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多看一眼,白十一的心都要多疼一分。
只恨此生不能再不相见。
回到台里,导演和制片出奇地没有为难白十一。大概是昨晚那小明星实在闹得过分。白十一也不知道那小明星的下落,只是做事更加谨慎。在台里干脆戴上了大白口罩,有人问就说是感冒了。
这下倒更符合“小白”的名字了。
带着伤又跑了几天场的后果就是晚上回到家根本爬不起来床。
林不换给他处理伤口的材料都是顶级的,白十一自己当然买不起那么好的纱布和药,顶多是自己贴点膏药,外伤擦点红药水就过去了。伤好得也慢。
至于林不换的名片,他咬着牙扔进了下水道。
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最后的一点尊严。
也可能是最后一点幻想的机会。
星期六早上起床,白十一只觉得说不出的冷。才发现头顶的天花板漏了雨。嘀嘀嗒嗒地淋湿了整个床铺。站起身来想收拾,眼前又是一阵天昏地暗。
白十一觉得真的要撑不住了,只好给杜岩打了电话。
杜岩很快出现了,看见白十一的样子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量了一下体温,竟然烧到41度,当下就送去了医院。
躺在医院里输液,白十一迷迷糊糊的。感觉杜岩坐在旁边,白十一苦笑。
“又在花你的钱了。”
“十一,其实你不必……”杜岩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白十一这个人,太爱走极端。荒唐时胡天胡地不管死活,如今白手谋生,吃苦受罪一声不吭。
所以这个人在舞台上的时候才会有极限的美。只是那事过后白十一绝计不肯再踏上舞台,不然以他的自然资质,杜岩相信,再出道还是一样会红。
“十一,林不换跟我联系了。”杜岩说。
白十一的手抖了一下,输液管也跟着晃了一晃。
“……你如果想重新出道,所有的路我们都会为你铺好。”
白十一笑着,摇了摇头。
“让我睡一会儿吧,杜岩。”
“……”
“我只是太累了。”
白十一闭上眼睛,杜岩叹着气出去抽烟。
白十一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
梦里头有很多人的脸,排着队绕着他跳舞,后来又张着大嘴要把他吃掉。他被撕咬成碎片,灵魂好像掉进了黑洞,返回了很久之前,林不换跟他说,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我。然后一脸认真的男人就被送到了天上的舞台上,和星星一起唱歌跳舞。他享受地看了一会儿,脚底开出一个打洞,掉下来,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护士在身边看体温计,说,烧退了。
白十一对小护士笑了一下,护士就红了脸。
病一好,就去加星期天的班。今晚是一档黄金综艺的录影,来的是大牌嘉宾,制作组严阵以待,连带着白十一也搬进搬出忙碌得很。他身体刚复原,很快就出了一身虚汗。
他也没怎么关心来的到底是谁,搬东西就足够累得他大脑缺氧了。直到在台上放东西看见观众进场举着“一生不换”的牌子,才被雷劈了一样,有些茫然。
今晚来的果然是林不换。
他上次告诉林不换自己在B台跑场,但今天也是赶巧来的这个节目。他又穿着宽大的工作服戴着口罩,就算是杜岩也未必认得出来。
白十一这么想着,稍微放宽了心。台上布置好了,就乖乖在后台等着抢台。
7
林不换档期那么满,是没有彩排的。所以上场的时候从主持人到粉丝都是真的激动。连 白十一都在人堆里被那澎湃的 热情冲得头痛。
曾经他也拥有这些旁人艳羡的一切,掌声,追捧,千万人的爱。可惜事过境迁,他最懂得人世的 欢情凉薄,真爱脆弱。浮生逝川白云苍狗,到头来什么也抓不住。
台上的男人享有的 一切,白十一都不想要。
台下所有人想要的 台上的男人,白十一也不想要。
要不起的东西,何必想呢。
白十一喝了口矿泉水,闷起来咳嗽了两声。
台上的林不换笑容不变,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往角落里瞟了一眼。
白十一的心就漏跳了一拍。
感冒是种寂寞的病。白十一想,自己真是寂寞到脑子有病了。
第一小节结束后,白十一和工作组一起快速清理道具。在后台头晕脑胀地绊了一下,头撞在在节目组“斥巨资”打造的道具模型上,砰的一声。
声音太大,后台一下子都静了,连素来小气的制作人都意外得没关注道具的好坏,犹豫地问:“你,没事儿吧?”
白十一眼前光晕如星洒,咬着牙佯装无事。
制作人才哼了一声:“就为了那几个钱虚着来上班,弄坏了东西你赔得起么。”
后台这才恢复喧噪。一边的同事喊了一声:“哎呀,流血了,我这有OK绷,你先去处理一下吧。”
流血事小,弄脏道具事大。所幸刚刚那一下撞在道具最结实的部分,没有损坏。
白十一在镜子前冲了很久的冷水,看东西还是三重影子,模模糊糊,往额头上粘OK绷都找不准位置。
用了很多盥洗室的厕纸擦血,垃圾桶都快满了,被人发现又要骂一顿,说不定还要借故扣工资。白十一咬了咬牙,拿起所有的意志力,最后一贴,竟然贴上了。
小小的OK绷遮不住伤口,白十一急中生智在下面垫了很多厕纸,好歹把血止住了。
出来的时候第二小节已经进行到一半了。道具都已经摆好,同事拍着白十一的肩膀说:“小白你又偷懒。看这伤口也没多严重嘛。”
白十一只好笑着,坐在地上,隐隐有种起不来的不祥预感。
第二小节结束,白十一挣扎着站起来,腿却一直发软,踩了个滑,跪倒在地上。
“哈哈,小白,你真是越来越有综艺精神了。”同事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连连发笑,拍拍他的肩膀:“再不快点又要挨骂,别闹了。”
白十一咬得嘴唇都流血了,还是站不起来。同事这才发现不对劲,往他身后一搂,哎呀了一声。
“你身后都是血哎!”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撞上的,后脑上也明摆摆一道血口子,白十一没看见,如今血流满背。
这下同事也不敢让他接着工作了,架着去了后台。又不敢让其他人看见,只能先放在杂物间。节目直播着,谁也不敢去找制作人。同事安慰白十一:“小白,你先在这儿歇会儿,等节目结束了我们就找制作人来。”
白十一点点头,或者是摇摇头,他已经没方向感了,沉重的脑袋好像不是自己的。
迷迷糊糊地,觉得又冷又渴,浑身都疼,耳朵里嗡嗡响。旧伤旧病加新伤,年轻时纵欲过度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半昏迷的状态中,感觉同事带着制作人来了。制作人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几个人不知在商量什么,说的话他也听不见,没一会儿就全无意识了。
黑甜中,熟悉的气味儿又若有似无地出现了。连温度,触感,都有微妙的重现。但在脑中却无论如何不成形。
在医院里醒来,消毒水味儿让白十一恶心想吐。
推门进来的人不出意外的是杜岩。
山穷水尽人嫌狗弃,他也就只剩下这一个朋友而已。
杜岩站在床头看了他半天,只说了两个字:
“十一……”
一个名字让他说得如此酸楚凄凉意味深长,白十一不禁苦笑。
“你这口吻,好像念话剧台词。”
杜岩没笑,又说:“B台恐怕是不会留你了。”
白十一愣住,又释然,还是问:“没有回环的余地么?今天的确是我的错,我愿意扣工资啊……”
“这不是你的错!”杜岩的声音一下子沉下来,额边似乎浮出青筋。
“那天,林不换录完第三小节说一定要见你,制作人才去找你。在杂物间发现你的时候你就只剩半条命了……要不是林不换,你就死了。”
白十一楞楞地,半晌,啊了一声。
他暂时动不过来脑子,不知道林不换为什么要找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了么。
“林不换那边的人已经跟节目组谈了。你的工作合同取消了,对方愿意赔付你一笔损失费。你先安心养病吧。”
白十一想了一会儿,其实也想不起什么,又问:“那我接下来的工作……”
“林不换说,如果你愿意,他会为你安排重新……”
“我不愿意。”
杜岩的表情又苦起来:“十一……”
“林不换人呢?”
“他有急事,等不及你醒,就走了。”
想了想,又说:“你已经昏迷72小时了。”
白十一又啊了一声,露出抱歉的神色:“对不起,耽误你们时间了。”
杜岩劝不动他,公司里又来电话催他回去,就走了。
白十一想起杜岩恨铁不成钢的脸就心酸,但林不换的人情,他是决计不会碰的。
心里最后那根弦绷得很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他可以流血流汗,对别人点头哈腰,但就是不能接受那个男人的恩惠。
难道这就是杜岩说的小孩子心性?
白十一也想不了太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医院住了几天,好在医药费都是台里cover。白十一也心平气和理所当然地养病。出院那天杜岩出差在外,白十一自己回家。
走到那一片街区,远远抬头,白十一就觉得不对劲。
加快了脚步走到楼下,往上看自己的楼层,墙壁一片焦黑,窗户也全卸了下来。大白日里像个黑洞,看得白十一全身冰冷。
跑上楼,房门也拆了,家里黑焦焦的,已经不剩什么东西。焦灰和尘埃铺起来,说明烈焰浩劫到来时这一屋死物的软弱无力。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邻居听见有人声,出来看见白十一像是松了口气。跟他说前天就发生了火灾,但不管怎样都联系不上他。白十一的房子是杜岩联系租的,杜岩换了电话号码。好在房主三险齐全,来了之后发了一顿脾气,也没打算让白十一赔偿。
只是房子没了就是没了。
邻居又不咸不淡地安慰了几句,就回去了。白十一在门口愣了会儿神,走进烧得一干二净的屋里,坐到窗边。
自己在床上抽烟,在沙发上吸大麻,打火机的小火苗多少次舔上他的床铺和皮肤,却都恶作剧似的安然无事。
这次倒好,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烧成这样。
白十一想,说是节目组纵火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他也没资格追究。
他们不能不给林不换面子,所以赔钱。但也没必要给白十一面子,所以放火。
白十一用力眨眨眼睛,把零丁酸涩和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都挤掉,劝说自己只是被害妄想症发作。
接下来该怎么办?
杜岩住的是单位宿舍,四人间,行军床,他不可能再去添乱。
剩下的赔偿金也勉强只够一个月的房租。
找房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白十一抬胳膊都觉得无力,瘫在窗边,直到被凉风激得打了个喷嚏,才发现万盏霓虹换了一轮明日,新的夜又来了。
看路人们疑惑的眼光,觉得再坐下去恐怕要被当精神病抓走,白十一只好下楼。
S城是夜灯红酒绿阡陌纵横,白十一却在汹涌的人潮中不知所措。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对于人类这种社会性动物,是人间惨剧。
加之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他大概可以做社会伦理剧。
白十一打算去公园长椅上窝一夜,明天再去找房子找工作。
走在路上就被身后的汽车鸣笛声叫住。黑色名车中的男人陌生又熟悉,白十一不明所以。
男人打量着他,问:“你是白十一?”
白十一答应着,看男人彬彬有礼,不像寻仇。
“我是H公司的经纪人,苏如恰。”男人一笑,给出名片。
白十一接过,却不知该说什么。
“刚刚你坐的地方,是你的房子。”
白十一点头,又摇头,苦笑:“现在不是了。”
“有落脚的地方么?”
“正在找。”
“需要帮忙么?”
“啊?”
白十一愣住。
“我对你很感兴趣。”苏如恰很直接:“刚刚看了你很久,你条件不错,有兴趣重新入行么?”
白十一笑着摇头。
最近也不知什么怎么了,所有人都在劝他做回艺人。老天爷都在提醒他,你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
苏如恰挑眉:“你也不必这么早答复我。我先帮你安排落脚的地方,如何?”
白十一犹豫了。
无家可归,是很悲惨。但对方来路不明,随便上车,下场说不定会更悲惨。
苏如恰看出他的犹豫,笑了:“我认识杜岩。这样吧,我先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跟你说。”
杜岩的电话让白十一放了心。坐上苏如恰的车,白十一还仿如在梦中。
“我要先去拜访一个朋友,工作上的事。那朋友应该也是你的故人,之后就送你去宿舍。行么?”
白十一没有说不行的资格。
车子走过的路有种莫名的熟悉。白十一心跳加快,看到宅邸大门的时候停了一拍。
是林不换的家。
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这个人的面前。
“我可以,在车里等么?”白十一问。
苏如恰的惊讶去得很快,也没多说什么,留他一个人在车里。
白十一坐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车上的一切都与寒酸窘迫的自己格格不入。连停车场旁边的草坪都在夜灯下显得压迫。
白十一咬咬牙,走下车。
在公园睡一晚也能过。和林不换有关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适。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在那个男人眼里,恐怕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存在。
但自己却非常在意。
在意到近乎羞耻了。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十一!”
声音都是在春梦里预设好的,让白十一分不清幻想和现实。
加快了脚步,还是被人从身后抓住手臂,整个人扭了过来。
林不换的动作称不上温柔有礼,甚至有点粗暴。两人看到彼此,白十一满脸惊讶,林不换的神情也很尴尬。
“啊,有事么?”白十一问。
“都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坐坐么。”林不换似乎有些委屈。
白十一挠挠头,笑容僵硬:“人家找你说工作的事,我也不搭边……”
“外面冷,先进来吧。”
没有拒绝权利的白十一只好又走进了林不换的房子。
曾经他也拥有这样的豪宅。每到周末就张灯结彩,社会名流狐朋狗友聚到一起开par,豪奢荒淫得很。
即便此刻,林不换的宅子看起来也比自己当年的干净简约。很像他的人。
苏如恰看见他们,摊手以示无奈。
“今晚他住我这儿。”林不换拉着白十一,话是对苏如恰。
白十一还来不及跳起来拒绝,苏如恰就欣然同意。
“那也好。我也不用找人收拾那边的宿舍了。省得麻烦。”
白十一张了张嘴,依旧挣扎:“其实我可以自己出去……”
“你身上还有钱么?”
“汽车旅馆的话,还可以……”
“住在我这里有什么不好?”林不换沉下脸来,气势让苏如恰都是一愣。
白十一讷讷地沉默了。
苏如恰识相离开,说明天来找白十一谈入行的事。
两个人共处一室,就只有尴尬的沉默。
“吃晚饭了么?”林不换问,柔和下来的语气。
“不用麻烦了……”
“我去做。”
白十一看着林不换走进厨房,松了口气。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