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来过一次。”沈逸薪关门,搭回铁扣,而后领着文子启走向厂区内的招待所,“参观新引进的生产线。”
“就是德国进口的那个?”
“嗯,将自动化生产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档次,但整套生产线的价格非常贵。”沈逸薪语气平淡,“当时赵带着我四处参观,发牢骚说什么时候大家也去欧洲发展业务,将我们的产品卖去欧洲,赚回他们的钱。”
文子启忍不住笑了,“你不正好是海外业务部的么。可以向公司申请,把业务往欧洲拓展。”
“我也希望,不过欧洲竞争太激烈,我们公司暂时没这个实力和资源来与欧洲的巨头们拼。”沈逸薪歪起脑袋想了想,“说起来,我倒想起以前念书时候,老师讲地理课,为全班同学播放世界各地的风光纪录影片。那时我特喜欢欧洲的自然风景,还萌发了以后要去欧洲定居的想法。”
文子启发觉对方歪脑袋的动作挺可爱,像个乖巧却又有点顽皮的孩子,打趣道:“等到以后公司的实力提升了,你申请去欧洲开拓业务,顺便物色喜欢的国家定居下来,恰好两全其美。”
两人边走边聊,绕过两幢职工宿舍楼。正值上班时间,宿舍楼空敞无人,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随风微微飘动,大多是蓝灰色的工作服,间杂着职工们自己的衣服。
“我已经有看中的欧洲国家了。”
“哪个?”
“荷兰。”
“为什么选择荷兰?”
“原因嘛——等等再讲。”沈逸薪意味深长一笑,“招待所到了。”
“……你别老吊人胃口。”又是一个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文子启郁闷了,之前飞机上说的老猫Orange的故事还没讲完。
“我需要认真细致全面地构思下午怎么放松。”进了招待所正门,沈逸薪收拢折伞,掏出双人房钥匙,朝值班人员招招手,踏上楼梯,“子启,我们现在还在休假期里,如果不全身心地好好休息,回了上海后再接手高强度的抢订单任务,身体可吃不消的。”
“不过这地方没什么休闲放松的去处……如果老孙在,大概会提议去洗脚店按摩松骨。”文子启跟在沈逸薪身后上楼梯,发现沈逸薪背部的白衬衫已经全被雨水淋湿,显露出黑青色刺青的一部分,而自己因为被他揽住肩膀,处于伞的中心位置,只肩膀湿了些。
“嗯,是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不过我不喜欢去那些地方。”沈逸薪说。
文子启加快几步,与沈逸薪并肩走在楼梯道,歉道:“逸薪,你背上的衣服全湿了——”
沈逸薪笑容可掬:“想报答我吗?”
文子启点头:“想。”
沈逸薪:“待会儿进房,你先洗澡,你洗完了我去洗,然后你帮我洗衣服。”
文子启:“……”
沈逸薪:“再然后我们一起睡觉。”
文子启:“……等等。”
沈逸薪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床,大家一起午睡。”
一场午觉醒来,已是夕阳西坠。
文子启仰躺在床上,揉了揉眼,透过玻璃趟门看见阳台外一片黄昏红晕,赤霞满天。
这种慵懒闲适的感觉很奇怪,既陌生又熟悉,极像了小学放暑假的七八月份,上午做完了一日份的作业,然后懒洋洋睡一下午,舒适惬意,直到彤云映窗。
沈逸薪躺在另一张床上,依然安眠。
文子启索性搂着攥裹成一团的棉被赖床,躺了一会儿,从枕边摸索出手机。
有两条未阅的微信消息。
第一条消息是孙建成发来的,一张照片,是大胖子和一泳装美女的合照,文字:“孙大爷在海边再次邂逅大美女!你小子在甘肃有没有艳遇啊?!”
文子启笑了。老孙,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第二条消息的发件人是韩光夏。文子启心尖一颤,触屏打开。
“子启。和鼎盛集团老总陈辉生的洽谈工作我已经准备妥当。老孙又去了一趟海边,回来时说可惜你不在,不然又能见到不少美女。我们等你回来。”
文子启举着手机,目光流连于微信里短短一行字——虽然对方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叙述口吻,但看了后内心有种莫名的安宁感。
——我们等你回来。
文子启心满意足地微笑,同时腹诽老孙这人只要有妹子泡哪还会记得兄弟。他放下手机,翻身起床。
隔壁床的沈逸薪安静闭目。文子启放轻脚步,悄然拉开玻璃趟门,站在阳台。
大雨已经停歇,雨后的天穹格外辽远,夕阳金光万里。
下班时间,身穿蓝灰色工作服的职工们陆陆续续步出生产车间,结伴走向食堂。他们在工厂内的生活每日三点一线,呆板沉闷。宿舍楼内生活必需品不缺,不过娱乐寥寥,平常只能相聚打扑克牌或闲聊。食堂的饭菜管饱,却单调重复——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朴素寻常的工人,创造出价值百万的设备。
文子启将视线再放远,工厂大门处空空然,眼前所览的景象全都浸染在夕阳余晖的橙红氛围中。
好大的咸蛋黄。工程师灵机一动,用手机拍了一张红彤彤的落日照,回复给孙建成:“艳遇没有,艳阳倒是有个。”
发送完毕,文子启一回头,瞥见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正斜靠在床上拿着黑莓往自己这边咔嚓咔嚓地拍照。
“原来你也醒了。”文子启走进房,“在拍什么?”
“咸蛋黄。”
“……”文子启左瞧右瞅,总觉得对方的镜头对准的不是夕阳而是自己。
“我见你站在阳台欣赏风景,就顺手把你也照了进去。”
这下子,看风景的人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逸薪,我又不是美女。”
“不,挺好的。”
“……让我看看。”文子启走回房内,在沈逸薪的床边坐下。
“不给,怕你趁我一不留神删了。”沈逸薪捂宝贝似地捂住手机。
“不删,就看看。”文子启伸手去拿对方的黑莓,小腹黑地盘算着等手机一到手就毁灭照片。
沈逸薪仿佛猜到了文子启的心思,一轩长眉,将手机藏在背后。
文子启皱着眉,鼓着腮帮,翻过身双膝跪在床上,挪近了,一臂撑床,一臂伸长膀试图去够对方背后的手机。
沈逸薪的唇角蕴一抹浅浅的笑,注视文子启为了够到被藏于身后的黑莓,整个人几乎贴在自己身上。
手机眼瞧就要遭遇抢夺,沈逸薪悄悄在文子启撑床那手臂的胳膊窝一挠,文子启怕痒,手臂一缩,身躯失了支撑,撞入沈逸薪的怀里。
“你输了。”沈逸薪露出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文子启不服气地抬头。脑袋上方的笑颜近在咫尺,两人的鼻尖轻轻碰在了一起。
工程师怔了一瞬,立即往后退。
沈逸薪的反应更快,手臂勾住文子启的颈脖,不让他退后,笑得唯恐天下不乱,“怎么,不要照片了?”
文子启端详面前那张过分靠近的脸,蓦然想起一个重点错的问题:“逸薪,你没戴眼镜。”
刚睡醒,自然没戴,“帅不?”沈逸薪笑问。
“觉得……戴了眼镜显得斯文些,不戴就好像有点野性。”
“野性——不错,我喜欢。”沈逸薪兴趣盎然,“你再仔细瞧瞧。”
“再仔细?”文子启记起沈逸薪曾说够之所以戴平光眼镜是因为觉得好看,但他认为少了一层玻璃镜片阻隔的沈逸薪更亲近,“眉毛长长的,鼻梁挺挺的,牙齿白白的。啊对了你有没有试过被人在脸上画画?就是喝醉了睡着之后,被人拿着马克笔画大圆圈和叉号?我在大学毕业的聚餐会上就这么整过我同学,还有个哥们被我画了个大乌龟——”
沈逸薪将目光放得温柔,笑容悠远,没说什么,任由文子启开心地回忆往事——气息相抵,只要稍稍一低头,双唇就能轻轻触碰。
二十二:
夕阳西下,浩大天空无边无际,染金云卷云舒。
打破融洽安宁氛围的是一段手机铃乐。
文子启匆匆忙忙掏出手机:“这是……上海总部的固话。”
沈逸薪遗憾地松开手臂,让文子启好直起腰:“快接吧。估计他们忙得很,都加班到这个钟点了才打来。”
电话那端传来一把威严的声音。
文子启肃然应道:“冯总。”
东方旭升的首领人物之一,冯浩副总裁亲自致电,先就林组长的伤势询问一番,表达公司高层对下级员工们的关心与慰问,而后,话锋一转,提及下周即将举行的上海夏季高新科技展,东方旭升争取到独立展区,不必像上一季那样和其他通讯公司同挤在通讯与软件区。冯总直言由于消息刚刚收到,原本的展览计划需要全盘修改,总部里几乎所有人都为这展会动员起来,自己也忙得直到刚刚才离开会议室。
“冯总,既然人手不够,那我提早赶回上海总部——”
“不。”冯浩打断文子启的话,“甘肃不能不管。”
冯浩副总裁表示,施工队断断续续来闹事半年,厂里职工早有不满,如今又发生伤人事件,大家情绪可能不稳定,需要有一位主管坐镇安抚,而此时文子启正好在甘肃,是恰当人选,“你是我们东方旭升里最年轻的部门经理。你就留到下个月,直到资金到位,款项交接完后再回来吧。”末了,冯总重重一句:“我信得过你的能力。”
残阳愈坠,余晖映入房内,渲染着灼艳如火的鲜红光芒。文子启放下手机,向沈逸薪简略讲述通话内容。
沈逸薪听完,缓缓说:“子启,你的经验尚不足,如果在这几天发生什么事,应付起来恐怕有些吃力。”却自豪地扬起英俊修长的双眉,“所以嘛,还是有我在的好。”
文子启郁闷地挠头,“唉……你是海外部经理,部门主管之一,也在甘肃,为什么冯总会要求让我留守而不是你呢?”
沈逸薪:“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甘肃。”
文子启:“……你来甘肃前没跟他们说一声?”
沈逸薪:“我目前仍在休假期内,拥有选择休假地点的自由,没必要告知上海总部。总部的人还以为我在海南,晒着太阳喝着椰汁欣赏沙滩美女。”
文子启:“……”
“实际上,冯浩负责国内销售业务,和我们海外业务部一直以来壁垒分明。他不能管我去哪里,做什么。”沈逸薪伸手拿过金丝眼镜,用眼镜布擦了擦,戴好,“除非是秦总命令我回上海。”
文子启悻悻然,磨蹭着准备爬下床。
沈逸薪及时拽住文子启的手腕,嘴角勾起挑衅的笑弧,“子启,上了我的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床的。”
文子启正满脑袋苦恼——不但要在这个枯燥乏味缺乏娱乐的陌生地方憋闷待几天,而且还可能要应付追款的施工队——没好气回答:“我不下床,难道你今晚睡地板么……”
沈逸薪的笑容不减,金丝框眼镜片后方的眸光清亮,将对方浑身上下扫视一番,片刻,才松了手,“暂时放过你。”
往后的日子平淡如水。林组长恢复情况不佳,并未出院,他的妻子曾来职工宿舍拿取他的衣服去医院。文子启在赵厂长的介绍下,跟林组长的妻子见了一面——那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样貌憨厚,对丈夫的伤势十分担心,当说起丈夫昨日又突发头痛,眼眶都红了。
由于质量检测组长不在,文子启一直留在厂区,代为检验新制造设备的质量。生产车间的核心技术区域的保密措施做得严密,进入之前需要将随身携带的手机等物品放入置物篮,然后用金属探测器扫描全身,方可进入——令文子启不禁联想起高考考场的严格把关。
沈逸薪从不说闷,也从不提出去市区玩乐的建议,脸上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温柔笑容,风度翩翩而又自得其乐,陪伴文子启。
下班后的时间,二人四处闲逛,厂区内能逛的地方全逛遍之后便待在招待所里看手机。远郊区信号不好,3G上网一时快一时慢,文子启更多时候是面对阳台外的风景发呆。
连日下来,工程师怀疑自己的宅男属性已经达到了崭新的高度。
“宅属性也不错。”沈逸薪对此评价道,“有成为家庭主妇的潜质。”
“……我是男的,不是‘妇’。”文子启郁闷地说。
彼时夜雨霏霏,纤细雨丝随风飘进阳台檐下,落在文子启的脸颊和鼻尖上,若有若无的凉。他偏头,远眺暗色笼罩的天际。
郊区无高楼大厦,视野开阔辽远。东方的夜空,有淡淡月光从稀薄云层中透出——辨不清是弯弯新月还是圆圆明月——月与细雨同时出现,奇妙的视觉感,就像太阳雨。
“子启。”
“嗯?”
“能跟我说说你的家庭吗?”
“……我的家庭?”文子启转身,背倚阳台围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逸薪走到阳台,和文子启并排站立,视线投向深远的细雨月晕夜空。
“因为觉得你以前在家里,会是那种做完作业后乖乖去做家务而不是去看电视的好孩子。”
文子启静默一会儿,而后黯然笑了笑,“家务,只能由我来负责了。”
沈逸薪收回视线,看向他。
寒凉料峭的夜风夹杂着湿润的雨湿味儿与郊野的萧条草木气息,“我妈妈在我小学的时候去世了。我爸爸工作忙,早出晚归,顾不上照料我,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文子启静静道,“我大一那年,爸爸也去世了。他留下一笔钱和一套房,我依靠那笔钱,完成了大学学业。”
沈逸薪犹豫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文子启露出宽慰对方的温和笑容,“过去好久了,我没什么。我爸爸留下的那笔钱还算丰厚,我的求学阶段并没过苦日子。”
沈逸薪低低道:“一个人,毕竟辛苦的。”
“最难过的,是春节那时候。”文子启昂首,望向夜空,阳台灯光的照射范围里,绵绵雨丝染着凉凉的白光,“别人都阖家团圆,自己却孤单冷清地一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
沈逸薪凝视文子启,宽阔手掌按在他的肩胛,语气压得极低,带着深重的悲伤,“我能明白。”
月色迷蒙,文子启有瞬间的怔神:逸薪,难道你也……
沈逸薪顿一顿,恢复寻常神情,手肘弯臂勾着同伴的肩膀,勾肩搭背,“外头冷,回房暖和暖和。”
文子启:“……”
沈逸薪:“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睡觉吧。”
文子启:“…………”
沈逸薪:“嗯,还是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床。”
原本笼罩甘肃的雨水与冷风趋于和缓,夏季的炎热重新掌控白天的气温。傍晚太阳落山后,则是清凉宜人。
第六日,上午文子启照例去检验出货,莫名其妙心神不宁,中午又累又热地回到招待所,随便洗了个冷水澡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夕阳的融融暖光已经晒到床沿。
沈逸薪正站在阳台,持黑莓通话中,斜照的阳光拉出他的修长身影。
文子启从枕边摸出自己的手机,学着前几天沈逸薪的模样,斜倚在床头,咔嚓咔嚓地抓拍了几张照片。
沈逸薪讲完电话,回转身,走进屋内。身后的火烧云遍布天空,仿佛整整一片天空皆在熊熊燃烧。
“这回轮到我拍你了——”文子启本打算模仿下去,却察觉沈逸薪的神色异常严肃,“……逸薪,出什么事了?”
“子启,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沈逸薪走到文子启的床旁,坐下,缓缓说,“是目前身在上海总部的我手下的一位客户经理打来的。他告诉我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文子启被沈逸薪的凝重神情吓到,心脏突突地加速跳动,“……是什么消息?”
沈逸薪以严肃沉重的目光凝视文子启,将宽大的手掌按在他的瘦削肩膀,一字一顿说:“Shine他被怀疑涉嫌商业犯罪,目前正被扣在公安局协助调查。”
商业犯罪?
生疏而棱角分明的字词钻入耳中,刮得耳膜发痛,文子启呆呆盯着沈逸薪,努力咀嚼消化着那个可怕的罪名,许久,才呛出一句:“逸薪,别开玩笑了……真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