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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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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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意敲敲那间看来毫无特别之处的独院门,青衣小帽的仆从出来,接了我进去,我一面匆匆向里走,一面问那也是暗卫身份的仆人,“夫人怎样了?”

他垂首道:“还是老样子。”

我驻足,微微皱眉,随即轻叹。

自从方孝孺被带走,被我隐匿于山庄别业的方夫人郑氏,连同两位年纪稍长的儿子中宪,中愈,幼女方绫便开始绝食,百劝无果,方崎为此数次哀求,热泪滚滚,长夜跪于中庭,依旧劝不回方夫人。

我早已严令封锁任何消息,绝对不能让郑氏夫人听到一丝关于方孝孺的情形,可依旧不能阻止她与夫同死的决心,所谓知夫莫若妻,我想,既使她一丝风声也不能闻,内心深处,想必对老爷的结局,早有预见了吧。

唯有幼子彦祥,年方九岁,烂漫天真,捱不得人间苦楚,吵闹要食,方崎亦抱着幼弟,不肯撒手,姐弟俩脸贴着脸,热泪交融,汇成溪涧,再坠落地面,滴答有声。

方夫人闭目长叹,泪下涟涟,也便罢了,彦祥便由方崎亲自带着,日日陪伴。

我今日过来,便去看方崎姐弟,彦祥正在午睡,方崎轻轻给他打扇,她最近一日较一日消瘦,腰若约素,一抹薄肩纤细至可怜,风一吹,便要飘了也似。

然而她爱怜无限的侧脸,更令我心中苍凉。

见我进来,她轻轻搁了扇,悄步迎上,我对她一笑,俯身看了看彦祥沉静安睡的面容,轻轻将被他蹬开的丝被又向上盖了盖,方回身道:“出去说话。”

院后一方池塘,满是浮萍,萍下红鲤穿梭,跃动有姿,池塘畔也无精致凉亭,只经年柏树几株,翠叶郁郁如盖,不泄丝毫烈阳,树下几方古拙的青石板,石板下的方石微生青苔,绿得润泽可爱。

我和方崎都很随意的在青石板上坐了,她就手取过鱼食抛洒,引得红鲤挤挤挨挨争抢,洒了一阵,她忽茫然一笑,道:“鱼尚知觅食求生,为何人却欲求死绝食耶?”

我黯然,半晌道:“我此来正为此事,若你愿意,我有办法可令她们进食,只是。。。。。。”

方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沉默下去,半晌,摇摇头。

我愕然望着她。

“娘死志已决。”方崎凄然道:“纵强逼,或有一时手段迷惑她神智令他进食,难道终生如此?难道终生令她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有些人,是宁死不愿苟且的,”方崎惨然道:“娘来此后,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我偏头看她,以目相询。

“你若真孝顺我,便莫要拦阻我。否则,为娘做鬼也不安宁。”方崎一字字说得凄然,良久道:“以我之心,自然是希望她们都能活着,哪怕我被她们误解,责怪,哪怕我以身代死,可是,活,要看怎样的活法,我根本没有权力去操控娘的选择和意志,我没有权力强逼着娘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活在她自认为的地狱里。”

“所以,”她闭目,眼泪如瀑,“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亦闭目,无言,方崎,你何等清醒,清醒至于残酷,我宁愿你哭闹不休,缠磨着我用尽一切手段阻止家人寻死,用尽一切手段保全她们性命,也不愿你这般明白的去看清世事的绝望与残忍,以戕害自己的心的方式,去血淋淋的尽你最后的孝道,这样的选择,令你成全了至亲的死节,但这一生,你将再也无法成全自己。

方崎却已平静下来,睁开眼,道:“只是,方逸爽既为方家弃女,索性也撕掳到底不做方家人,我不死,我要活,我要保住彦祥,为我方家留承最后一脉香火,我的娘亲,与父亲恩深爱重,她选择殉节,我不能阻拦,我的兄弟姐妹,幼承父亲庭训,轻生死重气节,此乃大义,我亦不能阻,唯有彦祥,幼弱无知,此生我定护他周全,至于我自己,算苟且偷生也好,算背弃方家也好,我都不管,我只知道,父亲一生刚直,举世敬仰,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绝后,否则老天也是无眼。”

她仰头,愤声高呼,“苍天!方氏何辜?你且张目!”

[正文:第一百六十七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四)]

自别业回到沐府的路上,无意中看见一队车驾过去,那富丽的鸾轿式样和盛大的仪仗护卫,令我微微皱眉,听得被驱赶到街道两侧的百姓低语,“燕王爷把王妃和公主们接来啦。”

我停步,侧头,看了看最后一乘鸾轿,杏红烟锦轿帘密不透风的掩着,沉沉若少女不可开启的隐晦心事。

漠然一笑,我继续前行,在沐府门口,远远看见有宫中车驾停留,我再次皱眉,想了想,还是进门去。

果然正厅里,一个中年太监正由沐昕陪着喝茶,他虽坐着,但颇有些不安,时时抬眼张望,眼见我身影转过照壁,立时欢喜站起,道:“见过郡主,小的奉圣命前来传旨。”

我对他看了看,似是那日在华盖殿所见的太监,淡淡点头,道:“圣旨?可要设香案跪接?”

他一脸谄笑:“陛下口谕,对于郡主,可免大礼。。。。。。”

我打断他的话,“废话可免,何事?”

他无奈,只得传了口谕,是父亲要我进宫,我想起先前路上所遇,心中颇为烦躁,有心不去,然而方孝孺之事始终萦绕我心头,父亲总算肯见我,这个机会不可放过。

太监带了车驾在沐府门口立等,我对沐昕简单说了说方家情形便要走,沐昕道:“你速去速回,府中还有人等你。”

我怔了怔,“谁?”

“杨将军。”沐昕道:“不死营今日进入京城,杨将军便来拜访,已经等你有一阵了,刚刚我陪着在花园谈话,宫中来人,我出来接着,正巧远真师叔在,两人倒是投缘,估摸着现在还在后园谈着呢。”

我喜道:“杨熙也来了?算起来一年不见了,那先见见,叫车驾等着便是。”

“怎可因末将之故,而致宫中车驾久等?”声到人到,却是杨熙大跨步进来,远真却没有跟来。

我细细端详杨熙,一年不见,他略黑瘦了些,战火烽烟,已经全数消去了昔日北平街头少年货郎的单薄与生涩,愈加英气风发,只是眉宇间不知为何似有些恍惚失神之意,神色也略略苍白。

我未及疑问,他已对我深施一礼,道:“郡主还是快请入宫吧,末将既已来了京城,总是要叨扰沐公子的,不妨日后再来。”

我点点头,自去了皇宫,太监说父亲在乾清宫,等我到时,父亲却不在,小太监轻手轻脚奉上茶来,我饮了两口便搁在一边,不知为何觉得心生烦躁,似是隐约间有些非我所能掌控的却绝不愿意看见的事体,已于某个我所不知的角落发生。

久等不至,我索性行至窗前,眺望着偌大的皇宫。

这座以紫金山的富贵山为靠山的皇宫,由太祖皇帝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初称“吴王新宫”,后又称“皇城”。有门四座,南为午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北为玄武门。入午门为奉天门,内为正殿奉天殿,殿前左右为文楼,武楼。奉天殿后为华盖殿,谨身殿。内廷有乾清宫和坤宁宫,以及东西六宫。 洪武八年,太祖皇帝再次修建宫阙,增设了午门左右两阙,在奉天门左右增加了东西角门,并增建文华殿,武英殿。洪武二十五年皇城外增设宫墙,以新墙之内为皇城,原皇城改称宫城。在宫城前建造了端门,承天门,金水桥,向南直抵洪武门。广场东侧为五部,西侧为五军都督府。 

内廷正殿的乾清宫,巍峨庄严,煌煌尊贵,俯视身周宫殿群,自是君临天下气概,我的目光遥遥望向奉天殿方向,隔着重重屋脊,无从得见那一方焦黑残垣,以及曾于其上发生过的那些曾经鲜亮华贵的皇族掠影。

虽说同在一处宫城,然而我的目力,依然无法看清另一座宫殿的全景,无法透过连绵高耸的宫墙,看见咫尺之隔的另一座宫殿里,人们在做什么。

这个皇宫如此庞大,只要它愿意,可以湮没不欲为人所知的一切。

如此黑暗,如此蒙昧。。。。。。的地方啊。。。。。。

我压抑的出了口气,正要转身坐回椅上,不经意瞥见父亲的便輿正晃晃悠悠从奉天殿的方向过来,便輿停在乾清宫门前,他缓缓下輿,犹自转身对奉天殿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映射下,他嘴角一抹奇异神情,似喜似怒,似憾似讶,然目色阴森冷谲,光芒嗜血。

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吱呀声响,太监躬身推开殿门,随着槅扇缓缓被推开,骄阳的光影一分分泻入,平铺了一地,白亮的底色里一抹黑影长而扭曲,水蛇般钻入,渐渐扩大成一抹深黑的人影。

目光顺着那影子缓缓向上,父亲立于殿门中,日光里。

他对我一笑,意态悠闲的迈步进来,经过我身侧时,袍袖拂动,有隐隐铁锈般的气味自他身上散发出来,那般甜腥味道极其熟悉,森冷而令人寒意突生,我突然心口抽紧,目光飞快而疑惑的在他身上盘桓一周,却没发现任何我以为我会看到的痕迹。

他却已安然的坐了,雍容平静的掸了掸已经极为平整的长袍,笑道:“怀素,近来可好?”说着便命赐坐。

我谢座,缓缓道:“父亲终于肯见我了,自然好。”

他毫无尴尬之色,笑吟吟道:“朕初入京城,一些愚忠旧臣其心不死,妄图作乱,是以一直忙碌,倒是冷落你了。”

“哦?作乱?”我偏头看他:“一介腐儒,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可用之兵,也能作乱?真是奇闻。”

他怫然不悦:“怀素,方孝孺之事,无需再提,此人可恶之极,万无宽恕之理。”

我一哂:“不过言语冒犯耳,父亲即将为九州之主,德被天下,为区区腐儒一触逆鳞,便要辣手灭其十族,不觉得气度过狭了么?”

他目光一闪,怒色一现又隐,忽道:“方孝孺亲友已俱缉拿在案。”

我觉得他这话突兀,正要回答,他忽又转开话题,漫不经心道:“不死营今日调拨进城,杨熙去见你了吧。”

我并不奇怪他知道沐府发生的事,以他的疑心毛病,沐府要是没人监视才让人称奇,只是他突然又将话题转到不死营,是为何故?

点头,我道:“说起来也一年未见了。”

父亲笑道:“不死营骁勇善战,建功无数,怀素,朕不会忘记这是你的功劳。”

我淡淡道:“不过托赖父王洪福而已。”

父亲慢悠悠的轻啜一口香茶,搁下,微笑注目我道:“怀素,我即将登基,给你个什么封号好?你是打算住宫里还是另建公主府?我知道你想必不喜欢宫中,给你另建府邸如何?嗯。。。。。。公主府的护卫,按例五百人,我给你一千,如何?”

最后一句,令我恍然。

他是想抢走不死营了。

不死营本就是我的护军发展而来,真要建公主府,何须再派护卫?

不死营自靖难以来,一直供他驱策,沙场百战,功绩赫赫,如今大事底定,天下在握,他的全部心思,便转向如何维护巩固这万世基业上来,这般骁勇强绝的势力,他是万万不肯将之交还于本就桀骜不训难以掌控的我了。

嗯。。。。。。先前突兀的提到方孝孺家族。。。。。。何意?

我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我的。。。。。。父亲,你实在是。。。。。。令我失望。

你是在暗示我,想救方家人的性命,拿不死营来换?

你其实不知道,我没你那般阴森城府,想都没想过凭借不死营和你议价。

你想要,拿去就是,本就是你给我的,我还会死占着不还?

将掌中茶盏缓缓放下,我道:“父亲,战事已毕,我一介女子,何须那许多护卫?何况我自己也不是无自保之力,五百护卫足矣,不死营本是我的护军,如今看来也无需留下,以如此强军护卫公主府,惊骇世人徒为不智,还请父亲收回吧。”

父亲看着我,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满意的颔首道:“你既如此说了,也颇有道理,只是你和其余公主不同,你是对朕有大功的,一千护卫是你应得的赏赐,你就不必再辞了。”

我忍住内心翻腾的恶心之感,依言谢恩,他舒心的向宽大的锦袱靠椅上一靠,一副尘埃落定万事在握的模样,眯眼笑道:“不死营是你一手亲训,算起来是你的嫡系,你能为朝廷大业计,不计自身得失,忠心事君,朕心欣慰,但朕既贵为天子,也不能白拿你的,朕可允你一个请求,作为补偿。”

我抬头,看他,目光深深,我知道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从表面言行窥其内心的人,若轻易信了他,只怕会输得很惨。

但是,我无论如何,要试试。

不死营,他绝不会留给我,哪怕抢,他也迟早会抢去,我若恋栈不放,只会给他找到借口对付我,与其等到他使尽手段再交出不死营,不如痛快放手。

既然交出不死营已成定局,既然我牺牲我的心血已成定局,那么,尝试着博回一点找头,也是应该的。

我笑道:”父亲当知道我现今的唯一请求是什么。“

他目光又一闪,却不答我的话,只是再次端茶就唇,轻抿一口,笑道:“怀素,前数日我夜有所梦,竟然梦见当年去山庄探望你的旧事,你那时不过十余岁,扎双髻,紫绸衣,雪白小脸,至今想起,依旧觉得可爱。”

我警惕的眯起双眼。。。。。。他说起这个做什么?我可不敢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在诉说对我的疼惜,怀念我的童年。

却听他接道:“那时我每次下山,都心中愧疚怅然,想你小小年纪,母丧父离,僻处山野之地,实在凄凉。”

他满面惆怅哀然之色,竟看得我心中也微微一软,不能自抑的想起娘,心中再一痛,然而想到娘我立时瞿然而醒----不对,父亲一直知道,自小的寄人篱下和娘的死,使我对他深有怨艾,也是我们父女不能和睦相处的最主要原因,娘去了不可泅渡的死亡之海,我和父亲之间,从此难补鸿沟。

那么他怎么会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娘?

我想了想,在心里冷笑起来,原来贪心不死,原来换了计策,此番以情动人,迂回曲折,不过是初初那”山庄“二字。

果听得他道:“所幸有山庄众人护持教导,你长成如此聪慧灵秀,文武双全,我心甚慰。”

我不答,只似笑非笑看他。

他神色自若接道:“是以我一直颇为感激山庄诸人,欲图答报,如今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当年夙愿,当可偿矣。”

“哦,”我笑道:“父亲打算如何报偿?”

他正色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以你师傅师叔的才能,实授武职,也是当得起的。”

我只笑而不答。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是终于不耐烦这般绕弯子说话,清咳一声,道:“若是你师傅他们不惯官场,以闲云草莽为乐,朕也不欲相强,只是听说山庄长于消息刺探,其消息渠道,纵横经纬遍布天下,朕想着,和朝中锦衣卫之职司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你我既为父女,一家人何必做出两家事?不妨请你的师傅师叔们,以及山庄所属,并入锦衣卫,专司天下不公不法之事监察,廓清法制匡扶正义,说起来也不违背你山庄素所尊崇之侠义道,届时这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由你师伯任着便是,也正好调教调教那些没个章法的喽啰,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我垂目,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好温和婉转的口气,好冠冕堂皇的说辞。

好。。。。。。险恶而一厢情愿的用心。

吞并掉山庄是么?分化之,零割之,利用之?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做了你的官,要杀要剐还不是由你?

我可没忘记你曾指使贺兰悠杀近邪。

外公所言非虚,你果然动了山庄的心思,抢走不死营还不甘心,你连山庄都不放心留在我手里,果然抢来的龙椅有刺,抢来的帝位心虚,你这般急迫的妄图攫取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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