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走就走。
母亲挡在床前不让人碰父亲。这时,干休所的领导和军区老干办的人都赶来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木兰又难过又尴尬,平日里母亲是个十分得体的女人,从不给领导添麻烦。木兰小声说:妈,您别这样。大家都在这儿呢。
母亲就是不动。她把父亲的一只手拿起来,握在自己手中,好像那样就是一个证明,证明她是对的,他没有死。医生走过来,让母亲签署父亲死亡时间的证明,母亲也没任何反应。
木兰只好接过来签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间:15点07分。
干休所的汪所长走过来握住母亲的手说,阿姨,您别太难过了。母亲仍不动。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汪所长一眼。平日里她见到汪所长,总是高兴地叫一声“小老乡”。他们同是重庆人,他们的关系一直很融洽。
汪所长望望木兰,对这一情形不知所措。
木兰只好叫大哥了。大哥走过来,扶住母亲的肩膀。很多时候,大哥一言不发,也胜过他们几个对母亲的影响力。但大哥自己也悲痛万分,失去了控制。那么大一个汉子,就伏在母亲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父亲的手从母亲的手中滑脱出来,耷拉在床沿上。他们的手一辈子都没有分开过,现在终于分开了。
大哥的哭声让母亲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孩子似的回头问木兰,你爸他真的去了。
木兰点点头,母亲的话让她在一瞬间泪如雨下。但母亲依然无泪。
父亲终于被推走了。
大哥和弟妹们簇拥着躺在平板车上的父亲一起往外走,哭声和喊声立即让整条走廊流成了河。木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追上去融进这条河里,她和大哥一样伏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心中所有的悲痛倾泻而出。
房间里只剩下母亲。
母亲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床边,一动不动。
2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对于这一天,我早有思想准备。我一点儿不意外,我知道你们的父亲他迟早会离开我的,或者说,我迟早会离开他的。从四十多年前我离家参军起,我就对这一生可能发生的事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一切的一切也就该我自己承受。
我常常想,我的这一生是如此匆忙,似乎还来不及回味,就要结束了。还在很多年前我就想到了这一点。结束。我想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吗?再一想,结束就结束吧,众多的生命不都是这样平平常常度过,不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结束的吗?我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们的父亲说得更简单,他说我们这几十年都是白赚来活的,如果我那次在甘孜掉下桥去就没有今天了,如果他那次突发性阑尾炎没及时做手术,也没今天了。
你们不知道吗。
那年你们的父亲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骑着马带了一个分队的人在边境上跋涉了好几天。
出发的时候他就觉得肚子有些疼,但他向来是喜欢硬撑的。他就一直忍着。警卫员见他脸色不好,就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没事。再问他他就发火了。后来警卫员发现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天还冷着呢。他知道情况不妙,就悄悄告诉了随队医生。医生走上前问,首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们的父亲还是说没事,要了一支烟来抽。刚抽一口,就从马上跌下来了,砸得地下扬起一阵灰尘。他已经完全撑不住了。
那个医生一诊断就确定为急性阑尾炎。回到驻地再开刀肯定来不及了。他就指挥大家在避风处搭了个临时帐篷,然后烧一堆火,干开了。没有麻药,没有止血钳,没有缝合线。手术刀也没有,用的是你们父亲的一把军刀,在火上燎了燎,算是消了毒。你们父亲这个人就是命硬,那么一个荒凉野地,那么一个四面透风的帐篷,还睡在地下,就把手术做了,事后居然也没有感染,伤口长得好好的。
那个医生把滴着血的阑尾拿给他看,说首长你看,再晚一会儿就该穿孔了。
你们父亲不知道什么穿孔不穿孔的,他只是觉得把那个东西拿掉,他就不再疼了。他很满意,就把那把军刀送给了医生。那个医生姓辛。叫辛明。我那次掉下桥差点儿送命的事,也和他有关,应该说他是我和你们父亲的救命恩人。
不不,我不能这么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得从头说起,否则就无法理清我的思绪。现在我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我得找到那个头,从头说起。我刚才想说的是,我们都是死过的人,能活到今天,能养下你们这么多孩子,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所以对于这一天,对于你们父亲的离去,我有思想准备,我不意外。
我只是感到难过。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们的父亲。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你们都不理解他,甚至有些怨恨他。当然,这不能全怪你们。你们的父亲对我说,他不需要理解。
可是我需要,我不想让他带着那么多的埋怨离开这个世界,尤其不该带着你们这些孩子的埋怨,他是多么爱你们啊。而且对你们这些孩子,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
我想有些事情,该让你们知道了。或者说,这个家的许多往事,应该告诉你们了。
可是从哪里说起呢。
过去木槿总是说,妈什么也不对我们说,好多事我们都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是的,我很少对你们说起过去的事。我不说是因为我害怕,我拿不准你们会怎么看。我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你们用诧异的目光注视。或者说,我希望被你们理解。由于这种希望而害怕。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没必要害怕了。我想,只要你们的父亲和我自己,对我们的过去是珍惜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太久太久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的父亲,比时间显示的更为长久。
我们简简单单地开了头,就往下过起来,直到今天。所以想起来我还是有点儿生他的气。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他又没病倒,怎么能说睡过去就睡过去呢?如果他病倒了,我在医院守上他一年半载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太突然了。
我知道他喜欢搞突袭,那是他打仗养成的习惯。他第一次来见我时找不到话说,就给我讲他带部队打昌都的事,讲他们怎么连夜翻过雪山突然迂回到了敌人背面,出其不意地堵住了敌人的退路。讲得眉飞色舞,像个孩子。当时我心里就有些感动了。本来我有些烦他。为什么烦?那时我们女兵被组织上一个个地介绍给老干部,都不大情愿。我们在背后嘀咕说,老干部可敬可佩不可爱。可组织上一方面说婚姻大事由我们自己定,一方面又总是给我们做说服动员工作,直至我们点头为止。
尤其是我,那个时候心里已经有人了,就更不愿意了。
虽然我们之间,我是说我和那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连手都没有握过,真的。可是我们的心里互相装着对方,互相喜欢对方。这是可以肯定的。我这么说你们不会嘲笑我吧。
可以说,那个人是我这辈子惟一动过心的人。但是,我最终却嫁给了你们的父亲……
3
木兰搀扶着母亲下了车。
户外的阳光让木兰看出母亲的眼神有些散。木兰想,中午的惊吓和下午的守候,一定让母亲的精神疲惫已极。回到家后松弛下来,母亲也许能睡上一觉。
她真怕母亲病倒。
母亲到老都没有发胖,瘦小的身子让木兰一览无余。木兰觉得父亲太不了解自己。当她搀扶母亲时,立即就感觉到了她和母亲之间的那种永不消失的隔膜。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她仍无法和母亲亲密无间。这种感觉让木兰悲哀不已。小时候她从八一校回家,看见木槿在母亲怀里撒娇,一点儿也不嫉妒。她觉得那是别人的事。父亲这时候往往爱说,木兰,你也过去亲亲妈妈吧。她不敢违抗父亲,就走过去,勉强在母亲的脸上亲一下,然后很快退到一边去,她觉得心里别扭。
这种别扭一直残留到今天。
好在母亲毫无察觉,她顺从地让木兰搀扶着,进了家门。
木兰把她扶到楼上的卧室里,让她躺下,然后给她盖了床毯子。母亲继续呆怔着,没有木兰所期待的松弛下来的迹象。好像她随时准备着站起来,去追刚刚走开的父亲。木兰只好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神色憔悴,松弛的皮肤已没有光泽,记录着一生的沧桑。
差不多从懂事以后,木兰就认定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但她究竟是谁生的,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她一直不明白。有一年从部队探亲回家,她下决心开口问父亲。她想父亲也许比较理智,会告诉她实情的。哪知父亲一听就笑了,说,傻丫头,谁说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木兰反问道,那为什么我和木槿只差半岁?(其实还有一句她没问出口,那就是为什么木槿和你们那么亲?)一问这个,父亲就不说话了,闷闷地抽着烟,最后说,反正你和木槿,还有你哥你弟,都是我和你妈的孩子。我和你妈一共有你们6个孩子。
木兰觉得父亲是欲盖弥彰,明摆着的事。但从那次谈话以后,从来不利用职权的父亲,却利用职权将她从西藏调了出来。木兰后来细想了一下,除了小时候父母把她丢到保育院、而把比她年长5岁的哥哥带在身边这件事让她不满外,其他她都说不出什么。
木兰不好意思再去追究这事了。她想,也许自己和父母之间有些隔阂,是自己的性格造成的。而妹妹木槿天生就是个感情充沛也善于表达的女孩子,喜欢撒娇,喜欢趴在父亲的肩上给他梳头,还喜欢挽着母亲的胳膊散步。这些都让父母开心。自己呢?自己连丈夫的胳膊都很少挽,更不要说父母了。自己天生就是个不会表达感情的人。难怪父亲说自己理性,父亲只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他是想说自己心肠比较硬。不像木槿,天生温柔多情。
但是母亲呢?木兰总觉得母亲也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女人。木兰从没见过她为什么事大喜,也没见过她为什么事大悲,她总是平平静静地对待发生的一切。应该说,自己和母亲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母亲现在这个样子,她也不十分意外。
母亲呆呆地盯着墙壁,那上面有一张大大的全家合影。她顺着母亲的目光,也去看全家照。这张照片是5年前照的,后来这个家再也没有到齐过。照片上的母亲很安详,无所用心的样子。只要父亲在,母亲总是无所用心的样子。
家里静悄悄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木兰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父亲就这么走了吗?少了父亲,这个家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平日里父亲高大的身材和响亮的声音让这个家很充实。木兰觉得难以接受,太突然了。尽管父亲和她打过招呼,尽管她是个医生,她仍觉得太突然了。也许这种事情,任何时候发生都显得太早太快,没有合适的时候。虽然理智上她明白人终有一死,但感情上,却总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永远活在世间。
母亲一声不响地躺着,大睁着眼睛。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母亲的喘息。她们母女二人这么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木兰有些不适应。她想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出话来。
木兰从没见母亲哭过。相反,她倒见父亲流过泪。那是她小时候,母亲生小弟得了产后症,情况很糟,医生让父亲做好思想准备。那天木兰偶然回家,就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门后的角落里垂泪。尽管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还是躲到了门后。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在流泪,是事后才判断出的。
后来木槿说,妈,你住院的时候我爸都哭了。母亲笑笑说,我不信。
但母亲的眼神分明是信的,母亲从不在他们孩子面前流露出对父亲的感情。相反,父亲倒是常常表现出对母亲的关爱。父亲有时会慈爱地看着母亲说,你看你自己还像个孩子,怎么就成了妈妈。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木兰一跳。她掩上母亲的房门,急忙去接电话。
是大弟木凯从拉萨打来的。木凯上来就说,爸怎么样了。
木兰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中午她给木凯打电话时,他们团刚刚从野外训练回来,但没找到木凯。她只是让值班员转告木凯,父亲病重入院。说心里话,她真希望木凯马上回来,再见父亲一面。她知道他是父亲心里最看重的孩子。可木凯是团长,眼下已近年底。同为军人的木兰深知,这种时候,作为部队主官是很难离开岗位的。
木兰的沉默让木凯明白了实情。他喃喃道:怎么会……那么快。
木兰拿着电话,眼泪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木凯艰涩地说,那妈呢,妈怎么样。
木兰不得不说出实情:妈的情况不好。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哭,只是发呆。我真害怕她有什么。
木凯在电话那头简短地说,我去买票。
木兰说,你能请下假吗。
木凯停顿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木兰仿佛已经看见了木凯脸上的泪水。他一定低着头匆匆穿过营区。空旷的营区一定沐浴在午后依然耀眼的阳光里。风却是冰凉的。冬天的阳光无法温暖那么辽阔的风,尤其是风要躲开阳光的时候。木兰知道这一切。
4
在我年轻的心里,也曾有过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曾有过那种滋味儿悠长的思念,我把它们当做爱。我想那的确是一种爱。但我却没能嫁给我最初所爱的人,那个在我心里住了很久的人。你们以为我从来不懂恋爱,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你们错了。
关于他,我从来没跟你们的父亲说过。因为我知道这会让你们父亲伤心的,不管是年轻的时候告诉他,还是年老的时候再告诉他,都会让他伤心,因为他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所以我下决心把这事永远埋在心里,烂在心里。他去世的时候,我很难过,无人可说,那时我真想对你们的父亲说说。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伤害你们的父亲,永远不想。在这个世界上,你们的父亲是惟一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惟一一个最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的人。我从没瞒过他什么,我的一切对他都是敞开的。
这个人是个例外。
如果没有这个例外该多好。
可就是有了。
感情的事真难以说清,所以我对木槿提出离婚的事能够理解,虽然我并不赞同她那样做。
正如对木凯原来的媳妇,我虽然生气,也对她有几分同情。她让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曾经长时间地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见不到你们的父亲,没有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我挺过来了,她没挺过来。我们毕竟是不同时代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那个时代,是没有个人空间的时代。但我们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哪。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我是说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不明白我们是怎么经受住那一切的?就是这样,在事情过去了许久之后,我依然没弄明白。也许根本没必要去弄明白。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事啊,把每一件事都弄明白显然是不现实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这件事我却忽然明白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父亲之间。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他,我只是为他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而已。我嫁给他,是不想让组织为难,我为他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务,是不想让他影响工作。我尽心照顾他,是觉得他是革命功臣,应该受到照顾。至于说到感情,我还是那句话,任何人相处那么长时间都会有感情的。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块石头在手上捏久了也会滋润的,何况是人。有一次我们俩为孩子的事争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看着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我就想,我怎么会嫁给他。
嫁给这么一个火爆爆的武夫?而没有嫁给那个让我心动的知书达理的军医?真的,结婚很长时间后,我都认为我不爱你们的父亲。我只是对他好而已。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