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声杂沓,一队步兵飞速赶至,齐刷刷就地一跪,架弩,张弦,森冷的箭尖如幽瞳,瞄准了整个方府。
也瞄准了我们这一行。
我什么也不管,飞步到轿前,正要伸指去点方孝孺穴道,却见轿帘霍地一掀,方孝孺端坐轿中,目光如剑,冷冷瞪视我。
那目光如斯森冷,竟令我一时怔住,手指一缓。
那当先将领已冲了上来。
他飞快盯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轿子,长枪一提,刷的对我一指:“你等何人?为何在这逆贼府前逗留?这轿中又是何人?给我出来!”
我在心中无声长叹。
外公真神人也。
所谓事有可为不可为,莫非就指这个?
所谓天意,莫非当真非人力可抗?
眼见功成的这一刻,偏偏杀出这一彪人马。
偏偏弃善近邪留在方府转移方家人,而刚才我送方孝孺进轿,未在他身侧。
无人及时点他穴道,避免他听见当前言语。
经此一语,以方孝孺心智,定已知我所言不实,再想取信于他,骗他跟我走,躲过眼前劫难,对这迂腐的夫子来说,难比登天。
我这里出神,那将领见我不回答,长枪刷的抖出一个枪花,怒道:“你聋了!”
我正恼他坏我大事,闻声冷冷抬眼,他对上我的目光,有一瞬惊怔,随即怒道:“好狂妄无礼的女子!夜半之时,徘徊逆贼府前,定也不是好人,来人,给我拿下!”
士兵们呼喝一声便欲上前,我冷冷一笑,道:“你昏了!”
衣袖一甩,还未来得及冲到我面前的士兵立时被我拂跌出去,我一步上前,手掌凌空虚虚一抓,道:“我面前你也敢高坐不动?给我滚下来!”
那将领应声而落,砰通一声栽在地上,我负手冷笑看他红头涨脸的挣扎着爬起来,张嘴便要呼喝,立即单手一捞,提着他后领往身前一挡,微笑道:“想放箭是吧?其实我不怕你放箭,不过,想了想,我还是救你一命算了。”
他扭动身子努力挣脱,恨声道:“妖女胡言。。。。。。”
“你若真下令放箭。。。。。。你就完了,”我悠悠笑道:“你可知我是谁?”
他怒道:“管你是谁,敢如此轻侮挟制朝廷命官,定当。。。。。。”
我微笑,轻轻俯耳,说了几个字。
他蓦然僵住。
我继续轻轻道:“你坏了我的事了。。。。。。你说,该怎么办?”
他仍在惊怔中,半晌道:“不过你一面之词,谁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哦,很有道理,”我淡淡道:“你可以不信,你可以下令放箭,不妨试试,看最后,死的是谁。”
手一松,我放开他,将他向前一推,满不在乎负手道:“请试,请,请。”
他立在当地,似是没想到我居然轻易便放了他这挡箭牌,双眼转如辘轳,目光闪烁,显见我的漫然态度反令他惊疑不定,半晌,似是咬了咬牙,张口欲呼。
我冷冷瞟他一眼。
他再次顿住。
冷笑,我睨他一眼,道:“你,报上名来。”
他怔怔的张口就答:“镇抚将军,伍云。”
“哦,伍将军,”我懒懒道:“我知道你要来做什么,不过,此事有我代劳,不劳尊驾,你可以走了。”
他目中闪起怒色,便要言语。
却有一人道:“走的该是你。”
我皱眉回身,方孝孺已从轿中走出,看看伍云,又看看我,一声冷笑,道:“方某何其有幸,得两位高官贵胄如此争执。”
我默然不答。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方孝孺淡淡道:“相较于随从小轿为逆贼座上宾之的‘敦请’,方某倒宁愿受缚午门,血溅三尺。”
他对我一拂袖,道:“不管你所来何意,但请你莫再多事,成全方某志节,方某九泉之下,亦感盛德。”
我仰首,向天,叹息。
半晌道:“你死则死矣,家人何辜。”
他决然道:“以身殉国,人所当为,何独方某家人乎!”
傲然一笑,他又道:“我闻得你素有雷霆手段,不过你若对方某用强,方某立时嚼舌自尽,任你算尽机关,也不能阻方某蹈死之心!”
我怒气微生,冷冷盯着他,他毫不退缩,目光灼烈如火而坚冷如冰。
这样的目光,其意昭昭,已毋庸多言。
良久,废然一叹,我无声退后一步,让开道路。
倦然道:“罢了。”
伍云立即扬臂高呼:“带走!”
方孝孺昂然自我面前行过。
我转过身去,不看他。
伍云依旧在下命令:“把府中人一起给我带出来!”
霍然回身,我怒道:“够了!”
不容人再多言,我指向方孝孺,厉声道:“你要全你名臣气节,图得青史留名,我不阻你,但你老妻弱女何辜?为你妻女,便当全你气节?便当轻贱性命?所谓数十载夫妻恩情,不抵奉天殿一捧无知无灵的骨灰?”
方孝孺一生文章奇才,素为众所尊崇,几曾为人这般诟责?初听时还神情有所触动,暗自忍耐,听到最后一句,霍然抬头怒瞪我,嘎声道:“你。。。。。。你。。。。。。果然。。。。。。果然是逆贼之女。。。。。。竟对先帝不恭至此!!!”
我不理他,又转身对伍云道:“你也见好就收,方孝孺自愿随你去,我管不得,但今日只要我在,方家人,你一个都休想带走。”
伍云怔了怔,注目我神情,想了想道,“。。。。。。我须得印信之物,才能放过方家人。。。。。。”
我冷笑截断他的话:“什么印信?你当真是奉燕王之命缉拿方家上下?燕王要的只会是方孝孺,你自作主张连他家人都动,小心我告你个罪犯欺君!”
“你以为你带了兵马又如何?”我自怀中掏出旗花火箭,“要不要试试不死营和你镇抚将军麾下,谁刀更利,谁枪更疾,谁杀人更快?”
他听得不死营三字,微有震动,思量一刻,后撤一步,微微向我一躬,手一挥道:“走!”头也不回上马而去。
步兵们收了弩箭,将方孝孺绑缚了围在正中,浩浩荡荡的去了,我看着方孝孺昂然清瘦的背影,卷夹在虎背熊腰的兵士之中,毫无惧色头也不回前行,心中虽怒此人迂腐,但此般气节,当真也是佩服。
军队撤离,方才喧闹不堪的方府,瞬间人去庭空,空余一座孤零零小轿停在门前,夜色沉沉罩下来,层云幢幢,低迷欲雨,我仰首看着云缝里一线诡异橘色弯月,缓缓长叹。
方崎。。。。。。对不住。
天意如此,非我薄力可挽。
……………………………………………………………………………
行文至此,将至尾声(当然,以我乌龟般的写法,离真正的结束还有段日子),临近结局,想必亲们都知道,千头万绪,此时必须一一梳理,是以最近的更新,我写得很艰难,可能不能保证隔日更新,请亲们见谅。
另,我笔力平凡,只能尽力将燕倾扯完,不敢保证结局完美出色人人满意,诸位如有不满处,请在燕倾结束后再努力砸砖,否则以我目前的烦躁心态,我很可能无法再继续下去,我现在无有他愿,唯愿早日结束燕倾,诸位的爱护,是对我最大的支持,谢谢。
[正文:第一百六十六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三)]
乘夜回到沐府,沐昕果然还未睡,和方崎一直等待我回来,我看着方崎故做镇定神情里的惨然期盼之色,直觉得难以启齿。
然而事已至此,逃避与隐瞒是为更大的残忍。
我将事情始末一一说了,又道已经请师傅他们将方家其余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点了穴道救走,安置在京中山庄的隐秘别业,方崎静静听了,半晌,软软坐倒,颓然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心中歉然,上前轻拍她肩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救走你父亲,对不住。”
“不,”方崎抬头,目中水色晶莹,神情却颇坚定,“怎么是你的错。。。。。。是家父。。。。。。执迷不悟。。。。。。他要尽忠死节。。。。。。如此,拦也无用。”
说到最后,她语气已由软弱转为平静,诚恳的执了我的手,道:“怀素,总之,我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娘她们只怕此时也已下狱,这般恩德,来世结草衔环,方崎也一定报还。”
我抚了抚她的发,和声道:“咱们姐妹一场,说什么结草衔环,”转首吩咐亦一直在等候我的流霞寒碧,“别业少人侍候,你们等会就过去照顾方夫人,记住,凡事小心。”
流霞寒碧应了,方崎不安道:“怎好劳动两位姑娘。。。。。。”
我展颜一笑,“无妨,她两个在山庄呆久了,本事没有,灵活机变还是有的,她们去,大家都放心些。”
方崎亦勉强对我一笑,虽然笑意宛然,两人却都在对方目中,看见浓重的忧色。
是夜无人入眠。
我一人踱进后园,于葳蕤芳草中默然而坐,听得风吹动扶疏花叶瑟瑟作响,只觉得胸中空漠似无一物,不多时,有人轻轻在我身侧坐下,雪白的袍角如月色一般铺展开来,映得草色深深。
他仰头看着前方一枝于风中微微扶摇的花叶,神情雍容而声音静谧,“怀素,无需自责,亦无需因人所责而自苦。”
我低头看脚下绿草如绒,自失一笑,“你莫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沐昕无声一笑,“缑城先生出身宁海,此地人据闻首重节义,洁操刚烈,你刚才虽没明说先生态度,但想来你这个逆首之女,自然不得先生青眼。”
我淡淡一笑,“无妨,自不会和他计较,只是未能相救,实深憾之。”
他道:“此乃先生自择,你何错之有。”
“我现在担心的,”我转头,夜色中他目光璀璨如星,照亮我心中一方黯然之处,“天子一怒,血流飘杵。”
他默然,良久握紧我手,“怀素,我知你公直正义,急人所难,我素来以此为荣,但我有时也很私心的希望,你于艰难竭蹶之时,能够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我反握了他手,道:“你亦如此。”
沉默了一会,我道:“沐昕,我曾自负聪明,自以为有左右风云之力,然而最终我却明白,我不可与天意相抗,甚至,不可与掌握天下的强横势力相抗,我能尽的,真的只是微薄的力量而已。”
沐昕轻吁一口气,道:“怀素,须知任何人,都不可与帝王颉颃相抗,私蓄势力再强盛,于天下之前,亦不过沧海比之一粟,千军铁蹄之下,纵万世基业,也难免摧枯拉朽弹指烟消。”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而在我眼中,万世基业,皆不抵你安然一顾。”
我轻轻道:“我明白,我不会贸然冲动行事,匹夫之怒血流三尺,又能洗刷掉谁的恩怨?”
他点头,道:“怀素,想来你我都明白,所谓富贵不过烟云,真情长此百年,红尘繁华,利名是非,紫阙朱户,玉带珠围,终不抵潇洒散淡弃微名,知心人儿常相伴。”
我笑道:“于我心有戚戚焉。。。。。。说到荣华富贵,父王起事,你亦是从龙有功,将来父亲大封功臣,逃不了你的万户侯。”
他不笑,只侧首望向屋脊重重的宫城方向,清俊的侧面沉在黑暗中,美妙如曲意未尽的清弦。
“只愿生生世世与卿相守,做不得,万户侯。”
………………………………………………………………………
后数日,消息次第传来。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为糟糕。
方孝孺被伍云所执,金殿之上,方孝孺披麻戴孝,痛骂父亲,拒不草诏,父亲无奈,将方孝孺下狱,命宫中百官轮流前去劝说,甚至连方孝孺的弟子,德庆侯廖永忠之孙廖镛,廖铭都派去相劝,却被先生劈头盖脸一阵臭骂赶出,父亲不甘心,竟荒唐想着自己亲自劝导方孝孺,再次宣召方孝孺上殿,命锦衣卫去除方孝孺身上孝衣,谁料方夫子居然是将衣服缝死在身上的,锦衣卫好一阵折腾,最后以蛮力撕下了方孝孺的丧服,七手八脚套上朝服架进殿内,父亲为表怀柔之意,特设座以待,并下阶相迎,劝方孝孺:“先生何必自苦,余不过欲学周公辅成王耳。”
方孝孺立答:“成王安在?”
父亲答:“自焚死。”
方孝孺言语敏捷:“何不立成王之子?”
父亲微一变色,随即答:“国赖长君。”
方孝孺咄咄逼人:“何不立成王之弟?”
父亲终有尴尬之色,无言以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此朕家事,先生无过劳苦,”以眼色示意左右,将笔强塞入方孝孺手中,勉强和颜笑请:“昭告天下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接笔,笔走龙蛇刷刷作书,众人看去,齐皆变色。
明黄缎面压金边的诏书上,墨迹淋漓四个大字:“朱棣篡位。”
遂,掷笔于地,放声嚎啕。
笔上墨汁溅开,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亲新制四团龙云纹紬交领龙袍下襟,点染墨色数星,雍容金龙,其色斑驳。
高深穹顶大殿,将哭声远远传开,满殿里俱是那惨痛恸哭之声,自激烈胸臆奔射而出,撞在墙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诸人,人人眉目浮动,颜色苍白。
殿外风荷正举,弱立亭亭,似也为那哭声所惊,微偃身姿。
方孝孺边哭边骂,历数父亲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骂父亲怀诈欺主奸鄙小人,怒责父亲狼子野心窃据大位,叔夺侄位千载之下难逃骂名,措辞狠厉,句句如刀枪剑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绝恸哭声和愤怒骂声里,父亲的最后一点耐性被泪水雨打风吹去,阴鸷冷酷的本性,久居上位一朝得势的风发傲气,使他在自以为牺牲的做了那许多忍耐和努力后,终于不可自已的爆发出来。
在方孝孺“死即死,诏不可草”的哭骂声里,父亲冷冷斜睇,问:“你,不顾九族?”
方孝孺连犹豫也不曾有,奋然作答:“便十族奈何?”
父亲笑,冷笑不绝,“好,好,好!”
招手唤来锦衣卫,命取腰刀,厉声道:“使汝尽兴而言。”遂命人割裂方孝孺嘴角直至耳侧,血流披面,而方孝孺骂声不绝,喷出的血沫在地下积了厚厚一层,侍候一旁的文臣,隐有不忍之色。
唯父亲怒极反笑,“想死是么?现在杀了你反倒便宜了你,便十族奈何?我便灭你十族!”
既令大索全城,凡方氏族人,皆受追捕,散住各处的方家族人,被绳牵链捆,赤足散发,一队队押解过市,百姓拥挤于道路,神色凄切的遥望着一个名臣家族命在顷刻的覆亡。
随后,清宫三日,大诛建文旧臣,下榜大索那些不改志节,仍旧整兵相抗的旧臣,死守济南的铁铉,在广德募兵的齐泰,在苏州募兵的黄子澄,在杭州募兵的练子宁,黄观,以及建文朝名臣景清,卓敬,陈迪等五十余人,皆榜上有名。
天下,笼罩在燕王狰狞充血,几近疯狂的杀戮目光中。
从最初得到方孝孺下狱消息开始,我便至宫城前求见父亲,回回都被婉拒:“陛下有要事在身。”我心知因为建文失踪迷案,以及我不顾一切为方孝孺求情,又与伍云发生龃龉力保方家人的种种行为,已经令父亲对我心生疑忌不满,他不愿见我。
也是啊,见了我这个多少对靖难之役有些微功的女儿,必然被我提出求赦的请求,届时他是应好,还是不应好?
更何况,他曾应诺于我,如今翻悔,如何还肯再见我?
无奈,我只得全力照拂那日救下的方家老小,常抽空去探望一番。
山庄别业,老头取大隐隐于市之意,居然将之建于江南最为金粉都丽,十里画舫飘香的秦淮河畔,只怕任谁也想不到,京城山庄暗卫总坛,总控天下消息线索的重心之地,居然便这般矗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利用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的浑浊味道,悄悄淹没属于自己的独特氤氲气息。
我随意敲敲那间看来毫无特别之处的独院门,青衣小帽的仆从出来,接了我进去,我一面匆匆向里走,一面问那也是暗卫身份的仆人,“夫人怎样了?”
他垂首道:“还是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