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薛勤胜仅在家忍受了一晚,便又不见了踪影。傅雪萍与老母亲坐在一侧,她口舌咬伤正重,吃得极其困难。
薛适缩在角落,仓促吞食了几口,便立即躲回了卧室。他刻意回避着母亲,并非因为恐惧,而是自责愧疚。他羞于面对母亲,难以承受她轻柔瞥来的目光。危难之间,薛适没有勇气救助母亲,他抗拒母亲病发的惨状,亦即是,他根本无法接受完整的母亲,又有何资格,享受她的关爱?
夜幕降临,薛适躺在床上,单手捂着鼓噪的胸口,忽的意识到,自己撑不过这一晚。
在刑罚真正到来之际,你才发现,先前的任何假设与心理准备,都是不切实不牢靠的。
薛适眯眼盯着吊灯的光芒,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被黑暗笼罩时的恐怖情景。
他甚至企盼着,那惹人眼的父亲,能突然破门而入,再留宿一晚。那场面虽令人压抑难捱,却也仍是奢望而已。
还不到九点,姥姥正在大厅内往复游荡。母亲则躺在卧室,漠然地看着恶俗的肥皂剧。
薛适速速关灯上床,严严实实地藏进了被窝。他闭上眼,念咒一般,催自己睡觉。少顷,竟真的迷糊着了……
有时会觉得,若意识不再凝聚,就这么睡过去,让思维与灵魂直接进入新的阶段,摆脱现世的痛苦,那反倒是无上的解脱及恩赐。
然而,还是被现实拖出了梦境。薛适极不情愿,缓缓眯起眼睛,却只看到了一片死寂的黑夜。
他忐忑摸向床头柜的闹钟,刚刚凌晨一点。那绿色荧光越显恐怖,仿佛在阴笑,倒要看看,濒临崩溃的薛适,还能再撑多久。
莫名,薛适就冲母亲卧室的方向望去了。顷刻之间,墙壁犹如被腐蚀,密布的空洞逐渐扩张相连。屏障崩塌,母亲像是躺在眼前一般。霎时,她突然惊醒,抽搐嚎叫。薛适立即蜷成一团,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那声惊叫,便是薛适最惧怕的残害。它毫无预警,总在黑夜中无情袭来,在一开始,便将恐惧推至了顶峰,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薛适已区分不清幻觉与现实了。母亲病发初起的惊嚎,一声一声,在脑中高速萦绕。他两耳嗡鸣不已,便死命揉搓,却于事无补,痛苦依旧。
薛适十指死死掐进头皮,却仍止不住幻觉的侵袭,那些恐怖骇人的逼真画面,不断刺戳着他仅存的理智。
母亲失足跌入深渊的悲凉呼救……
母亲被一刀毙命时的绝望惨叫……
母亲被歹人欺侮时的失声哭嚎……
母亲幻化成怪物前的竭力嘶吼……
无论母亲遭受怎样的苦难,薛适都无力救助,唯有深重的恐惧,束缚全身。他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血眼上翻,在丧失意识之际,也极其无奈地,丢弃了全部的期望。
唯一能救助自己的最亲近的儿子,竟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远处……
对于自己的懦弱无能,薛适绝望到了极点。那是他竭力回避的伤痛,却也是注定逃脱不开的宿命。
薛适终于哭了出来,他抱着脑袋,虽崩溃至极,却仍怕吵到母亲,便只得将声音死死压低,神经质般地哭喊着: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谁来救救我!
谁都行!
蒋胜杰……孟飞……何健……
哪怕是父亲……
谁来救救我!
明知毫无用处,薛适却仍在卑微地乞求着,越是如此,就越是绝望,泪水如决堤一般,阵阵翻涌。
那一刻,他才看清,自己对母亲的怨恨,其实比父亲的还要重上数倍。他憎恨母亲的怪病,憎恨母亲病发时的毫无意识,憎恨母亲,在他提议独住却遭父亲回绝时,那骇人至极的冰冷默许。
然而,母亲是薛适唯一爱的人。
不比父亲,薛适偶尔还敢顶嘴抱怨,将恨意发泄而出。对母亲更为深重的怨恨,他只得埋于心底,并麻痹自我,时刻讨求着母亲的关爱,用以遮掩自己心内的丑陋,企图冲散那些肮脏的忤逆。
薛适才发现,这么多年的自欺,都是徒劳。
他倏地起身,光着脚,贴在了门板上。他用手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屏住呼吸,极为轻缓地,扭开了房门的把手。
泪眼模糊,他望向母亲的卧室,见屋门紧闭。他咬着牙根,默
默前移,在门外站定,一动不动。
黑夜里,他静静地听着。母亲微弱的鼾声断续响起,令他心安了许多。这才明了,刚刚的惊嚎,果真都是自己的臆想。
薛适扭头看看自己的卧室,盘踞其中的浓重恐惧,仿佛具化,正透过虚掩的门缝向外袭来。他赶忙后退,进了小屋,将房门悄然带上,锁死了。
打开电脑,登入那虚幻无谓的世界。将近凌晨两点,同志网站上沉寂了许多,就连总在约炮的那些烂人,恐怕也是早早觅好了目标,倾巢出动了。
薛适只是漫无目的地胡乱浏览,根本不知自己该找些什么。
蓦地,就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我是游走在寻常之外的第十三音
我不被认可不被世人分辨但我确实存在
我能读懂你的伤悲 却只能用我的方式演绎而出
你我同样孤独
但我仍渴求哪怕只是一秒一节的灵魂共鸣
犹如一段诡秘的召唤,薛适被全然吸引,主动与对方打了招呼。那人并不急迫,只是淡淡地回复着,不紧不慢,倒显得比薛适优雅。
薛适仍在恐慌,渴求陪伴,便向对方邀约,翌日见面。那人犹豫少顷,勉强答应,而后,便匆匆下线了。
薛适一宿没睡,顶着两个深沉的黑眼圈,挨到了学校。
白天,身旁都是同学,管他陌生或熟识,总归是被人群包围着的。薛适满足地沉浸在安全感之中,趴在桌上,安心地睡了一节又一节课。老师见了他那贪婪的睡脸,都懒得打扰。
下午放学,薛适两手高举,伸着懒腰。若不是因为有约,他甚至都不愿离开座位。
按着约定,他乘上回家的公车,提前几站下来,去了师大对面的肯德基。时间尚早,薛适坐在落地窗边,盯着路上的过往车流,越觉昏沉,仿佛桌椅倒成了舒适的床榻,直想再回笼一次,继续补眠。
一个男孩,从远处孤零零走来,引起了薛适的注目。那人极瘦,肩膀很窄,脑袋又小,看比例,像是身型高挑的人。他穿一身帽衫,又戴着鸭舌帽,头低低的,像是自卑,又像是唯恐耀眼故作低调一般。最特别的,便是他轻微的驼背,猛一看他,还以为是在低头寻觅些什么似的。
正猜测着,只见那驼背男孩掏出手机,拨过电话之后贴上了耳朵。
片刻,薛适兜内铃声大作,他起身,推门径直走了过去。
按照先前的粗略介绍,男孩身高约一米七八,但碍于驼背,遂并未显得比薛适高出多少。他皮肤偏黑,方形小脸,五官不算精致。密而不浓的眉毛,配一对内双小眼。眼角微微下垂,莫名就显得有些愤世嫉俗。他鼻梁很矮,仍扛着一副纤细的银边眼镜。蟠桃般扁圆的鼻头下方,是两瓣略带紫色的薄唇。整体看
来,谈不上帅,只算勉强入眼。
对方转过身子,见到薛适后,表情冷漠,只敷衍地回应了一声。
由此,薛适便念起了自己约见同龄人时的破败战绩。他总是故意压低嗓音,假装痞气,竭力回想着同班男生们讨论的话题,操起粗口,与约见对象蹩脚地接触着。模仿得多了,可能越显逼真,但假象终归是假象,总有被拆穿的时候。之后,薛适便绕道而行,很少再约见同龄人了。
刚遭受过一夜惊恐的薛适,面对驼背男孩,也懒得再装。他如开闸一般,自顾自谈论着他喜欢的时装,明星,以及流行乐。他不管这些娘气的话题是否和对方胃口,自己仅是贪图这一时的倾诉。哪怕对方不愿再见,薛适起码也是发泄过了。
起初,驼背男生的情绪是有些低落。他听着薛适的喋喋不休,兀自点头以示回应。而后,他竟开始搭话,也渐渐挂起了微笑。
气氛颇佳,二人便自然聊起了各自的情况。
驼背男孩姓墨,名宇,山东青岛人,比薛适还要小半岁,也差了一届。他孤身一人来北京读书,在音乐学院附中主修钢琴,平时住在宿舍,日子倒也平静。
天色已晚,二人走进了静贤居公园。稀疏的路灯慵懒照映,羊肠小道仍显得昏暗。薛适还饶有兴致地讲着什么,刹那,走在一旁的墨宇,便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地握在了一起。
墨宇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薛适绵软的手掌。许是因为薛适手脚常年冰冷的缘故,他只觉对方热得像火,传递着源源不绝的能量,令他顿觉心安无比。
薛适灵巧地转过头,却见墨宇抿着嘴,那生涩的模样,很是讨人喜欢。
园内,偶有路过的老人。这一对青年倒不在乎,牵在一起的手从未犹疑,就那么稳稳地握着。
二人走到尽头的清静地,寻了个长凳坐下。面前高台上,独卧着一节废弃的火车头,像个历经世事的老者,满不在乎,悠然自得。
蓦地,薛适想起什么,便仰着头,呆呆地问道:“我不明白,五线谱最开始的那个符号……”
薛适抬起手,在面前天真地画了几圈。墨宇肯定领会到了薛适所说的是G谱符号,便微笑点头,等着他的后话。
薛适皱着眉头,神情还颇为严肃,正经八百地问:“那个符号后面,有时候,会跟个星呀井呀什么的,有时候还有好几个,七上八下的,那是什么呀?”
墨宇愣住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而后,他捂住肚子,浑身颤抖,止不住狂笑,险些抽过去一般。
薛适不明所以,也只得僵硬微笑,等着对方平复下来。
少顷,墨宇能喘过气了,才勉强回应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星和井……哈哈哈哈……”
薛适不服
,掏出手机,指着数字零左右两边的按钮,无辜辩解道:“你看啊!就是这两个吧!星和井耶!”
墨宇抹掉笑出的眼泪,朝薛适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又被戳中笑穴,抖得花枝乱颤。他仿佛从未这么开心过,肚子已然笑疼,挣扎着喊道:“那是升降记号啦!”
墨宇缓了很久,再看时间,也该离开了。二人起身,牵着手,拐向一条隐蔽的小路,往大门方向走了去。
不多久,他们被一片厚实的草坪包围住了。薛适跨进松软的草毯,忽听得背后墨宇的轻声呼唤,转身的瞬间,对方竟直直扑了上来。薛适犹未站稳,二人便扑倒在了草坪上。
一阵嬉笑过后,墨宇两手环绕到薛适脑后,令他枕着。下一刻,便径直吻上了薛适的嘴唇。
草坪虽松软,却有些潮湿。薛适默默享受的同时,亦独自忍耐着后背的刺痒。他紧紧搂着墨宇滚烫的身体,然而对方那副沉重的骨头架子,也将他硌得隐隐作痛。
墨宇松开了炙热的双唇,深情盯着薛适,强硬问道:“交往吧!作我老婆!”
薛适呼吸有些困难,喘着粗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墨宇又要吻来之际,薛适猛地侧头,赶忙说道:“我有个要求!”
墨宇满脸担忧,生怕他提出什么刁钻难办的条件。
薛适干咽一口,认真地说:“半夜睡觉时,你手机必须开着,不能静音。我晚上会害怕的……我会随时打给你,你必须接。”
墨宇松口气,再次吻上。他吮着薛适的舌头,含混允诺道:“没问题……我再也不关机了……”
☆、饿狼转世
当夜送别墨宇后,薛适恐怕自己又会被幻觉折磨得无法入睡,已然做好了跟墨宇彻夜通电的打算。然而到家后才发现,母亲出差了。对于母亲的远行,薛适不很担忧,反倒是松快了许多。
翌日,薛适邀墨宇来家中过夜,对方无比欣然地答应了。
墨宇课少,便专程来接薛适。他穿着一身松垮的休闲服,大喇喇地闯进校园,却被保安拦下,争执起来,受尽了注目。
薛适赶忙跑去,拉过墨宇,二人嬉笑着走远,沿路悠哉溜达起来。昨日的热情仿佛仍未减退,两个少男,就那么大言不惭地牵着手,毫无顾忌。
随意吃过些零食后,天色渐暗,二人乘公车回了静贤居。趁姥姥不注意,薛适便将墨宇直接推进了里屋,并把过道中央的隔门反锁上了。
薛适打开电脑,任墨宇随意用。而后,薛适走进父母的卧房,理了理床铺,简单收拾一番,为即将而来的缠绵做好了准备。
薛适刷过浴缸,放上热水,回至小屋,见墨宇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正极其专心地敲打着键盘。
薛适淡漠看去,网页上是类似留言板的模块。层叠的文字之间,尽是自怨自艾式的隐晦独白。薛适只勉强看清了那么一行:
已经受够了在胡同里穿行鬼混的夜晚,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个真正的归属……
那是墨宇早先的哀怨。薛适唯一能想到的情景,便是他与各色陌生人在胡同的阴暗角落里打野战。墨宇的过往,薛适全不了解。他看着墨宇消瘦的身躯,甚至怀疑,他做0的经历兴许还要再多一些。
薛适干咳一声,不仅为了博得墨宇的注意,也是要打断自己心内扭曲的想法。
墨宇毫不避讳,始终盯着屏幕,介绍道:“花房,这是我每天都要登陆留言的网站。”
薛适摇摇头,惭愧一笑,想说自己对这些文艺青年的聚集地,向来都是十分排斥的。
墨宇手中仍不停歇,并继续兴奋地推荐着:“你可以写自己的心情,分享自己的作品。跟我一起玩儿吧?你可以给我留言啊。”
薛适淡漠点头,并未显出深厚的兴趣。
墨宇转过身,挑着一侧眉毛,补充道:“这版主你不知道?郭思明总该知道了吧?他俩是朋友。”
薛适使劲点头,倒不说话,只在心内默默感慨起来。
对于靠文字为生的人,薛适是极其敬仰的,因为那需要天赐的过人才华,以及独忍寂寞的强大毅力。与己同代的郭思明,早早成器,薛适自然嫉妒。在那个年岁,或许哀伤至极的华丽辞藻,才能激起最大的共鸣。
然而,郭思明文字中,对兄弟二人超常情谊的隐晦描写,吞吐憋闷,仿佛酝酿许久,却在爆发之际,又淡漠地压在了心里,勾人至极,几乎到了欠抽的程
度。郭思明的文字,对同志情结的那种强烈感召,薛适也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众人皆有同感。于作者而言,究竟是他无意为之,还是他心内也有同样情愫,却也不敢放肆表露,只得用自己天赋异禀的行文手法,故意撩拨少男少女们,那一颗颗毛躁脆弱的心。
固执己见的薛适,自然是把郭思明归为同类的。
心绪飘远时,只听墨宇得意地炫耀道:“我见过郭思明哟。”
薛适回身,盯着对方扬起的嘴角,眼前就默默浮现出了两副细瘦身躯纠缠的画面。
墨宇回过头,又盯着屏幕,故作低调地浅淡描述着:“就是通过这个网站认识他的。之前,他来北京宣传新书,住在王府井饭店,约我跟他见面。我就去了。”
下意识地,薛适追问一句:“他也是Gay?”
墨宇缓缓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轻柔回道:“不,是……”
那意味深长的诡异断句,引起了一阵微妙的沉默。薛适悄悄探过脑袋,瞥见墨宇脸上,尽是憋不住的坏笑。
薛适嗤笑一声,又问:“你们俩做什么了?”
墨宇吊着眼睛,得意回道:“就聊天啊。”
薛适越发好奇了,不可置信地逼问着:“他只约了你?单独?”
墨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