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合十,感谢黄子澄,千挑万选了这么个人才曹国公,否则哪怕随便换个平常能力将领,光凭这五十万大军,就算一人吐口唾沫,也够给北平下场雨,只要中规中矩以兵力压近,纵我有通天之能,北平亦绝无可乘之机,更遑论被逼退了。
南军撤退之时我悄悄乔装,混在南军中出了城,眼见退得混乱无章,大恨北平兵力过于薄弱,无法追击,否则定可给予李景隆痛击。
李景隆跑路的能力和他嫉贤妒能的水平差不离,他下令后退十里,自己当先跑了个痛快,沐昕既然是他的谋士,自然跟着一起走,我只须盯着最前方的元帅大旗就好。
十里路程,稍瞬便到,又一阵乱哄哄的扎营,李景隆在众人的围护下骑马巡视军营去了,我注意了下他身周没有沐昕,顿时暗喜,趁守卫交错换班的时机,一闪身,点倒帐后两名亲兵,闪身进了大帐。
帐内厚毯绒绒,紫铜镂花鼎炉内沉香淡淡,虽是军旅,陈设却也颇为讲究,我面上掠过鄙弃的神色,抬眼便看见顶头右侧堆满军报的紫檀黑漆长几旁,斜斜坐着那清瘦的青衣男子。
他静静看着我,平凡的容颜上,却有一双属于沐昕的眼睛,明若深水华光掠影,有远山的静好和碧湖的幽远,一转目便是一抹清致的风神。
我勉强的笑了笑,揭下面具,又迅速戴上。
沐昕呆了呆,突然扔下军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想也不想的拉住我手:“怀素,果然是你?你。。。。。。那天你受伤了是不是?还有,那日离开紫冥宫时,你好像也受了伤?给我看看,你要不要紧。。。。。。。”
边说边对着我上下打量,反反复复确认我是否无恙,全然忘记了此刻两人都还在敌方军营,这是我们自紫冥宫一别后第一次正式见面,这段时间,我担心他的毒伤和下落,他担心我的被挟持被围困,前夜匆匆一唔,更是意料之外,差点铸成生死之局,两人都为彼此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得见,自然有满腔言语想要诉说,哪怕身在险地也一时忘却,我看着这清冷少年难得的喜形于色,不由心中微热,忍不住抿嘴一笑,“没事,倒是你。。。。。。没事吧?”
沐昕一笑,明亮的双目中泛起欣悦的光彩,越发如星光朗灿不可逼视,“你那一指手下留情,不过皮肉小伤,可恨瞿能无耻,不过。。。。。。”
“今日总算报一箭之仇。”我俩异口同声说了出来,忍不住会心相视一笑。
这笑容令我心中温暖,只觉眼前的少年,清瘦而无限坚韧,微冷的手隐蕴莫名热度,似可触及内心深度某一曾经热而复冷之处,微带清冷的笑意,如无声长风,掠寂寂空山,令深雪渐融,春草生发,葳蕤繁盛,一碧千里。
然而此时不是感叹之机,对面,沐昕已从初见无恙的惊喜的清醒过来,立即推我:“你怎么孤身一个人到这里来了?还不快走!这里危险!李景隆随时可能回来,被发现了就糟了!”
我点点头:“是很危险,难道你不危险?沐昕,北平危机已解,你已经帮了我大忙,我不能再任你留在这里,稍有不慎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无论如何,今天你要离开。”
沐昕摇头,道:“怀素,李景隆现在对我还算信任,而且他只是暂时退兵,而且我还没能接触到最机密的军报。。。。。。”
他突然恳切的拉着我:“怀素,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来,我发誓,我定然安然无恙的回来。。。。。。”
我不动,任他险些拉破我衣袖,甚至在一旁青木长椅上施施然坐下来:“好,我走。”
沐昕狐疑的看我,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
“但是,”我无奈却坚定的一笑,“我必须和你一起走,你若不走,今日我就叫李景隆把大帐让给我。”
[正文:第八十一章 不堪更惹其他恨(一)]
沐昕怔了怔,定定的看着我,我挑眉看他,用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我的决心,他满脸焦灼为难与犹豫之色,显然不甘心就这么走了,我苦笑,难道真要我使那最后一招么?
这个倔强而坚毅的少年,生平想做的事,从不因外力轻易更改,我深刻了解这个连孤坟也能一守多年的小子,是很难用言语便令他心甘情愿放弃的。
难道真的要打昏他?就凭现在强弩之末的我,只怕也做不到。
罢罢,看在这小子总是令我感动的细腻心思份上,我服一回软又如何?
微微逆了真气运行,脸上顿时现出惨白之色,我连声呛咳,摇摇欲倒。
“沐昕,你再不走,我真要留在这儿,借李景隆大帐养伤了,就怕他不肯借。。。。。。咳咳。。。。。。”
一声压抑的惊呼,沐昕的身影如飓风般瞬间卷近,手一伸,就将我抱在了怀里。
“怀素,你怎样了?怀素?怀素?”
他深邃黝黑的双目近在咫尺,满目里流溢惊惶担忧之色,语气甚至有几分颤抖,连抱住我的双手,都在微微轻颤。
触及他的焦虑目光,我呆了呆,心内大呼糟糕,演戏演得太过,吓到他了。
感觉到他有力的双臂紧紧揽住我,属于男子的清朗气息扑面而来,我心头微微一震,不由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他却揽得更紧。
此时要想挣脱,再说是假装断断不能,何况要把沐昕弄回去,还得他自己心甘情愿,我咬咬牙,骗就骗到底罢!眼一闭,装晕。
“怀素!”
身子落入温暖怀抱,沐昕的气息瞬间笼罩我全身,那是碧蓝海水与青绿木叶交融混合的清爽气息,微冷而清逸,于呼吸间氤氲,令人联想到辽远的海,高阔的天,纷坠的落叶,透明的风。
那少年抱着我疾驰,风声飞快掠过耳际,我闭上眼,不能自己的加快呼吸,感受那微微颤动的胸膛里,心跳声强健而令人安心,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万分疲倦,突然想起一路来,闯江湖烧王府闹紫冥上京城,搅乱武林俯望当世计指天下剑逼雄军,我做了很多闺阁女子一生也不敢想象的事,以自身智谋手段叱诧风云,总以为自己很强,足够聪明,足够在这钩心斗角王府,在这兵战纷纷乱世傲然生存,觉得自己有能力,永远赢下去,强下去。
然而今日在那少年怀中,我突然惊觉,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我亦会受伤,亦会累。
身世使我不得不站在天下的高度参与逐鹿之争,然而内心里,我真正想要的,也许不过是一份最简单的幸福,是斯年斯日能有斯人,风雨中,落雪里,与我,相对一笑的安然。
无声叹息,我动了动肩,微微靠紧了沐昕。
我很累,已倦了这十丈软红风刀霜剑,且让我贪恋一回,尘世间烟火般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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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昕的脚程自然不慢,何况他心急如焚,十里路,不过瞬间他便到了,凭王府腰牌顺利进了城,想也不想直奔向王府,此时天已将明,我怎能让他抱着冲进王府,正待装醒,却见沐昕似是想起了什么,抬指一点,我顿时全身动弹不得。
我一惊,默运真力,却发觉沐昕点穴手法极其精妙,对我有益无损,随即,一股阳刚沛然真气缓缓自我后心输入,抚平我体内因为没能好好调养而一直翻腾不安的内伤,我立时明白沐昕的用意,敢情他在抱我疾驰时已经发觉我一直在妄动真力,为了让我回王府好好养伤,也为了不让我阻止他浪费真气,干脆封了我的穴道。
他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我苦笑,可别给路人甲乙丙看见才好。
“哐当”沐昕一脚踢开流碧轩院门。
娇嫩如莺的声音立即欢喜的响起:“啊,姐姐你回来啦-----”
话音戛然而止。
我从沐昕怀里望过去,对面,院中,梅花开得正盛,粉红正红嫩黄淡绿莹白,玉蕊虬枝,满袖暗香,风过便飘坠花雪如海。
梅树下,大红羽缎斗篷的娇小美丽女子一脸欢欣的粉艳喜色,在看清我们的那一刹瞬间惨白如纸。
她呆呆立在树下,几朵残梅悠悠飘落,落于她火红的斗篷,落于她月华般的裙裾,落于她秀丽的眉目之间,却衬得那乌黑流波的眸色,越发的深黑幽幽,不可见底。
半晌,她才似是很艰难的动了动身体,霜雪般的面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呵,沐公子,你来了。”
我闭上眼,不想看这小小少女眼里惊痛的表情,更不想看她努力了又努力的掩饰言语,心内叫苦,真是越怕被人看见,越会被不该看见的人看见,然而此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有心解释也无从解释起,千头万绪,夫复何言?
沐昕却不能体会到那些尴尬与苦痛,他的心思全在我的伤上,只淡淡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便一阵清风般掠过熙音身侧,迎着惊惶迎上来的照棠映柳,直进了内室。
屏退了侍女,沐昕小心翼翼将我放在榻上,也不解我穴道,便要为我疗伤。
却听得门帘微响,熙音盈盈走了进来,她面色仍旧有些微微苍白,神情却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祥和,微笑着问沐昕:“沐公子,姐姐受伤了么?”
沐昕点了点头。
熙音关切的上来看了看我,微微沉思,向沐昕宛然一笑:“沐公子,姐姐最近很是劳累,气色很差,我那里有上好的千年老参,是去年生辰舅舅送我的,一直都没用过,养气补元最好不过,对姐姐想必合用。”
沐昕听得千年老参,有几分心动,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你姐姐虽无大恙,但确实操劳太过,心血耗损,若有好参,倒是莫大助益,如此,便多谢你了。”
熙音笑得温柔:“沐公子说得哪里话来?怀素姐姐是我的亲姐姐,送点补品是该当的,怎好当这一声谢字?”
顿了顿,她又道:“何况姐姐为了守住北平,殚精竭虑,彻夜不眠,甚至亲上战场临阵指挥,若无姐姐,北平早已被破,哪有妹妹如今安稳站在这里和沐公子说话?别说区区小参,便是要我割肉为姐姐疗伤,也是甘愿的。”
沐昕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温柔与心疼,温和的道:“是啊,她也太不容易----”
我心内叹息,看向熙音,她盈盈笑着,对沐昕的眼神视若不见,满面都是关切与了解之色,迎向我的目光亦坦然安详。
我忍不住呛咳,掉转目光,妹妹,我宁可你,哭闹不休,或是一怒而去,好过如今,微笑里令我心寒如冰。
目光这一转,无意触及某物,却令我大吃一惊!
[正文:第八十二章 不堪更惹其他恨(二)]
窗棂下,一朵小小冰花,晶莹剔透绽放,细长的枝干斜插于窗侧,花瓣盈盈,雕琢精致,阳光斜斜映照其上,每个角度都闪着七色琉璃般的璀璨光彩,华美富丽不可方物。
这花,我见过。
昆仑山,紫冥宫,清冷萧条的小院,西南角一处小小花圃,盛放过这花呈七角的奇异冰蓝花朵,那清幽而动人的美,曾令满腹心事的我,也不由驻足。
犹记当时,长衣广袖,银环束发的少年,立于门前,微笑看我。
彼时和风细细,花香淡淡,未得一语,已尽显风流。
然而此刻重逢那万不可能于北平见到的花朵,再无一分一毫当初的柔软心情,我甚至不能自己的失落和惊慌,但我到底失落什么,惊慌什么,我却不敢深想。
心里思绪翻卷,目光却飞快一触即离,沐昕和熙音都未发觉,即使发觉,他们也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贺兰悠,来过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又为什么离开?
垂下眼睫,盖住满心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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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名家掌间墨笔,一笔笔涂满天地,一弯冷月,缓缓自天际勾勒浮影。
冷风敲窗的声音如同在劝人归去,却不知道是否会有人于这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的萧瑟冬夜,悠然而来?
那朵冰花,静静躺在我掌心,我已凝望良久。
我一直努力用真气,维持着它冰雪之姿,然而掌心的温度,终不可避免的使它渐渐融化,化为一汪清清水泊。
烛火飘摇里,明灭光影,我缓缓合起手掌,攥紧成拳。
满握一掌,冰凉。
良久,我张开手掌,注视空空掌心,微笑。
贺兰悠,你是要告诉我,我们之间的某些感情,注定要如这花一般,越温暖,越炽烈,越会更快的消失?
如这冰雪所化之奇花,终非自然之物,难得永久?
“嗤”一声轻笑。
寒气随着骤然推开的窗扇呼的涌入,室内幔帐被风吹得缭乱狂舞,那些重重叠叠的玉黄纱影飘飞出万千道迷离光影,光影里,一道银色柔光如月色射入,黑檀镂雕宫灯里烛火一颤,猛的一涨长达尺许,又立即静歇,依旧发出朦胧的红光。
红光映照下,厚而软的织锦地毯上,已多了一个人。
镀着月光的银衣,镀着日光的俊美容颜。
翠羽长眉下,那双微微上挑的飞凤般的明媚眼睛,带着笑,带着点慵懒曼然的神色,似近似远的看着我。
我端坐不动,凝视着他似清瘦了些的容颜,语气淡淡的打招呼:“少教主,近来可好?”
贺兰悠笑,久违的害羞的笑:“托福,很好。”
“哦?好到什么程度?我可否一问?”
“可以,”贺兰悠笑:“我说了托你的福,哪能问都不给你问。”
我注目着他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只觉得心底泛起淡淡苦涩,那苦涩的滋味如此清晰如此难忍,直似要苦到舌尖,却在舌尖与牙齿接触的那一瞬间,化为无味的言语。
“贵教主可好?”
“自然不好,”贺兰悠施施然坐下,“我活的好,他自然不能好。”
我缓缓靠在榻上,以掌托腮,静静看着他道:“少教主,自从我回来后,我将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细细回想了一番,又托人查了些你们紫冥宫的消息,林林总总加起来,得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结论,你想不想听一听?”
贺兰悠乌黑浓密睫毛下的目光一瞬间突然深如古井,井底闪耀着波澜暗起明灭的光,“和我有关吗?”
“和你我有关。”我淡淡道:“和一个城府深沉的男人和一个傻瓜女子有关。”
目色一闪,贺兰悠泛起一丝惊讶的笑意,似乎很忍俊不禁:“怀素,傻瓜女子?你在说你自己?”
“嗯,”我神色平静,“要承认自己是个傻瓜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从不曾 高估自己,更不会高估自己在任何人心目中的地位。”
“比如你,”我指指他,“我就很明智的从未敢认为你真的对我好过。”
贺兰悠的笑容怎么看都象是高明画师作伪的赝品,虽美却不生动,“怀素,你可真会伤人。”
我神色不动:“过奖。”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也不给自己逃避的理由,“少教主,我刚才说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贺兰悠难得的有了犹豫之色:“如果我说我不想听,你会怎样?”
我答:“不可以不想。”
贺兰悠怔了怔,啼笑皆非的摇头,“那你还问什么?”
我讥诮的看他:“为了配得上你地位的尊重。”
笑容消失,贺兰悠神色突转凝重黯然,垂下长长的眼睫,他道:“怀素,我们很久不见,你何必这样对我。。。。。。”
“是的,你何必这样对我?”我再也忍不住,冷冷接上,摇摇手中纸卷,“少教主,我这里有几个零碎的消息,真的很零碎,不过如果有心要把这些零碎消息连在一起想的话,倒一点也不乏味了。”
不待他答话,我展开纸卷,“先读一段话给你听。”
“昔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今吾气走周天,心传秘法,神通六识,指成拈花,世间万物,无有不破,以指为目,戳点河山,一指破开混沌势,笑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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