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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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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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直背脊,背对着庭中的沐昕,语气冰冷:“对,沐公子,你说对了,事实上,你说得太客气了,你为什么不说明白,我就是个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义,无心无肠,草菅人命的恶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开口时,声音已多了几分苍凉:“怀素,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一顿,他才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仇恨蒙蔽了基本的良知与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乐……”

我心底一颤,一层薄泪瞬间漫上眼眶,然而泪水将落未落间我迅速仰头,直直看向那弯不知千古悲欢的冷月,将那泪逼了回去。

声音里却不可避免有了凄然:“沐昕,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世,我这样的人生,还可能快乐吗?”

他默然。

我突然觉得无限疲倦,那深浓的乏意几乎让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这清风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却这尘世污浊烦恼种种,忘却父亲即将造反,忘却我的儿时玩伴将和我的唯一亲人作生死厮杀,忘却娘亲凄凉的逝去和父亲的薄情,忘却燕王府平和表象下的暗潮汹涌敌意隐隐,忘却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罔顾人伦的侮辱……。

忘却,这十丈软红,牵扰种种。

然而终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软软挥手:“沐公子,夜了,还是请回吧,鹤珠已得,不需要再浪费你的真气了。”

灰心之下,我忘记自己挥的是右手。

沐昕的惊呼突然响起,失了他一贯的冷静:“怀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我一转身,便倒了下去。

骤临的黑暗里,最后看见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飞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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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帐幕里透着淡淡的莹光,转折的阳光透过碧纱窗,映在丝褥上,光滑明亮,云霞般华美灿烂。

艰难转侧酸痛的脖颈,毫不意外的看见以手支颐,以注定会比我更酸痛姿势假寐的沐昕。

我看着他长长睫毛,睫毛下阴影深浓的肤色,明显消瘦的脸颊,和一夜之间暗生的胡髭,声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这般细微的响动,却依然惊醒了浅眠的沐昕,他立即抬头,血丝殷然的双眼里惊喜闪现,哑声道:“怀素,你醒了。”

顿了顿,他神色里多了分深浓的歉意:“怀素,我不该……”

我一举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见我的平静,沐昕一贯稳沉的眼色里多了些许的惊色:“怀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叹:“沐昕,我不是蠢人,谁笑颜下掩藏森冷,谁苛责里深埋关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抬眼看我许久,忽地垂下眼睫:“怀素,是我昏了头脑,我应该知道,你这样的人,怎可能心性残忍草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温腻的思绪泛起,面上却云淡风轻,说到底,不是不委屈的,伤了心,也微疼犹在,只是那委屈那伤心,都是因为他不懂我的缘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念念不忘,掰开揉碎了再来上一回?

沐昕注意着我的神色,神情里有感动和疼惜,见我作势欲起,赶紧伸手过来挽扶,他微凉的掌心触及我只穿亵衣的肩头,那般温润的触感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传至我肌肤,我竟没来由的轻轻一颤。

沐昕似也察觉了,顿了顿,缓缓收回了手,他修长的指尖拂过我肩头,是一种拈花执杯的优雅姿势,更似清风来过某一春,别离时带了柳絮桃李迤逦而去的意味,美丽里携了三分碧水东流的怅然。

我低下头,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脸颊,恼恨自己的突然无措,明明很平常的一个动作,以往传功渡气也难免碰着挨着,我自己是从不觉得什么的,怎么这场架一吵,身子这一弱,没的心性也薄弱起来,竟不分场合的乱羞涩了。

沐昕不知怎的也有几分尴尬,站起身道:“我去叫映柳她们来。”

我摇摇头,自己支起身来,忍着肺腑的灼热的疼痛,问他:“鹤珠可是给我师傅用了?”

他点点头。

我松了口气,道:“那好,我要走了。”

正待往外走的沐昕一呆,修长的身形顿在门口处,满面诧然之色的转身问我:“什么?”

我开始找自己的外衣:“我说,我要走了,既然师傅已不需要真元支持,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赶赴昆仑,找到解药了。”

沐昕皱眉看我:“怀素,你昏睡时我已经给你把了脉,你伤得不轻,还有,”他指了指我已包扎好的手指:“你的手,是怎么了?谁伤你如此?”

问到最后一句,他的神色已转为凛冽,他本就清寒孤傲气质,玉树琼枝雪冷,这一微怒,更是寒意隐隐,目色冰凉,注视我的伤处的目光如此锋利,令我相信,他如果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定不会放过朱高煦。

可我不要这样,我的事,我自己解决,沐昕不是燕王府的人,我不愿因为我导致西平侯府与燕王府交恶,更不愿他孤身和从人众多,阴狠暴戾的朱高煦对上,谁知道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当下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无意中伤了的。”

沐昕垂下眼,看着我的手指,轻轻道:“你总是这样……”他语声微有些萧索,注视着我,我略有些心虚的看着他,总觉得他目光睿智而了然,清澈如镜映射出我的心思,历历分明的感觉,不由转了头,掩饰的一咳:“我的伤不要紧,师傅的毒倒是不宜再多耽搁,再说你也知道,坏事做多了,总得溜之大吉。”

难得的说了个笑话,他却不笑,眼底宛如有形的忧伤令我心惊,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垂下头,半晌听他道:“你刚才说,你要走了,你怎么忘记了一个人。”

我苦笑:“你何必和我一起去,这万里路途,奔波劳累,何苦来。再说,你和朱能的赌约,就要到期了。”

沐昕毫无犹豫之色:“放弃便是。”

我睨他:“小心朱能和索百户笑你临战而逃。”

他笑得傲然:“我只在乎我应在乎的,世人笑我毁我,直若尘埃。”

我皱皱眉:“父亲定不愿你随我去。”

他低头看我,深黑长眉皱成上弦月的流雅弧度,神情无奈:“怀素,我来也去也,留也别也,从来都只是因为一个人,而与他人无关。”

我怔了怔,终于闭嘴。

[正文:第四十三章 万里西风瀚海沙(一)]

西行,经保定府,大同府,越太行山,入河套。

自宁夏卫东北流经榆林卫,西经旧丰州西,折而东,经三受降城南,折而南,经旧东胜卫,又东入山西平虏卫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环之的河套,扑入我视野的第一感觉,就是壮丽。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塞烽火处处,牧笛胡笳声声,牛羊如棋子星点散布,雄浑的夕阳光照绿原中星罗棋布的游牧族人,光漫四野,气象沉阔,长风吹过,吹乱遍野碧草,每一舞动,都是天帝如椽巨笔下气势惊人的狂草。

正是那首流传千古的北朝乐府所吟诵的气象: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骑在马上,对着这千年兵家必争之地,被历代战火和白骨所洗礼,被匈奴铁蹄踏落每一寸土地,侵染男儿热血与万古豪情的广袤河套大地,只觉豪气自肺腑涤荡而生,心中热血奋勇,长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吟道:“控弦尽用阴山儿,登阵常骑大宛马。银鞍玉勒绣蝥弧,每逐骠姚破骨都。”

沐昕在我身侧,淡淡微笑,晚来风渐凉,牵动他黑发,飞舞的发丝缭绕下玉似的容颜生出宁静光辉,白袍亦随风同舞,气韵如星光般,冲淡永恒。

另一侧,近邪盛夏天气里裹了皮裘,正低头对着手里的酒囊发呆。

我微笑瞟了瞟他:“师傅,喝啊,怎么不喝?你要的上好的葡萄美酒,可惜一时找不到夜光杯,还请将就,请,请。”

沐昕咬着唇,忍笑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

近邪慢吞吞看了我一眼,慢吞吞举起酒囊,慢吞吞靠近唇边,慢吞吞的,等。

等酒滴落。

半个时辰后。

一滴,两滴,三滴。

不多不少,三滴。

沐昕早已低下头,不忍看近邪脸色。

我却笑嘻嘻悍不畏死的看着我那师傅,想看他那万年冰山表情今日可会裂了缝。

可惜,那家伙早就冻成了昆仑山顶的冰川,居然神色不变的将那三滴酒认认真真喝了,仔细抿了抿,“嗯”了一声,表示满意。

我大失所望。

挑挑眉毛:“师傅,你最近恢复还不错,酒囊可以举上半个时辰之久,看来再过几日,这大宛名酒,就可以加多到六滴。”

他瞟我一眼,依旧冷冷无表情,可我却隐隐感到了眼底的那丝隐约笑意。

看着近邪苍白得如同秋霜的面色,我却有些微的怔忪,自服了鹤珠之后,近邪倒是醒了,可是他的内力却消失了干净,我曾经探寻过他的经脉丹田,发现以往那雄厚无匹的内力都不知哪里去了,现在的他虚弱得可比三岁稚童。

也不知道是毒伤的后遗症,还是只是暂时的,

我可以想象绝世武者失去武功的寥落滋味,没有坚毅的心志根本难以接受,然而近邪平静依然的神情无数次令我只能沉默,并暗暗发誓要用尽一切办法来恢复他的武功。

他受伤,都是为了我。

他醒来后,我才知道,自我离开山庄,近邪便一直跟着,巩昌我挑了绿林十八寨时,他在梁上望风,顺便一颗石子锁了瓢把子的环跳穴,使我点出的那一指顺利无比的废了对方武功,在顺庆,我在前面砸人家堂口,他在后堂砸老大的武器,在镇远,雄威堂本来倾巢而出的,结果在半路被一蒙面人拦住了,杀了个七七八八……

到如今我才恍然,可笑当初我还一直以为武林中人很脓包,轻轻松松就给我混了名号散了场子,原来有人一直跟在我身后,为我遮挡刀剑,保护我这初出茅庐不知地厚天高的丫头。

想起离开山庄的那一日,我向他告别的那一日,他在我身后那一声轻笑,我并未听错,只是我从来都不曾多想。

这些都是我软磨硬缠,断断续续得知的,而我最关心的近邪如何受伤的经过,他说得更加含糊。

偷袭,夜袭,以多凌寡,对方狠辣机巧出手凌厉,不敌之下便先诈死,然后趁他观察蒙面死尸身份时,自背后一跃而起,狠狠击在他后心。

那是发生在大同府,至于近邪为什么会去大同府,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我又问他偷袭他的人什么样年纪,武功家数,他也是板了个死人脸,惜字如金。

越是如此,我越是心中惴惴,近邪为什么要对我隐瞒?有何难以告人处?

我相信我的师傅,但我不敢相信…那个人…

记忆里的初见,就曾惊慑于他的狠,对己狠,自然对人更狠,西平侯府前微笑出手,袍展微风袖拂流云,拂出的却是厉杀的死亡与血腥的摧毁,他的辣手,我亲眼见识过。

我知道他温柔微笑里,绽开的是亡命的决裂与嗜杀的血色之花,蹈死不悔百折不回烈霸之心,为达目的,从不惜轻贱生灵。

然而我亦知道他的好,对我的好。

他倾囊相授的绝世武功,他千里相伴的呵护温暖,荧荧烛火里的微笑低语,漫漫春光里的笑颜温存,和那些满江湖寻人打架的日子里,他时时在我身侧,招呼我的剑光血影,首先要经过他。

从初见的动心,自相随的依赖,至别离的怅然,那个银色的身影,早已深刻于我生命。

并非没有思虑过他诡秘的来历身世,他狠辣的行事作风,然而我深深明白,那一定是因为他自幼的成长不曾得过温暖和关爱,有的只是算计和陷阱,从他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里,我明白并心疼过他的虎狼环伺的幼年。

那样的恶劣生活,逼得他不得不伪装,隐藏,比狠辣待他的人们更狠辣。

我要如何责怪他埋藏极深的苍凉?

曾经想过,若有一日,我与他,能离了这天下大势诡谲江湖,纵马河山笑傲塞外,远避这红尘烦扰种种,我定要以我全数的真心和细腻,抚平他所有无奈与创伤,远离生命里无尽的杀戮与血腥。

可如今,对着衰弱的师傅,对着我无法不在乎的人的狰狞的伤痕,我难掩心底的恐惧与慌乱。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他应该知道近邪是我师傅,他没有理由伤害我的师傅。

为什么不会是他?近邪一路跟随我下山,定然知道他和我的关系,除了他,还有谁能让近邪因顾忌一反常态,不肯说出凶手是谁?

我翻来覆去,心乱如麻。 

[正文:第四十四章 万里西风瀚海沙(二)]

当晚宿于归化城内客栈。

进店堂时,天色已晚,空荡荡的无人,只角落里一桌,有个年轻女子,背对我们,一个人自斟自饮。

我和沐昕对望一眼,都觉得惊讶,这塞外苦寒之地,万里瀚海凶险风沙,若非实有要事的行商旅人,寻常百姓极少履足,更何况单身女子了,这一路行来,我们几乎没见过单身女子行走路途。

我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却只看见一个娇小纤细的背影,衣饰朴素,喝酒的姿势却颇有几分痛快潇洒,我凝神看了看她拈杯的手指,肤色白洁,手指圆润修长,竟不似寻常劳作人家的女子。

这时小二送上饭食,我便也收回目光,饭后自跟着小二去了宿处,我注意看了四周,左邻住的正是那单身女子,她在我们身后进房,步履利落,却安静无声。

沐昕自和近邪住在一起,方便照顾,我独居一室,对着飘摇的烛火,心也飘荡无依,浑没个着落处。

沉吟了半晌,我取出自己照日短剑,细细擦拭,自那日被朱高煦欺辱,我便吸取了教训,利器刀剑再不离身。

离开王府时,我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当前形势紧张,几乎可以说是一触即发,我离府的前几日,北平指挥使谢贵还试探着去看过父亲,父亲忙于装疯大业,六月天气抱着棉被喊冻,惊得谢贵目瞪口呆,饶是如此,朝廷也未曾松懈对父亲的戒心,听闻已派出使臣前来北平,府邸周围也多了很多探头探脑的监视者,在这个山雨欲来的节骨眼上,父亲哪里还顾得上府中少了三个人。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接得很好,已将恢复,看来以后不会影响我的指法。

“咯嚓”

放在桌上的手指突然一缩。

我霍然抬头,看向左邻。

那里,有数人摄足靠近的声音!

嘴角牵起一抹冷冽的笑意,闪身到门侧,门缝里果然闪过几条鬼鬼祟祟的黑影,在那女子窗外不知捣弄着什么,八成是那单身女子被人盯上了,夜半风高来采花来着。

这丫头也是太胆大,若学了我,着了男装,多少也掩人耳目些,这么个年轻女子,出门在外,不被人打主意的可能几乎没有。

飘身而起,衣袖一拂已灭了烛火,轻身一纵已翻出后窗,越屋脊掠房舍,已到了那女子房侧。

房门前,那几条黑影正用唾沫沾湿窗纸,然后小心翼翼伸进吹管,管里插着点燃的香。

我无声的嗤笑,这真是老掉牙的伎俩,看来对方也不是什么高手人物,不过混江湖的最下等的采花贼。

烟气袅袅飘入室中,几个人带着奸计得逞的快意笑容,附耳在窗上仔细听,月色青白的光照上那几张龌龊的脸孔,神情猥琐而下流,看得我几乎呕出来。

然而听见室内没有动静,不由有些微忧虑,那姑娘当真如此大意,孤身投宿,也睡得如此死?

手指拂出,便待以贺兰悠教我的流云指闭了这几人穴道,突然一顿。

又凝神听了听,然后,收手,笑了笑。

其时香已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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