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薛适厉声回绝,退出小卧室将门关上,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他只觉自尊严重受挫,竟沦落到要让父亲出面偷改成绩的地步。同时,薛适也觉得悲凉,父亲对儿子的体育状况毫不关心,也不灌输男人直面问题的积极态度。
这一回,父亲终于逮到了施展威严的机会,他践踏着薛适的自尊,不假思索地,提出了最为卑劣的手段。
当时,邹力正好在家中做客。薛适回到大屋,见邹力竟偷换了电视频道,樱木花道正在欢畅地摆弄着安西教练的肥硕下巴,看得邹力憨笑阵阵。
薛适斜眼瞄着,一声轻咳。
邹力一个激灵,赶忙拨回到了《樱桃小丸子》所在的凤凰卫视。
薛适挨着邹力坐下,母亲也走进,手中端着两杯花茶。
薛勤胜穿上衣服,打开房门,见邹力也在,那股欲意炫耀的劲头又作祟起来,遂冲着儿子保证道:“我去你们学校,找你们体育老师,绝对没问题。你们老师都听我的。”
邹力慌忙点头,样子十分谄媚。
薛适打心眼里厌恶父亲的行为,突然间,不知哪根筋短路了,竟恶狠狠地咒骂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
霎时间,邹力傻了,傅雪萍也愣住了,如果小丸子能听见的话,她也会沉默的。
话音落下,薛适只觉自己都要失禁了,嘴角也失控般地默默抽搐着。他佯装镇定
,快速瞄了父亲一眼,只见对方没有飞身而起的趋势,但那一双拳头却死死攥着,指头都深深插…进了肉里。仿佛一个抬手,就能将薛适扇个昏厥。
薛适勉强站起,控制着抖动的双腿,冲邹力吩咐道:“邹力,咱俩进小屋看电视去。”
邹力接到命令,赶忙蹦起,同薛适一道,逃离了现场。
进了小屋,邹力打开电视,十分自觉地找到了樱桃子同学。
薛适低着头,十分懊恼,想说一顿暴揍肯定是少不了的了。
突然,门板被倏地推开,薛勤胜站在门口,胳膊已扬在了空中。
邹力吓得赶忙后退,薛适则坐在床沿边,闭眼等着那即将落下的巴掌。
薛勤胜却没有打下来,他将头压得低低的,盯着儿子的脑勺,冷酷问道:
“你说清楚,我是什么东西……”
父亲的平静,反倒让薛适有股就地自裁的强烈冲动。
傅雪萍赶忙从外面抱住丈夫,一边将他往外拖,一边好言劝慰着。
门板闭合的刹那,两个孩子后怕阵阵,一语不发。
邹力已然被吓傻了,那可是传说中的薛勤胜啊。
薛适始终低着头,他摸过遥控器,机械式地换台,直到听见了樱木花道那聒噪的叫声,才放下了胳膊。只是屋内的两个孩子,惊吓未退,早已没了看电视的兴致……
四年级的最后一天。和往年一样,有人兴奋,有人沉默,有人脸上挂着巴掌印,却依旧兴奋着。
薛适失去了往昔的活力,默默地坐在墙边,一语不发。
而这一回最得意的人,却是穆小白,她甩着自己的羊角辫,不断整理着衣领的花边,还不时掏出书包里的小圆镜,得意端详。
少顷,严肃老太凌空乍现,班级又安静下来。正当她进行着冗长的期末训话时,忽然,角落悬挂着的广播喇叭突兀地响了起来,一阵杂音过后,低沉的男声磕巴着宣布道:
“四年级,X班的,班长……把你们班的,学生手册,抱到广播室来……”
即刻,这通莫名其妙的广播便结束了。寂静中,严肃老太与全班同学都扭过了头,直直盯着薛适一人。
薛适起身,平静地走向讲台,顶着老太的锐利目光,悄声抱走了学生手册。他慌忙出门,边走边想:
完了,薛勤胜闹事来了。
一溜烟跑到一层,薛适走进了专属于他的播音室。屋内空无一人,薛适斜眼一瞥,见播音话筒高高翘起,便随手将它调回了自己习惯的高度。
播
音室是极其简陋的,除了一张课桌及桌上的播音配备之外,就再无其他了。不过,播音室的内侧另有乾坤,那一整面毛玻璃墙后方,即是神秘的体育部办公室。薛适总能偷偷溜进去,拿出各式各样让男生们为之疯狂的球类用品。
薛适冲着毛玻璃墙缓缓走近,见体育老师那矮壮的身影,正不断地点头哈腰,看上去极其谄媚。而坐在老师对面的那个人影,正是让薛适矛盾一生、纠结一世的父亲大人。
薛适大喊一声报告,单手拽开了体育部的推拉门。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体育老师,见薛适出现,竟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他将桌上的热茶又向薛勤胜身前推了推,笑说道:“哎呀,您看看,我哪知道薛适是大哥的儿子啊!”
体育老师取过学生手册,飞速翻找着薛适的名字。薛适站在原地,望向窗外,只用余光偷瞄着父亲。而薛勤胜,则挺直了身板,用胁迫与炫耀的眼神,紧紧盯着那毫不顺从的儿子。
体育老师摊开薛适的手册,随意划掉了原有的成绩,补了个新的,并卑微圆场道:“您看看,薛适是多么优秀的孩子啊,要是让体育成绩耽误了评选三好学生,那真是太不人道了……大哥您放心!薛适今后两年的体育成绩,都包我身上了!”
薛适懊丧地抱起手册,转身推门,临走时,他回头扫视,见父亲仍牢牢地盯着自己。父亲的半边嘴角快速一提,轻蔑式的雄性威严,只在瞬间,便轰然击溃了薛适,将他践踏地体无完肤。
薛适回到班级,老太的训斥仍在继续。忍受了许久,老太终于住口,她指着讲台上的学生手册,冲台下的潘玉命令道:“你帮我统计一下竞选三好学生的名单。总分排名前十的,而且体育成绩优良的,挑出来。”
穆小白用热情的目光护送着潘玉走上了讲台,她内心的喜悦全浮现在了脸上,手指不停转绕着自己的羊角辫。间或,穆小白略带娇羞地瞄上薛适,柔媚的眼中尽是虚假的安慰。
不多时,潘玉将手册递与老太。老太一本本摊开,公布道:“三好学生票选名单。总分第一,薛适,体育成绩……
……优加。”
顿时,班里便炸开了锅,所有同学都发出了强烈的抗议,连随即而来的下课铃声,也被完全淹没了。
课间休息,穆小白两手叉腰站在一旁,冷眼瞪着薛适,僵持了许久。罢了,她开始反击,随意抓住一名同学,刻意拉到薛适跟前,一阵耳语,如此反复,效率极高。
薛适已经完全听不到班中的吵闹声了,脑中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他出神地望向穆小白,默念道:
薛勤胜把我毁了……
女人我真是招惹不起……
上课铃声响起,穆小白已将此次选举的黑幕,以一对一耳语的形式,向所有同学披露过了。紧接而来的票选,在一片压抑的愤慨中,缓缓进行着。
结果出炉。不知是凭借着老朋友们的盲目支持,还是仰仗着父亲的狼藉名声,薛适票数居中,竟然勉强选上了。
严肃老太盯着黑板上的唱票结果,疑惑问道:“怎么班上工作量最重的人,得票最低啊?”
一句话又引爆了愤怒,强烈抗议纷纷四起。嘈杂中,穆小白带着哭腔嘶吼道:“他要是不改成绩,他能选上吗?他要是不改成绩,我也有机会参加评选啊!”
羞愧万分的薛适,趴在课桌上,眼泪迅速浸湿了衣袖。
吵闹中,严肃老太竟无奈地笑了出来,她冲着恼怒的学生们,低声劝慰道:“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这句缺乏底气的话,迅速淹没在了争论声中,它始终敌不过,穆小白撕心裂肺的怒吼。
☆、逼上梁山为哪般
经过一个暑假,再次相聚的同学们几乎都忘了票选的事,该围着薛适的人,依旧围着他转。而穆小白,也不曾改口,始终坚持说,自己对薛适的爱恋,是至死不渝、神明可鉴的……
顺时发展,九八年二月,一个寒冷的夜晚。
忘了提及,麻雀酒家经营这几年,盈余颇丰。虽被薛勤胜在赌场上挥霍了大半,但余下数量仍是可观的。于是,薛勤胜改换战地,重开了一间餐馆,而名字,也早已不是原先那略带土气的麻雀了。
当下,薛勤胜一家三口,坐在温暖明亮的大厅一侧,沉默不语。
薛适抚摸着鲜红色的绒布窗帘,掀起一边,探头望去,见落地窗外的凄冷街道都被餐厅内耀眼的灯光照亮了,一股浓郁的优越感瞬时浸满全身。
薛适尽情地独自享用,对于父母的冷漠寡言,全然不顾。
薛勤胜架起烟,大吸一口,伴着满嘴的烟雾,淡漠抱怨道:
“真不明白,你又钻什么牛角尖儿……”
傅雪萍缓慢端起酒杯,红唇贴上边沿,毫无声息地吞咽,又将杯子轻轻放回了桌上。
薛适随意一瞥,却见母亲原本斟满的啤酒,只剩了一个浅底。
傅雪萍沉默地僵持了一阵,继而开口,断续说道:
“有多少女的,我不介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还有她……你现在都把她领到亲戚那边炫耀去了……”
薛勤胜不予回应,只是兀自抽烟。而傅雪萍,碍于儿子在场,也不多说,只是忧愁地喝着闷酒。
油滋滋的爆炒鸭肝,鲜亮的烤鸭卷饼,薛适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父母那偶尔两句晦涩难懂的对话,他丝毫没记在心里。
一顿悲戚的晚餐过后,薛勤胜独自回了办公室,他去找谁,薛适不愿多想。
薛适与母亲手牵着手,在寒冷的冬夜中默默往家走去。小路两边,路天义原本最爱攀爬的围墙,又多出了几个破洞。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吊在电线杆上方。薛适顺势望去,见母亲暗沉的脸没有笑容,微醺的她,显得有些疲累。
母亲病发异变的惨状又在脑中浮现开来。薛适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只是颤抖地问道:“妈妈,回家你还看《水浒传》吗……”
“看……”傅雪萍随即回答,她虽情绪不佳,但反应并不迟缓。薛适见状,稍稍安心了些。
走回1013,傅雪萍连衣服都没换,便径直走进了小卧室,她将高跟鞋踢掉,一头倒进了床里。
薛适站在小屋门口,远远看着母亲,低声问道:“妈妈
,还看电视吗?要不休息吧?”
“看……”傅雪萍的脸埋在枕头里,回答的声音很是沉闷。
薛适谨慎地坐在床尾,打开了电视。当下,正好演到押送林冲的场景。篝火发出的噼啪声,众人挥拳的音效都十分吵闹。薛适回头观察母亲,见她始终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少时,薛适回头,关切问道:“妈妈,你是不是想休息了?那我把电视关上吧?”
“别关,我还看呢……”傅雪萍闷声回应,却反手将被子拉过头顶,捂住了脑袋。
许久过后,片尾曲已然响起,而傅雪萍却还是蒙着脑袋。
薛适拿过遥控器,将音量调低,竟隐约听到了母亲的啜泣。
傅雪萍将脸埋在枕头中,带着极其轻微的哭腔,反复念叨着:
我还不如一个农民……
薛适背对着母亲,将电视与吊灯一并关上。他走出小屋,缓慢掩上了房门。
周身一片寂静,薛适惶恐地跳上床,蜷在了角落里。
黑夜,薛适双手抱膝,恐怕母亲病发,于是不断祈祷,默默流泪。
老天爷,求求你,别让妈妈犯病。不然,一年的倒数,就又要白费了。
邹力……
要是邹力躺在身边,那就好了……
孩子的敏锐与早熟,于大人而言,绝对是难以置信的。
薛适很早便知道父亲与海燕的关系了。只是当他听到母亲那晚的啜泣后,才对海燕产生了强烈的敌意。
某次晚饭时分,下班归来的傅雪萍懒得做饭,便带着儿子去了自家餐厅。
客人不少,傅雪萍点的菜迟迟不上。薛适焦躁起身,走进了父亲的办公室。
狭小的空间内,泛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原本乳白色的墙面,已被熏得发黄。除此之外,空气中弥漫的潮气,伴着莫名的霉味,它迅速浸在皮肤表面,不禁引起了阵阵瘙痒。
薛适环顾四周,确认只有自己一人,才又迈开步子,向内走去。
房门正对的,是一个靠墙放置的沙发,它几经压迫,已变得十分低矮。通常,遭受训斥的服务员坐在沙发上,面对前方那高高在上的棕红色办公桌,都不会注意到办公室内侧,那一张罪孽深重的单人床。
薛适仅是盯着那单人床,都能感觉出它的湿软,仿佛一躺下去,床褥就会渗出水来,将人浸透。
这间办公室,是父亲和海燕二人平时的居所。薛适看看单人床,又看看沙发,念及父亲平日里宣扬的,他与海燕分睡两旁的虚伪谎言,便觉更加恶心了……
》
薛适走出办公室,见海燕回了吧台,于是心中冷笑一阵,赶忙跑了过去。
海燕看到薛适,挂起微笑,还没开口招呼,就听薛适佯装天真地大声质问道:
“海燕!阴…道滴虫是什么病啊!”
海燕的脸顿时僵住了。餐厅内的员工与顾客,都纷纷侧目,看着海燕。而海燕身旁的柜员,则尴尬地侧过脑袋,害羞地回避着。
薛适眯眼盯着海燕,不断戳弄着对方的软肋,大声叫嚷:“我在办公室单人床旁边的抽屉里发现的,什么药啊那是!主治阴…道滴虫、阴…道感染、经期异常……”
薛适还未说完,海燕便红着脸跑远了。他却仍不住口,反复叨念着那些令人难堪的病名。周身的服务员们,都四散跑远了。
傅雪萍坐在远处,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对于薛适的无理取闹,她许是没听见,许是,装作没听见……
事后,薛勤胜曾教训过薛适,但儿子始终维持着一副毫不愧疚的姿态。旁听的傅雪萍,也是无动于衷。本就理亏的薛勤胜不再多说,最后也只得放弃了。
那一阵,傅雪萍的某位女性友人,常来家里做客。那女子是傅雪萍的同学,如今在大学里教书。她俩常常聚在一起,诉说着各自婚姻的不美满,以求安慰。
某天,那女子再次来访,她环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犹如找到了精神供养,恁般矍铄。她拉过傅雪萍,将屋门反锁,就那样过了三四个小时……
几日过后,傅雪萍倒也显得洒脱了许多。
那晚,海燕来电,对傅雪萍报餐厅的账。
电话挂断后,守在一旁的薛适,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那个贱货!”
这次,傅雪萍倒有醒悟,立刻指责儿子道:“阿适,你这么骂人不对。前一阵,你在餐厅羞辱海燕也是不对的。”
薛适听了,反倒傻了眼。海燕是父母之间的第三者,自己为母亲出气,竟还受到了指责。
傅雪萍满面慈祥,温柔地望着儿子,劝慰道:“所有的服务员姐姐,都是你爸爸的员工,她们为爸爸工作赚钱,你理应尊重她们。无论海燕做了什么,你都不能骂她。你骂她,你自己就造口业了。”
薛适委屈地撇着嘴,对于母亲所谓的“口业”十分困惑。
傅雪萍见儿子一脸茫然,就停止了训斥,转身拿起编到一半的毛衣,继续织了起来。
当即,薛适便感受到了母亲的变化,笃定她是受了什么特别的感召,抑或是奇怪的蛊惑。
他独自走进小卧室,见母亲的床头摆着
那本蓝色封皮的厚书。书页已被翻至起皱,封面上的塑料皮也微微开裂了。
薛适随便翻了翻,发现书中尽是用铅笔标注的阅读符号。绵软的书页自然停留在了翻看得最久的那一面,其中,两个加粗的黑体字被浓重的铅笔印圈了起来。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