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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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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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有酸热的潮水一波波缓缓漫涌,涌得我眼睫渐湿,我抿抿嘴,压下那汹涌的感动,垂下眼,半晌勉强笑道:“何必……”

是的,何必,为了我,弃了亲友,弃了重镇云南的家园,弃了侯府子弟,开国功臣后代的荣耀与身份,真正撕脱前尘摒弃荣华,不惜死遁,以布衣身份,去博这凶险重重前途微薄的将来。

甚至,他要的也不是功成名就颠覆天下乱世里谋得基业,要的不是一展抱负挥洒江山新朝里博取奇功,他不是燕王也不是道衍,他真真只是,为了我。

沐昕并没看我,他缓缓起身,行至窗前,一轮明月高挂窗棂,竹影横斜,泼墨般洒在浅碧窗纸上,而他挺拔颀长的身影,亦倒映其中,袍袖悠悠飞卷,直欲乘风而去。(奇*书*网。整*理*提*供)

他不回头,只是淡淡道:“怀素,那毕竟是你父亲。”

我震一震,想起外公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然而那意味,如此迥异,如此深长。

[正文:第三十五章 相看仍是旧时客(四)]

出乎所有人意料,半个月后,朱高炽兄弟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看得出来,父亲和燕王府上下松了好大一口气,毕竟,朱家三兄弟这般上好的人质,换了谁,都不会轻轻放过。

朱高炽三人京城一行,居然能完身而回,确可算是奇迹。

父亲觉得这是上天护佑,圣天子百灵呵护,自然事事皆可从不可能处博出意外之可能,这江山,看来迟早是他朱棣的,天授不与,违者不祥啊。

当晚在后院大开宴席,与众将同乐,连王妃也出来敬了酒。

我选了个角落坐了,远远看王妃喜色里淡淡的郁郁神情,不由有些奇怪,爱子安然回归,徐王妃身为人母,自然欣喜,可那一丝郁色,又是所为何来?

隐约听得身前一席,两个将领在咬耳朵。

声音自然极低,可惜我耳力非凡,不用凝神,也听出个大概。

据说皇上起先确实打算将三兄弟软禁了作为人质,但太常卿黄子澄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应将这三兄弟送还燕王,表明朝廷并无削藩之意,以麻痹燕王,皇上也就犹豫了。

这时魏国公徐辉祖却出面,劝说皇上扣押他的外甥们,忠心耿耿的魏国公称,他看着此三人长大,十分了解此他们的品行才能,他言辞激昂,表明绝对不能放这三个人回去,因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为人质,而且颇具将才,放回北平,不啻于放虎归山,必将遗祸无穷。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那一丝不自在从何而来,自己的亲哥哥和自己的丈夫作对,还想扣押自己的亲外甥做人质,确实,很没面子。

那两个将领咬耳朵咬得好不快活。

“魏国公真是榆木脑袋,只知道死忠,王妃是他亲妹,世子是他亲外甥,居然也下得这狠手。。。”

“这算什么,这所谓功臣后代,只知道愚忠朝廷,你不知道呢,据说魏国公以往常来拜访王妃,说是思念妹妹,谈谈家常,其实却从王妃嘴里套了许多王爷的秘密去,转身就向皇上告密!”

“真的?!”

“骗你我死全家!”

“喂,发这么大毒誓做什么,不过你从哪听来这些事儿?”

“嘻嘻,王妃贴身侍婢兰舟儿,是我的那个……那个相好……她可是亲耳听见王爷王妃为此事争吵来着……”

“你小子艳福不浅……”

我淡淡一笑,将白玉七螭杯缓缓在手中转动,心里泛起沉沉的涩味,我应该高兴的,父亲少了一桩被辖制的危险,王妃又吃了瘪,可我却亦因此对允炆产生担忧,他是如此的优柔寡断,举棋不定,面对着显而易见的局势,竟不能作出最利于自己的抉择!

智者行事,当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必作雷霆之击,不予人喘息可趁之机,而允炆,他削藩决定下得如此草率,挑起事端后却又不能杀伐决断坚持到底,如今连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他要对燕王动手,他却还想欲盖弥彰,麻痹?笑话,我只看见他坐失良机。

而在与雄心勃勃的叔王的这一场江山博弈之中,坐失良机,只意味着两个字:失败!

失败,换在逐鹿天下不死不休的皇家,便是永恒的灭亡!

如此反复优柔,怎生坐得这帝位?允炆啊允炆,当初我闻你辣手削藩,惊诧之余倒也觉得合理,寡人寡人,孤寡之人,不凌厉不冷酷,如何坐得那清冷高位,以坚毅心志,俯视并治理那锦绣河山?

可如今,你却令我迷茫了。

如果,终有一日,你,我,他,都将面对血色的结局,一切将会如何?

我不愿父亲的头颅滚落你玉陛丹阶,亦不愿你的头颅踩在父亲脚下。

我始终记得。

当年那个俯身荷池的清秀少年,向我一笑回首:“妹妹,你来了。”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字字温柔:“妹妹,我等你。”

……

我应如何?我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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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兄弟回来后,父亲问我,该如何回报允炆难得的善良与安抚。

我冷笑:“越是如此安抚,越表明削藩迫在眉睫。”

道衍叹气:“然也。”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想玩愿者上钩的把戏。

我掉转头,去看这初夏浓烈的繁花。

而花下,窗边,沐昕坐在红木雕花椅上,一身白衣清淡如诗,目光里是满满的明透清澈之色。

我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微笑,我们一向心有灵犀。

父亲看看我们神情,有些无奈,道:“罢了,这书房有笔墨纸砚,有什么计策,各自写了来。”

须臾,四个纸团平放在父亲身前。

一一打开,字迹或雄浑或峭拔或秀丽或清逸,字,却是一样的。

“装疯。”

父亲定定看了纸团半晌,唇角渐渐泛起一丝苦笑:“我这个王爷,也真是个苦命的,居然被允炆小儿,逼得要去装疯。”

我笑:“昔尉迟恭因殴打皇族李道宗, 被贬闲居。 边境发生战争,帝命宣尉迟挂印出征, 尉迟装疯不出。孙膑被庞涓以通齐罪名膑足黥脸,亦曾卧猪圈食猪粪装疯,然一为盛唐长胜名将,一为万世兵法先贤,由此可见,但凡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疯其心志苦其体肤,方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也。”

父亲瞪了我一眼,道:“就你巧嘴滑舌!”

我并未在意父亲语气中的宠溺,依旧沉浸于装疯的得意设想中:“若要装,可不要装在高墙深院的燕王府里,那装也是白装,谁看得见?要装就得装个轰轰烈烈。”

父亲脸色越发难看:“轰轰烈烈……”

我兴致勃勃:“你须得肆意喊叫,多闯民居……嗯,食粪过于恶心……那就暑月披棉,露宿街头吧,总之,越怪诞妄为越好,总要装得这天下众人,都以为你燕王当真疯了,纵使皇上怀疑,也要疯到他将信将疑举棋不定方好。”

说得高兴,未发觉父亲一直一脸异色盯着我看,等我察觉时,父亲已慢慢转开目光,叹道:“怀素,这许多年,虽你并无冷漠之色,然亦未见你如此舒展笑过,能博你如此开怀一笑,我装疯也是甘愿的。”

我怔一怔,刚才的飞扬跳脱顿时掩了,淡淡睇了父亲一眼:“您用心良苦,可惜,终究是对错了人。”

父亲不语,他看向我的目光难得有了几分忧伤,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然而看了道衍一眼,却最终没有说。

室内陡然沉寂,越发抑闷得难受,半晌,沐昕轻轻咳了声,道:“装疯倒是个办法,不过拖延时日而已,只是既然要装,自然要装象些,燕王一直好好的,也未曾有什么病症或事端,突然疯了,其缘由又如何解释?”

道衍一击掌,叹道:“沐公子思虑缜密,”沉吟一刻,他道:“先些时候,王爷一直告病来着,如今便叫王府医官放出风去,就说久病缠绵,误用虎狼之药,逆痰上涌迷了心神,如此如此。”

我微笑颔首:“这得王妃出面了,这般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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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一个清晨。

一线熹光初初照亮燕王府门前雄威的石狮,吱呀一声,大门突然闪开一条缝,伴随着几声喝斥,一个男子被人恶狠狠推出,踉跄着跌倒在王府台阶下。

接着,一个旧包袱被人从门缝里扔出,狠狠砸在那男子身上。

路过的人渐渐围了上来,有人去搀扶那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看清了中年人的脸,不由大惊:“这不是王府医官高先生嘛,这这……这是怎么了?”

那人满面羞愧,艰难的爬起身,不住的叹气摇头不语。

门里的喝骂声依旧不断:“兀你奶奶的,哪来的蒙古大夫,用那些什么破药,生生治疯了我们王爷,亏得王妃性善,只叫打出你去,依得我,捻死你这个祸害就当捻死个蚂蚁。。。。”

众人听了,俱都恍然大悟状,看向这男子的神色多了几分鄙夷。

医家治病救人,哪有病没治好把人治疯了的?

先前扶着那高医官的人也立即撒开了手,讪讪笑道:“这个这个……高先生,”他小心翼翼的瞅着那男子脸色,放低了声音:“你当真把王爷给治疯了?”

围观众人立时竖起了耳朵。

那高先生满面沉重的摇摇头,一言不发的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也不去拍打身上的泥土灰尘,垂头蹒跚的穿过人群,躅躅独行的去了。

他越是一语也无,众人越发信了先前那话,看向他的背影,便多了几分唏嘘,便有人道:“时运不济啊这人,想当初这位高先生,行医北地,颇有才能,才被王府请了去,当时请他的时候,我就在街边遇着,好气派的轿子,八人抬着进了王府,可如今,啧啧,世事难料啊。。。”

“你替他感叹什么,王府算是宽宏大量了,治疯了王爷,也不过是打了出去……”

“那是王妃慈善,王妃好善积德是出了名的……”

“那是,说起王妃啊……”

人群里,一直挤在里面的几个普通打扮的人,默默挤出,向城外走去。

我和沐昕,一直远远站在王府对面酒楼楼上看着府门前这一幕,看到那几个不甚引人注意的人影,交换了一个目光。

沐昕一摆手:“跟上去。”

立时有侍卫领命下楼追踪。

我凝神看着那高先生的凄凉背影渐渐消失于远处微起的晨光里,想起昨夜的密谈。

燕王府书房内间,烛火飘摇里黑影重重,映着两张或淡然或茫然的脸,我负手而立,以背相对,微笑问着那面容平凡然而目光深远的男子:“先生,我父王今有一事相托,须你以声名身家相送,你可愿意。”

顿了顿,我又道:“当然,我知道,对你这样名满杏林的大夫,声名有损是不啻于死的惨重损失,所以,父王也不会令你白白牺牲,我可以代父王许诺于你,事若有成,你所失去的声名,身家,前景,必以十倍返赠。”

那男子沉吟片刻,答得极为爽快:“诺。”

我听得他的干脆,不由诧然回身,却听他淡淡道:“丈夫行走浊世,行己所应为,生死虚名何足道哉。”

我沉默,话至此,自无须再说。

当他明了自己的任务,潇洒一笑,告辞离开时,我唤:“先生请留步。”

他回身看我。

我迟疑一笑:“先生为何肯如此牺牲?”

他静默半晌,答:“燕王更宜为天下主。”

我怔一怔,失笑:“高先生莫非也是信了那游走街渠的江湖术士之言?”

他摇头:“高正其非道听途说之途,高某虽乡野之徒,红尘布衣,然不死牵挂家国之心,时有关注局势世情,历时日久,也算心底清明,高某不敢妄议当朝,但可明白对郡主说一句,高某认为,以燕王心性,若为天下主,虽难免杀戮过重,但年深日久,必益民瘼,必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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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酒楼上,我沉思着高正其的话,觉得他竟说出了一番我从未想过的道理,助父亲一臂之力,对我来说,不过是因为他是我父亲,对于那苍生大业,我没兴趣多想,然而这高正其,一介行医之人,竟也心怀天下,以众生为念,实在难得。

正思量着,燕王府大门突然被冲开,一人披头散发的跑了出来,嬉笑着冲进人群。

有护卫追了出来,惊叫:“王爷!”

人群涌动更烈。

我轻轻撇了撇嘴,懒得看父亲演戏,对身侧一直若有所思的沐昕道:“你还要去军营,最近操练得真是辛苦,等下回来,我叫照棠留点好点心给你。”

沐昕笑应了,我便转回府内。

回到流碧轩,刚刚跨进内室,我目光突然一凝。

不对。

有人进来过!

[正文:第三十六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一)]

桌上搁着的桂花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走的时候还剩两块,我爱那糕点细腻酥软,特特吩咐了侍候我的婢子映柳,照棠,将那点心以银丝罩罩了,待我回来再取食。

如今那银丝罩歪在了一边,点心却已不见。

我可不认为那两丫头敢偷吃我的东西。

神色不动,继续缓缓前行,掩在袖中的手掌已经扣上了两枚银叶镖。

吱呀--------

推门的刹那,我飞快一缩,缩到了门后,手指一扬,两枚飞镖如飞电银光流逝,瞬间闪投而入。

啪啪,击中什么物件的声响。

……

没有闷哼,没有呻吟,没有意料之中的呼叫。

安静得令我奇怪。

我摄足走近,将耳朵俯在墙上,想仔细听听内室动静,冷不防两根冰冷的手指伸过来,捏住了我的耳朵。

啊!

我大惊回头,眼角突然瞥到银亮的光芒,怔一怔,不由心花怒放。

“师傅!”

那冰冷的手指放开了我的耳朵,声音比手指更冷的哼了一声,我笑嘻嘻的看过去,果然是黑衣白发,千年冰玉的近邪冷冷靠在墙上,手里拈着两枚……镖。

其实已经不算是镖了,好像被他的手指给捏成了个银球。

我摇摇头,大为惋惜:“干嘛不捏成个元宝?我也好拿来使。”

近邪哼一声,手指一转,一个元宝果然到了我手中。

我心情极好的看着他:“师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我突然顿住,瞪大了眼睛,看见近邪一晃,轻轻一咳,一块沾着血的桂花糕,夹杂着一股紫黑的血箭,喷了出来。我双手拢在袖中,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近邪,面色平静,无人看得清我掩盖在袖下紧紧绞扭的手指。

王府医官面色凝重,仔仔细细为近邪切了半个时辰的脉,方才摇头叹道:“好像是中了毒伤,这毒却来得古怪,竟不象是中原一脉常见的毒,恕我无能……”

说完唉声叹气向父亲请罪。

父亲皱着眉,挥手令他下去,看看我冰冷的面色,命身边的大太监:“请吴先生立即过府一趟。”

转头宽慰我:“吴先生大号寒山,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名医,见识广博,擅长内症解毒,你放心,他一定有办法的。”

我点点头,转头看见急急赶来的沐昕,勉强一笑,沐昕是知道近邪和我的关系的,知道这个寡言少语的师父在我心中的地位,当下也不多言,只是站到我身侧,拍了拍我的肩,他稳定的掌心触到我肩头的那一刻,似有暖流注入,竟有微微的感动,感动里突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细碎往事,想起那少言的家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话,却对指点我武功从不厌烦……想起近邪的武功,这七年来没人比我更清楚,纵不是天下无敌,也少有对手,能伤他如此,会是怎样的敌人?近邪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着近邪的脸,竟是半边冷白,半边微红,望去甚是诡异,心里只觉得冷一阵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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