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就这样幼稚地在雪地里追来打去,笑得开心,跟五六岁的淘气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白十一玩累了就势在雪地上躺下,林不换去拉他:
“你吸了那些东西……身体还不好。不能太凉,快起来。”
白十一眨眨眼睛,看着男人在头顶的脸。
这角度微妙地熟悉。
白十一伸出手,林不换拉住他,牵他起来。
白十一一个巧劲就把林不换扯了下来。
林不换脚下打滑,低叫着摔倒在地上。
还好雪堆松软,这一下摔得倒也不重。
林不换一边要爬起来,一边低声骂。白十一却牢牢拽住了他的手臂。
“陪我躺一会儿吧。”
白十一抬头去看阴沉得很干净的天空。这时候的天总是说不出什么颜色,就跟这世界上最常状态下的人一样。带点阴郁,不开心,也不难过,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可能多少有点迷茫。
人在这个世界上,能清清楚楚地走在路上的,太少了。
可如今牵着这个男人的手,却让白十一安心了许多。
“起来吧。地上凉。“
林不换帮白十一掸落身上的雪。白十一指指地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雪地上明明白白印着两个四仰八叉的人形,两人之间的手是合在一起的。
林不换笑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开始接吻的。这次就比上一次炽烈得多,有点星火燎原的意思。
正要收不住,耳边传来一声喝:
”十一!“
声音太熟悉,也太久违了,白十一急忙回头。
杜岩看着他们,手里握着一个油布包。
两人连忙赶过去,才发现杜岩脸色不对。
杜岩把日记交给林不换,犹豫地说:“你拿上去……给老爷看吧。”
林不换和白十一转身便走,杜岩又叫了一声:
“十一!”
白十一惊讶地回头。
杜岩很久没这么叫过他,白十一多少有点怀念。但却觉得此时的杜岩十分古怪。
“我有事,要跟你说。”
杜岩扯住白十一,又转身对林不换:“你先去找老爷吧,我们……待会儿来。”
林不换神色游移,白十一给了他个眼色,他才离开。
看着林不换的背影消失,杜岩的脸色愈发难看。
“你怎么了?”
“……错了,都错了。”
杜岩低着头,不断重复着,表情接近于痛苦了。
白十一只能不解地望着他。
“十一,你听我说……”杜岩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上次杜岩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台词,是他电话里告诉白十一当年林家害他的事。条件反射似的,白十一觉得与那日一样的恐惧落在他头上。
“你……不是白可笙的孙子。”
白十一愣住,疑问地哈了一声。
“当年死的人,根本不是林改年。”
白十一只稍微迷茫了一会儿,就忽然睁大了眼睛。
“白可笙的确没有杀林改年。死的人,是白可笙。”
“……”
“以白可笙之名活下去的人……才是林改年。”
雪地里很冷,白十一听着杜岩的话,觉得腿都冻僵了,下半身渐渐感觉不到存在。
是个没那么复杂的故事。
接下来这半本日记的作者,不是白可笙,而是林改年。
林改年在权力斗争中为人构陷,战场失援,被敌军俘虏。白可笙获得消息,骗取上级信任,才获资格去执行那营救为名,暗杀为实的任务。营救人员中只有一个他的心腹。敌众我寡,白可笙是抱着和爱人共死的决心去的。
营救时与敌军发生冲突,救到林改年时,白可笙已经重伤不治。
白可笙要林改年逃走,从此远离军政,等待战争结束,相妻教子。白家到他这一代绝后,他要林改年的孩子姓白,为白家传递香火。
其实,无非也是强迫林改年的借口。
临死时,白可笙给了林改年自己的日记。
白可笙命令心腹把自己的尸体伪装成林改年。重枪炮弹下的尸体头脸不全,是常有的事。而他身上戴着林改年的玉佩,成为孟商认尸时的信物。
林改年逃脱后,心灰意冷。被一户善心地主所救。他化名白可笙,从此以爱人之名,活下余生。
地主女儿对他有意,林改年顺水推舟,完成白可笙的遗愿。他们的儿子,自然姓白。
白家有后,那人在天之灵,或可安息。
□□,林改年自知难逃此劫,为免身份败露,就把白可笙和自己的日记分别藏到林宅和乡下的老宅之中。
几十年过去,浩劫过境,多少秘密尘封。这件事大概也是沧海一粟,再无人知。
其间多少孽缘,就已经不是先人能料到的了。
“十一,你和不换……”
“别说了。”
“你们……”
“别说了。”白十一猛地抬起头,眼睛却还是空的,语气也很平静。
“……其实,你们也可以不必在意。”
杜岩字斟句酌,说得很慢。
白十一默默地发了会儿呆,又笑着摸摸头,伸了个懒腰。
杜岩吃惊地看着他。
“是啊,我倒是不在意的。”白十一笑容过分灿烂:“不过表兄弟而已。我又多了个爷爷,有什么不好。”
“十一……”
又来了,杜岩每次这么喊,都没有好事发生。
白十一的手在抖。
杜岩想上去握住他,却被他仓促地推开了。
白十一在雪里踉跄地走了两步,只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难道是毒瘾要发作了?
却又有微妙的不同。
就像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洗衣机,把他周围的所有关系都放进去,360度1400转滚了1个小时,再拿出来时,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他只是又茫然了而已。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白十一忽然耳朵里一响,像听到了什么似的,抬头往楼上看。
林不换站在窗边,手里握着那本翻开的日记,紧紧地盯着他。
距离太远,白十一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但林不换的视力很好。
白十一抬起头,笑得露出完美的八颗牙齿,冲那人挥了挥手。
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
表-哥。
他知道他看得见。
白十一的脸上有点湿。
他抬头看天。
雪又下起来了。
21
这一年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了,S城的雪越下越大,天地皆白,整座城市都被这种陌生的颜色覆盖。
这颜色太素净,实在不适合这座城。但大自然开的玩笑,人总要受着,毕竟老天的幽默感不多,每一次调皮都别有深意。
人间就兵荒马乱兴师动众地应付,像是唯恐上司讲笑话冷场的下属,姿态卑微,身不由己。
白十一休息了几天,主动联系苏如恰,又开始上工了。
就算天翻地覆,人还是要工作。归根结底,大家都只不过是在活着。
苏如恰看他的头发,问:“不用染一下么?”
白十一耸耸肩:“我觉得很好啊。多应景。”
斑白发色,就像落了一层稀薄的雪。
白十一录新歌,请了几个大牌歌手来合声。唱rock的Nick进门时踢着脚下的雪,看见白十一笑了:“现在这满天满地的,全成了你们家的了。”
白十一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这个冷笑话,笑着往外看。
满目皆白。
还真是白家的逆袭。
歌很不错,一起录音的艺人都赞不绝口。好的作品有好的灵魂,和有相同频率的好灵魂是有共鸣的。大家都录得很投入。
录完歌,白十一问苏如恰:“我能见见这个作者么?”
出道以后,唱的都是这个人的歌,每首都打动人心,却从未见过面,太可惜。
苏如恰眼神闪烁。
白十一不解。
“你……未必想见他。”
白十一只想了一小下,就啊了一声。
喉咙莫名梗住了。
白十一忽然很庆幸自己录完才知道这件事,不然,大概要耽误大家许多时间。
之前他被保护得滴水不漏,毫不知情。之后堆在一起来的事情太多,他接受不良,慢慢咀嚼着就忘了去计较很多东西。
原来这歌也是林不换给的。
当年林不换参加选秀,走的就是原创路线。大男孩干干净净地抱着吉他坐在台上,眼神明亮地说,这首歌是唱给在场的一个人。
彼时白十一还嘲笑这男人的青涩痴傻。如此不知隐藏自己感情信息的人,在这圈子里不会长久。
那男人一开口,他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林不换的走红是很当然的事。外形是一回事,性格是另一回事,才华,则是挡也挡不住的。
如今想来,还真是聪明的人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大概因为学习能力比别人强,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少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林不换又不是那种会偷懒的人,收获总比别人多。
可惜爱情这事情不考智商。
白十一新歌发布的时候请特别嘉宾来捧场,他事先也不知道是谁,却肯定不是那个人。
苏如恰还没那么神经大条。
不是他的话,是谁也都无所谓了。
Leon揭开他的遮眼布的时候,白十一发自内心地拥抱了他。他身上有种健康的气味,简直就是避邪符纸,可以驱散一切缠得扭七拐八的纠结。
他抱得比正常礼节多了一会儿,姿态又太温情,台下的女人们早就尖叫成一团。Leon却难得的没有毒舌他。
两个人很快就把场子搞热。主持人趁机对白十一说,雪这么大还有这么多歌迷赶来,给大家说两句贴心的话吧。
白十一说:“大家回去的时候小心路滑。有人在旁边的话,要手拉手一起走,握紧了不要松开。”
女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吃吃直笑。白十一也笑。
天冷路滑的时候,身边总得有个人一起走,才不会摔倒。
晚上白十一去了Leon家,咚咚咚踩跑步机。Leon看得一脸嫌弃。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话锻炼啊?怎么更肾虚了?”
白十一一边跑一边喘气,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最后瘫在床上。
Leon问,你失恋了?
白炽灯在头顶太明亮,白十一用手遮住眼睛。
“又来这套……你们俩互虐,为何受罪的总是我?”
白十一用毛巾扔他:“因为你嘴巴太缺德,我是阎王老子的人形使者,来报复你的。”
“就是因为你们这种太多,我才不肯谈恋爱。”Leon撇撇嘴。
“是没人要你吧,找什么借口。”
和Leon在一起时间久了,连语言攻击力都在变强。白十一想,自己真是分分钟都在成长。
“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和好。”
“……”
“喂……”
“我不知道。”
白十一看着头顶的白炽灯,刺眼的光芒晃得他头晕。
“我在等。”
“……不是吧你,还是闺怨啊!”
“这次不一样。”
白十一想,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他已经完全失去主动性,无能为力,只能等着。
人生在世有太多身不由己,有些事他自己都说不明白想不清楚,就只能等着桥到船头车到山,谜题自解棋局散。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可能是对方的一个答案,也可能是自己的。
或者是这个世界给他们的答案。
但在他等到之前,一切都像外面的那场雪。
不好笑的玩笑,因为陌生和突然,显得残酷可怕。
孟商的骨髓配型一直杳无音信,他本人似乎早就放弃了这事,最后连化疗都停了。只说,想去看看老人的墓。
现在都不知道该说是谁的墓了。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埋着另一个人,多少年站在坟前说的话全都给错了对象,不知道这两只老鬼在九泉之下有没有笑死。
白可笙的墓,里面躺着林改年的那一座,还和很多年前一样长满了荒草。就算冬雪覆盖阳春不来,露出来的黄色干草也让人感到莫名悲凉。
白十一站在这座墓前,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来见他的样子。
只有朱红色的隶书篆文和上面的黑白小像不曾变过。眉宇间和自己那样神似,仔细看看,的确也有些像另一个人。
“爷爷,我来看你了。”
白十一在冰雪地里跪下,身边的男人也跪下来。
孟商从轮椅上站起来,杜岩去扶他,孟商拒绝了。
苍老的男人对着墓碑敬了一个军礼。只是不知道是敬给谁的。
白可笙?林改年?
白十一忽然有些嫉妒。这两个老男人太狡猾了,用这种方式在一起,谁也没办法再把他们分开。
胸前的玉佩在寒冷中更显得温暖。玉是人来温的。这玉原是林改年的,后来在死了的白可笙身上,再后来到了林不换手上,现在在他胸前。
玉不如人。人死不能复生,黄土一抔 。玉辗转他人手,温润如旧。
孟商用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又绕到坟边,弯下腰来一点一点拔除杂草。
老人默默地,动作吃力却表情刚毅。白十一觉得他是在跟躺在里面的人说话,无声的语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直到老人做完清除工作,站起来,走到墓前,珍重其事地跪下,磕了个头。
白十一和林不换在他身后,也俯下了身。
千里大白中,瞬间成剪影。
白十一站起来时膝盖已经冻麻了,不由滑了一下,身边的男人下意识地去扶。
动作太自然,那人却在接触到白十一身体是触了电一样全身一颤,仓促地松了手。
白十一笑着说谢谢。
回到公寓,白十一的手臂上还留着男人的触感和温度。他忍不住用那只手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的怀抱,不知能抓住谁。
白十一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咬紧了牙。
耳边又响起哨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为空虚而大开着,让他觉得时冷时热,一会儿像下火海,一会儿像上冰山。
白十一拿起电话时牙齿上下打架得说不出话来,手机也好几次从颤抖得太厉害的手里滑落下去。
这毛病最近几天越来越频繁,他已经快控制不住了。
手机在最后一次努力中滑到了沙发底下,白十一哆嗦着去捡,基本上已经是妄想了。
他只能躺在沙发上痉挛着发抖。疼痛和抽筋折磨着他的肌肉和神经,汗水和泪水齐下,他用唯一的一点思考能力想着千万不要这时候尿出来,不然不好收拾沙发。
痛苦持续了几个小时,或者只有十几分钟,但对他来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大年。
平静下来时,白十一全身无力,最后撑着去洗澡。
上床之前才迟钝得想起来把手机掏出来,上面显示着孤零零的一个未接来电。
那个人肯给他打电话,已经是大惊喜了。
可惜已经凌晨三点,那人是十点多打开的。白十一也不好再打回去。
放下手机就睡了。
他也实在没什么体力撑下去。
这样的痛苦重复的密度越来越大,工作还在排,白十一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瞒着苏如恰和其他人买了包烟。
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时白十一有种迷茫的被拯救感。可能因为在密闭空间里吸烟,排气扇不够大力,吐出的废气又重归到自己的肺里,让他本来就缺氧的大脑更不健康了。
白十一很认真在想,如果现在去联系原来bar里的drug dealer,对方会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会不会算便宜一点,或是对他狮子大开口。
但也只是很认真地想过去。白十一胆小,爱命,如今还没活明白就更不想死,再也不想碰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