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伤的年轻人戴着耳机打瞌睡,扭伤脚的老头被儿子和儿媳妇用轮椅推出病房,转去骨科病房。
文子启觉得有点口渴,而林组长正将住院期间芝麻绿豆的小事都翻来覆去讲两三遍,比如早餐的豆腐花是咸的不是甜的,比如订餐的饺子放了醋没放蒜。文子启寻了个空隙,打了个招呼后就离开病房,下楼绕出医院去旁边的小超市买瓶装水,过程顺利,不过十分钟便回到住院楼二楼。当他拿着一瓶怡宝蒸馏水刚走到门外,房内陡然爆发一句叫嚷。
“这怎么行?必须得找个人陪着!”赵厂长的粗嗓门,“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你小声点!万一小文回来了听见咋办?”林组长的声音。
房内一阵沉默。
医院走廊飘散着一股消毒水气味,薄淡,却刺激鼻腔。文子启僵硬站立于病房外,心海翻腾。
赵厂长的粗嗓门再次响起,比方才已明显压低,“反正你还有三天出院。这三天我来安排,除了嫂子陪你,再安排一个知根知底的老职工做陪护。那砸酒瓶子的家伙还没抓到,怕就怕他再来闹纠纷伤害人。”
“我也认为这样安排妥帖。”沈逸薪的声音,“出院后先回老家住,一来养伤,二来避避风头。”
“——好吧,既然沈老大你也认为这安排好,我就不反对啥了。”林组长重重叹气,“沈老大,你觉得小文这人,信得过吗?”
“我相信子启。”
又是一阵沉默。
“那……工程款的事呢?”林组长犹豫开口。
“恐怕瞒不住,迟早要告诉他的。”赵厂长说,“那孩子我瞅着他人品不错,可惜毕竟太年轻。徐弘星那么一走,资深老一辈工程师几乎全带走了——真是技术服务部里没人了才选的那孩子吧。”
“唉……”林组长再一叹,“要不这样吧。要是这几天里他没遇上,咱们就不说;要是遇到了,问起来,咱们就老实告诉他吧。”
“也就只有这么办了。”赵厂长的语气中夹杂着妥协,“安全第一,唉。”
一位小护士手持病情记录板径直走向病房,推门而入。房内三人的对话立时中止。小护士开始做例行检查和记录。
文子启捏着手中的蒸馏水塑料瓶,装作一副刚刚买水回来的模样,平静迈入病房。
赵厂长见文子启回来,呵呵地笑说钟点差不多,不妨碍林组长休息了。
于是三人起身告辞。
文子启跟在沈逸薪身后,行到楼梯口,迎着小跑上来一位蓝灰工人服的中年人。
“阿祥?”赵厂长一见来者,脱口而出,“你怎么才来?”
“啊,厂长,”被称为阿祥的中年人抹一把额头的汗,“我险些被耽搁着赶不来了——”
赵厂长做了一个手势,眼角余光扫过文子启。阿祥立即像按了暂停键似的停止说话。
“阿祥,我先带你去林组长的病房。沈老大、小文,要不,你们先在楼下等我一会?”
住院楼前的空地上还积存着一滩来自前日暴雨的浅浅积水,倒映着乌云密布的天幕。
三四分钟后,赵厂长匆匆下楼,快步走到文子启和沈逸薪面前,旧皮鞋踩得积水四溅,“沈老大、文经理,抱歉啊,刚接了个电话,有些事被催得急,需要先去办。”
“既然是急事,你先去办吧。”沈逸薪表示理解,“我和子启可以自己打车回厂里。”
“好好,那你们一路注意安全啊。”赵厂长连说好几声抱歉,难得的言简意赅,风急火燎地开着夏利拐出医院门口。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去吃个午饭吧?”沈逸薪建议道。
“我……还不饿。”文子启走在沈逸薪的身畔,心不在焉。他不知道脚下的砖石街道通往何方,他只是跟随着沈逸薪行走的方向。
“现在回厂里,赶不上职工食堂的午餐时间,工厂附近也没什么饭馆。”沈逸薪扬起线条清朗的下巴,示意前方街对面的麦当劳,“不如就M记,如何——”手臂被不轻不重地牵拉着,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回过头,望向停步伸手拉住自己的同伴。
“逸薪,你相信赵厂长和林组长那天晚上是去了‘附近的集市吃烧烤’吗?”文子启定定看向前面的人,“今天我们来市区的一路上,你也瞧见了,都是菜田,即使有烧烤店,也不会在‘附近’。”
沈逸薪的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微笑,金丝框镜片后面的眼眸透出期待的情绪,鼓励着文子启继续说下去。
“我查过了,这里前几天是红色暴雨警告。”混杂雨腥味的凉风吹乱文子启的鬓发,“赵厂长那么注意安全……他们不至于仅仅为了一顿宵夜就冒着红色暴雨的危险开车去太远的地方。”
沈逸薪仰首,望一望暴风雨来临前的灰暗天空,“我请你吃汉堡。”然后他看向文子启,笑容暧昧,“我会告诉你的。”
麦当劳里没什么人,沈逸薪去点餐,文子启挑选一张靠近落地窗的方桌坐下。
过了一会儿,沈逸薪端来托盘。他点了一个双层吉士汉堡、一个板烧鸡腿堡和一杯大的麦咖啡,文子启点了一个麦香鱼汉堡和一杯奶茶。
“子启,你吃这么少,够饱吗?”沈逸薪将麦香鱼汉堡递给文子启,“不必帮我省钱。”
“我食量不大。”文子启把快餐包装纸剥至一半,手拿着有包装纸垫着的部分,咬一小口夹着炸鱼排的汉堡。
沈逸薪吹一吹麦咖啡的热腾白气,抿一口微烫的焦苦液体,“子启,你觉得东方旭升工厂的那块地,地价多少?”
“应该不贵。”文子启纳闷对方为何提这样的问题。
“何止不贵,简直是异常优惠。”沈逸薪放下咖啡杯,慢吞吞剥着板烧鸡腿堡的包装纸,“我们来时的路上,你见到沿路许多菜田。如果是车朝反方向开,就可以看见在我们厂后方,还有大片的工厂区。因为有着相当便宜的地价,来这里购买地皮并开设工厂的企业越来越多,远郊的工厂区扩大得很快。要是我们晚几年来,沿路应该看不到菜田了,看到的也是工厂区。”
炸鱼排发出油脂的酥脆香味,文子启安静吃麦香鱼汉堡,等待对面的人继续说下去。
“我们公司在优惠政策的驱动下,去年年中又在工厂旁购置一块地——就是我昨晚指给你看的、新的生产车间所在的那一块地方。”沈逸薪咬一口汉堡,缓慢咀嚼咽下,续道:“旧围墙拆除,新围墙建成,整个工厂的占地面积扩增了一倍。新生产车间的建设共花费半年时间。”
“花费半年……也即是,大约今年年初建好的。”文子启计算日子,“那怎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把德国的那套流水线安装上投入生产?”
“因为东方旭升一共拖欠了施工方八百万的施工费,包括建材费、人工费、工程机械使用费,等等。收不到款的施工队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厂里闹事,而且今年来闹事的次数越来越频密,导致新厂落成半年多了,生产工作根本无法开展。”
闪电划破阴暗天幕,惊雷炸响,一场瓢泼大雨哗然降临。
文子启的拿着汉堡的手僵硬在空气中,以惊诧的语气说:“——拖了半年这么久?”
“今年东方旭升的两个地区代理商压货了,但受到赛思克推出新产品的冲击,销售情况不理想,因而现金流出现问题。”沈逸薪徐徐叙述,平缓如热咖啡表面悠悠上升的氤氲,“按照客户、代理商和供应商的三家商务合同,该地区所有客户的款项会交付给代理商,然后代理商再把款项打给供应商——那两个地区代理商为了缓解自身现金流压力,私自扣下了客户发出的款项,不打给我们公司,所以导致了东方旭升最近六个月的资金周转困难。”
在东方旭升的发展早期,由于公司规模不大以及诸多条件的限制,无法投入太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市场开发这一环节,于是把各地的销售任务交给顾客资源众多的代理商。后来,随着东方旭升的发展壮大,越来越充裕的资金和人员被分配在市场销售上,销售方式也就从依靠代理商销售渐渐转变为对顾客而言更优惠的直销方式。
如今,东方旭升在全国的大型地区性代理商只剩下硕果仅存的两家。文子启记得,在广州的时候,韩光夏曾说,孙建成以前便是任职于专门负责联络代理商的部门。那个部门因销售方式的改变而不断萎缩,最终解散。孙建成因此被调去做一线销售。
两家一齐扣压款项?行动如此一致?文子启盯着手中的汉堡,指腹摩挲着质地粗糙的包装纸——炸鱼排,芝士片,还有被因震惊而紧握的手掌所挤出来的酱料——提出疑问:“这个消息确实吗?我在总部的这六个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家丑不外扬,任何蛛丝马迹必然会被严防死守。我也是在医院里见了林之后,才问出来的。”沈逸薪笑得深远,“子启,你在华东区小团队里,主要精力全放在Shine和订单上,别的事自然理会得少。”
光夏——他察觉到我对光夏的感情了?文子启的指尖一抖,麦香鱼汉堡的酱料又被挤出一点。
“林组长负责质量检测的。假设袭击的目标是和工程款相关的人,那更有可能是赵厂长或者管财务的人才对。”文子启避开原话题,另选问题切入点。
“本应该是那样的,”沈逸薪呷一口麦咖啡,“但施工队是林介绍来的。施工队的队长和林本是朋友,是通过林的介绍才从东方旭升承接下这个工程。后来生产车间建成,却收不回款,施工队长认为林存心隐瞒,坑害整个施工队,跟林吵了几回,从熟人变成仇人。”
文子启不由得皱紧双眉,“原来有这样的内情——我觉得应该上报给秦总,好让林组长出院后暂时休假,躲一躲风头。”
倾盆暴雨持续不断,豆大的雨珠子砸落地面,激起满地的破碎水花。
外面景色迷蒙,街道与楼房的线条模糊,小小的麦当劳餐厅仿佛成为一座浓雾包围中的孤单岛屿。
沈逸薪笑了笑,笑容在雨景的衬托下格外暧昧朦胧,“事态不会再扩展了。赵说过上海总部那边已经明确表示下个月资金就能周转过来,一次过付完工程款。目前要做的是尽量安抚施工队人员的激动情绪,并阻止再次发生伤人事件和两方冲突。”
文子启稍稍放心。
“反正能解决就好。”沈逸薪品尝着咖啡,慢条斯理地说,“很多事情,我们想操心也操心不来。”
二十一:
夏雨未歇,搭乘计程车的人特别多。
麦当劳快餐店的M字母招牌灯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射出柠檬黄的光芒,明亮得恍如迷雾海面的导航灯塔。文子启和沈逸薪在檐下站了半小时,被以回程难载客为理由拒载了三次,才坐进一辆空计程车。
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叼烟大叔,操着一口带浓重地方音的普通话,听见行车的目的地点后,用奇怪的目光瞅了两人一眼。计程车发动,驶上接驳市区和远郊的路。
市区逐渐远离,沿路的青绿菜田重回视野。司机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通过车内视后镜观察着后座的二人,路程开了三分之二,咕叽道:“啊呀,我说,你们俩……是去那间厂的商人吧?”
“商人?”文子启本来托腮观赏窗外菜田风景,听这么一句,好奇地回转视线瞧向司机。
“现在不都讲什么招商引资吗?我瞅你们俩不像本地人,听口音更不像,那就是外面来的商人了。近几年招商引资开展得红火,来这儿谈生意的大老板不少,我一年里载过好几回。”司机嘴叼烟,喷着烟雾,车里弥漫着辛辣烟味,“不过,你们要去的那个厂子不大太平,隔三差五有人去闹事,你们得小心。”
沈逸薪表现出殷切询问的神情,“司机师傅,详细情况能和我们说说吗?”
司机吸一口烟,烟头的烟灰摇摇欲坠,“据说那厂子盖新房还是盖个什么东西,反正欠了好多钱,施工队拿不到钱,就老是有人去闹事。”
雨水在车窗外蜿蜒流淌,形成一股股涓涓细流。工程师有些担心地问:“那些人闹事闹得严重吗?”
“以前不严重,后来严重了。”司机摇下手旁车窗,把烟头抛出车外,零碎雨滴趁空隙溅入车内,“你想啊,肯在工地做活儿的,家里头环境都不大好——不然怎么会肯熬日晒雨淋的辛苦工作?对他们来说,几万块钱算相当大的数目,能掰着用好久。那工厂欠每个工人的,铁定不止几万。”
计程车的雨刷单调地摆动,擦拭着车前的玻璃。文子启沉默不语。天雨阴翳,车内光线黯淡。司机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上,继续吞云吐雾。
天空乌云涌动,如翻滚波涛的海面。豆大的雨珠密集地打在车身,仿佛凌乱的鼓点,一直持续到计程车到达东方旭升的生产厂。
计程车在厂子的双扇大铁门前停下。
沈逸薪付了车费,手按着门把,正准备拉开车门,忽然又停止动作,回头问同伴:“子启,你有带伞吗?”
文子启摇头:“没有。”
沈逸薪:“我也没。”
文子启:“……”
司机师傅:“……”
乌漆的双扇大铁门紧紧关闭,雨水如瀑布。
司机弯腰从副驾驶座的下面掏出一把蓬松松的折伞,“这把伞是以前一个客人漏拿的,也没回来取。伞骨有根坏了,但临时应急用用还成。给你们了。”
五分钟之后。大雨依旧滂沱。计程车已经掉头,驶回市区。东方旭升生产厂的双扇大铁门前站着两个人。
文子启盯着铁门上的锁,问:“逸薪,你有钥匙吗?”
沈逸薪扶一下金丝眼镜框:“没有。”
文子启:“……”
狂风横扫,从天浇灌而下的雨水犹如银鞭狠狠抽打地面。折伞偏小,十二根伞骨还断了一根,两个男人挤在伞下,一人湿了一边肩膀,裤腿也湿了近半。
文子启感觉冷,环顾四周,最后看向身边男人:“要不打个电话给赵厂长,问问他现在厂里有谁能来给我们开门?”
沈逸薪掏出手机,屏幕黑亮反光,“没电,自动关机了。”
文子启:“……”
沈逸薪:“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文子启:“没有。今天忘了问他要。”
沈逸薪淡淡一笑,心情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文子启:“……”
沈逸薪:“?”
文子启扶额:“怎么你还能如此淡定……”
“太大雨了,在这儿等不是办法。”沈逸薪的声音被喧哗雨声掩盖得遥远朦胧,他一手撑伞,一手伸长臂越过文子启背部,揽住其肩膀,“我们绕路。”
东方旭升工厂的隔壁,是一间汽车零配件生产厂。门口的铁大门合闭,不晓得有没有上锁,但旁边敞开了一个小侧门。侧门旁便是值班室,室内一个身穿保安服的大叔正仰躺在椅子上打瞌睡,前方桌面摆放着一个没来得及扔掉的泡沫饭盒和一罐空啤酒罐。
沈逸薪揽着同伴的肩膀,光明正大走进侧门,沿两米高的隔离墙一路前行。
墙面以红漆写有“安全生产”四个大字,墙头长了些低矮的杂草,在风雨交加的摧残中颓废倒伏。墙的另一边,是高高的东方旭升的新生产车间。
两人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了汽车零配件生产厂的后门。后门没锁,黄泥地面几乎成了泥水浑河——出门后,左边是菜田,有一条通往几间简陋土屋的田埂小路,右边则是东方旭升生产厂的后门。
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笑眯眯:“柳暗花明又一门”
文子启:“……”
东方旭升的后门是掩着的,湿淋淋的铁栏覆盖着厚厚的暗褐色铁锈,不过也没上锁。沈逸薪从宽粗的栏杆缝隙中伸手进去,搭下铁扣,再哐当一声推开门。
文子启重新踏入东方旭升工厂区,“逸薪,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后门?”
“我以前来过一次。”沈逸薪关门,搭回铁扣,而后领着文子启走向厂区内的招待所,“参观新引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