吟芳踌躇地说,“冯总还吩咐了人事部通知你,这事牵涉到整个华东区团队,等你回来了他要跟你聊聊。”
“……我明白了。谢谢你,小崔。”文子启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早回到上海总部,面见冯总的。”
而且,我也必须向光夏问个明白。
文子启放下手机,按响了病床旁的呼叫按钮。
一名医生赶来病房。
年轻的工程师艰难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医生,我要出院……”
二十七:
赵厂长站在招待所的双人房里,忧心忡忡地瞧着文子启强撑起尚未伤愈的身体收拾和整理衣服。
“小文,要不,先休息休息?”赵厂长试探地询问,语气中流露出长辈式的关切。
赵厂长于昨日傍晚接到文子启电话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腹部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好的文子启竟然语气冷静地说要出院,连飞机票也已预定好。现在的年轻人敢情都不要命了?今日一大早,晨光甫照大地,赵厂长赶到医院,当见到医生极其无奈的表情和文子启坚决的眼神,便明白到他的主意已定,其他人无法劝阻和改变。
“不了……我想早些收拾好,然后去机场等。”工程师摇了摇头。他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有多差,从招待所门口开始,踏上楼梯,至三楼房间,这往常花不了五分钟时间的路程,今早他花了十多分钟,几乎每走四五步就得停下脚步歇一歇——幸好那会儿赵厂长去了停车,没见到自己虚弱的模样,不然又得花一番口舌才能让赵厂长宽心。
“小文,你这伤刚缝上,还没全长好。”赵厂长满脸愁虑,“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不担心……”仅仅站立叠了一会儿衣服,工程师就已感觉疲惫得堪比以前工作了一整日,他喘了口气,“我会注意的……我让医生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给我带回上海。”
“小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赵厂长尽着最大的努力劝道,“万一遇上啥事,伤口裂开了咋办?干啥这么急?”
——我不得不急。
文子启的眼神黯了下来,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光夏,我始终相信你。你向来凭借自己的实力能力取得成功,绝对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公司项目或订单而做出黑幕交易这种有污你事业发展行为。
一定别有内情。
工程师静静放下手中的衣衫。
赵厂长见文子启不语,以为是自己讲错话,赶忙说:“唉,你瞧我,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没事没事,伤没事!”
“赵厂长……”文子启低垂眼帘,眉心凝聚着恳求,“无论是谁问起,请别告诉他我受了伤……”
赵厂长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白日朗朗,天气好得一塌糊涂,阳台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工厂区的喇叭响起了工作时间提示中场休息的音乐广播。干燥而微热的风吹拂入室内,拂得长长的窗帘一扬一扬。
赵厂长建议趁早吃些东西再走,说罢便急忙转身下楼快步向食堂。
独自一人留在房内,工程师在床畔缓缓坐下,取过手机,拨出了冯浩的私人号码。
自从数年前冯浩荣登东方旭升副总裁的宝座并负责国内销售业务后,相关的商务应酬、会议以及下属面谈均交由秘书安排时间地点,使用的联系方式亦多为办公室电话。但是为了能在重大的商业交易与项目投标中及时获得沟通,国内区域总代表团队的成员有冯浩的私人手机号码,可以无需顾忌地在任何时候拨打此号码以报告第一手消息——曾为华东区总代表团队成员之一的文子启自然也有。
通话嘟嘟地等待时,文子启突然想到,自己虽然一直以来都称呼他为冯总,可这回他是名正言顺的冯总裁,而不是冯副总裁了。
电话接通了,冯浩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淡,好像早预料到文子启会在这个时间打这个电话,“小文。”
“冯总您好,我现在甘肃,我想尽早回上海总部,就先前发生的一些事向您解释。”文子启语速连贯,语气平稳地讲完这句话,发觉自己乃是破天荒头一遭以如此确切的语气对上司表明:即使您不同意,我也要回去。
“好。”冯浩没犹豫,直截了当地答应下来,声音随意而冷淡,淡得仿佛只是吩咐秘书为他推卸掉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这两日上午我都在办公室,你直接过来吧。”
“谢谢冯总。”
冯浩挂了机——没有询问讨薪的施工队有无再闹事,没有关心甘肃生产厂职工的情况,没有提到本说好下月到位的资金情况如何——没多一句话,冷冰冰的挂机音。
即便是被冯总在电话里骂一通也比接受这种冷漠对待要好。文子启看着手机,默默地想,或许冯总已从心底认定自己是涉及商业不法行为、给公司蒙羞的人了。
中午两点钟起飞的航班,当波音737飞跃半个中国,飞抵浦东机场时已是下午四点半。
天色暗沉,飘洒着蒙蒙细雨。夏季末的阴翳的下午。
航站楼的自动门一开,上海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
文子启一手拉着行李箱,轻轻喘着气。计程车搭客区离得较远,要绕一个半圈。他不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蹒跚走完那半圈。西装衬衣遮掩下的伤口疼得厉害——刚才在飞机上没有服用止痛药。
十五分钟至二十分钟发一班车的蓝白双色机场大巴停在左手边不远处,文子启勉强加快脚步,赶上了大巴。
车里并未满人,最后几排有空座。文子启随意选了一个空座坐下。
南方的阴暗天空响起一个闷沉沉的雷,隆隆如鼓。
工程师侧过头,看向倒映在玻璃车窗里的苍白憔悴面容。
他记得有一次与孙建成出差,乘坐航班于深夜回到上海,计程车区人多车少,不知要排队等到什么时候,文子启拽着孙建成去坐机场大巴。可怜的孙大胖子被迫屏息腆着肚子,才能堪堪将肥胖的身躯塞进大巴的狭窄车座,于是抱怨不休,说日后如果离开东方旭升,打计程车的费用将不能再报销,只能节省地搭巴士,那该是多糟心的事。
搭巴士比遭受这种煎熬要好得多,工程师如今心忖。
又有一对母女上车。
母女二人在文子启的前排空座坐下。女儿娇嗔问,妈妈,雨会大吗,鞋子会湿的。母亲回答,没办法,鬼天气。
大巴震动一下,启动驶向市区。
车窗外的航站楼越行越远,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细雨落湿车窗,凝成水滴,留下蜿蜒的水痕。
文子启望着小女孩红扑扑的脸蛋。
鬼天气。
抵达甘肃的那天,也是傍晚,一个刮风的傍晚,今天回到上海,又遇上下雨。
文子启心念一沉——果真是风里来雨里去。
黄昏的茫茫雨帘中,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华灯初上。
文子启回到自己租住的单身公寓。
离开许多日,房内一如往常,只不过家具上添了一层薄尘——熟悉的空间让文子启感到安心。
他换下风尘仆仆衣裳,并遵循医生的嘱咐处理伤口。
捆上绷带的时候,工程师脑内浮现出以前看过的电影里的情节:一个小混混被黑帮追杀,受了伤,偷偷躲在贫民窟村屋里清理和包扎伤口。
夜黑,小区内其他窗户透出明亮团圆的灯光和电视机播放的肥皂剧声响。再远些,一幢高层写字楼的“东芝TOSHIBA”LED广告牌发出如涟漪般变幻的光,照得一方夜空也明亮。
文子启扔掉染血的旧纱布,慢步去阳台,呆呆站立,凝望万家灯火。潮湿的晚风夹杂着朦胧的雨腥味拂过他的柔软鬓发。
光夏,我想你,文子启说。
次日,一轮朝阳的金色光芒唤醒了沉睡的东方大地。
正常上班时间,文子启抵达新上海国际大厦。
电梯在二十楼打开门。东方旭升,金碧辉煌的大字。
文子启恍惚间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僵硬地站在接待台前,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继续迈开步伐前行。
推开技术服务部办公室的门,扑鼻而来的是内里弥漫的包子、油条、豆浆和咖啡的混合味道。
上海总部的年轻工程师们正在一边翻阅报纸一边啃早餐,抬头,一见是文子启,纷纷愣住了,张着嘴却不吱声,连翻报纸的声音也停止。
面对众人沉默的目光,文子启尴尬地笑了笑,示意问好,接着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椅。
年轻的工程师们相互瞅瞅。
范工程师蹭蹭鼻子,干笑了几声,“呵呵,小文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哈,之前听说你要在甘肃那边待到下个月。”
文子启平静地回答:“因为有事需要见冯总,所以回来了。”
“冯总啊……”范工程师耸了耸肩,“他新升了总裁咯,搬去了二十一层。”
“二十一层?”文子启抬头,“我们公司连上一层都租用了?”
“是哈,整整一层,扩展办公场所嘛。”范工程师咀嚼完最后一口小笼包子,把喜士多的塑料袋撇去办公桌角落,姿态悠闲翘起脚喝豆浆,“公司高管们的办公室,冯总啊,梁总啊,都会搬去二十一层。楼上的装修够豪华,连洗手间都五星级。”
文子启瞧了瞧时间——冯总该回来了,差不多去见他了。
“区域销售总代表的办公室也搬去。”范工程师吹一口豆浆上的热气,悠悠地说,“不过韩老大是没份儿搬上去了。”
文子启缄默地起身走向门口。
“他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