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知道你一旦离开我,我还能否吃得下睡得着?
你才5个月呀,还在吃奶呀。我看着熟睡中的你,半天没有吭声。
你们的父亲从北京返回后,我和他反复商量。我们反复商量后认定,还是觉得把木兰留在保育院是比较好的选择。那毕竟是我们自己部队的保育院,许许多多西藏军人的孩子都在那儿生活。
何况我们已经有了虎子。我们要做虎子的父母。
那两天,虎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再把他丢下。而且他没有丝毫陌生感地叫我妈,一声声叫得我心里发紧落泪。我终于痛下决心,带走虎子,留下木兰。
走之前,我们为你改名为木兰,为的是让你成为木军的妹妹。
木兰,我就这样离开了你。
一个孩子从5个月起就离开了母亲,并且从此很少和母亲在一起,你能指望她对母亲有多亲呢?人们常说血浓于水,但人们不知道,养育之情比血缘更为重要。
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你怎样的怀疑,怎样的有想法,我都不怨你。我知道你失去了许多,我知道一些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但是木兰,妈妈一直想告诉你,妈妈非常爱你。这么多年来你从没让妈妈操过心,从没让妈妈失望过。不仅如此,你总是在替妈妈分担生活的重压,总像个长女一样任劳任怨。
正如你父亲在信上说的那样,你是我们最省心的女儿。
6
返回西藏后我们得知,我们的家里又多一个孩子——尼玛的女儿梅朵。由于怀孕中受了太多的折磨,尼玛也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只有3斤3两。于是我们喜爱地叫她三两丫头,而很少叫她梅朵。梅朵是花的意思,她真的像花一样漂亮,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她继承了母亲尼玛的所有优点。
看着三两丫头一天天长大,我就更想木兰了。我只好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学习。
那时我已开始学习藏语了,在尼玛的帮助下进步很快,不久就能作一些简单的翻译了。当你们父亲外出需要和地方官员交往时,我就随同他一起去,为他作翻译。工作和学习上的进步,减轻了我对女儿的思念。
当然,更主要的是,我的身边有木军。木军回到西藏后,居然很快就适应了那儿的气候和生活。不知是因为孩子的适应能力强,还是因为他的父亲母亲在那儿保佑他?
木军和其他男孩子一样调皮捣蛋。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他的母亲。这让我宽慰,让我高兴。而三两丫头,一天天地长成了一个人人都喜爱的小姑娘,又聪明又漂亮。不到1岁她就可以说话了,她叫尼玛阿妈,叫我妈妈,叫你们的父亲爸爸。
她的清脆的笑声总是让你们的父亲随时放下手上的工作,把她抱起来亲个不停。
年底时我收到徐雅兰的来信,还附了一张照片。徐雅兰在信上说,木兰一切都好,体重比原来增加了好几斤。
我反复看着照片,照片上是个梳着马桶盖的小姑娘,她怯怯地望着我,她的眼睛非常像你们的父亲。她终于活下来了。我对自己说,看来把她留在那儿是对的。
但我还是想,一旦条件许可了,就把她接回到身边来。
木兰5岁那年,你们父亲去成都开会。一开完会,他就急急忙忙地赶到到保育院去看木兰。当然,不仅仅是木兰,他去看所有的孩子。那时西藏军区有个规定,凡是到成都开会的西藏部队干部,无论自己有没有孩子,都必须到保育院去看孩子。
以至那些长年不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只要看见穿军装的男人或女人就会欢呼雀跃,甚至就会叫爸爸妈妈。你父亲一进去,就被孩子们围住了,浑身上下吊满了孩子。
但是木兰,他的亲生女儿,却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他。
你们父亲告诉我,在那一瞬间,他心痛万分,恨不能立即把木兰带回到西藏来,带在我们的身边。
可是那时候,我们除了木军之外,又有了两个孩子:木槿和木凯。
我曾想过,永远也不提这个话题。我相信任何一个母亲,都不愿提这样的话题。
可是现在我必须说了,因为我不是任何一个母亲,而你们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木槿,你父亲在信上说,你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漂亮,因为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因为你的性格开朗,因为你总是有着阳光一样的笑容。不不,这些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是西藏人民的孩子,你是尼玛的女儿。
你就是那个让我们快乐让我们开心的三两丫头。
你是和木凯同时成为我的孩子的。尽管你和他相差4岁。
木凯出生后一直病病恹恹的,无论我们怎么精心调养也不见好。当然,那个时候条件有限,所谓的精心调养,也不过就是多喂一些米糊糊。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很瘦弱,我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了。尼玛比我更焦急,她想了许多办法,仍没什么效果。
尼玛从我的口里,知道了木凯的来历,知道了他亲生父亲的事。知道他是为了救一个藏族孩子牺牲的,还知道他为了挽救藏族同胞的生命曾一次次地献血,直到把自己的命献了出去。为此她格外疼爱木凯。
有一天她对我说,不行,我还没有尽心。我得走出去。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以为她又要去朝拜,去叩长头。我说尼玛你不能去,那不会有用的。尼玛说你放心,我不是去叩头,我想上山去采雪莲,采虫草。我要用最珍贵的草药给木凯治病,可我还是不同意她去。
那时候雪刚刚化,上山采药是很危险的。而且我心里还有个想法,那些草药不会对木凯有用的。木凯却的是营养和氧气。可尼玛非常固执,我怎么也说服不了她。
而你们的父亲又到边境线上执行任务去了。她还认真嘱咐说,如果我有什么意外回不来,三两丫头就归你们了。她跟着你们我最放心了。
是的,那时的三两丫头已经像我们的女儿一样了。她从生下来就在我们家里,我们早已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
但我仍阻止她走。
那天早上,尼玛悄悄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回到我们家来。
三天,五天,一个星期。直到你们的父亲从边境线回来,也没有她的消息。你们的父亲非常焦急,派了巡逻的战士去找。两个月后,才有人发现她的遗体。
因为气候寒冷,遗体很完整。
我们无法判定她是因为饥饿而死还是因为寒冷而死,我们只知道她是为了孩子能活下去而死,我们还知道在她死后,木凯的身体真的奇迹般地好起来。至今我也不清楚,是因为季节转换暖和了小生命,还是因为尼玛的虔诚感动了上苍?
安葬了尼玛之后,我为三两丫头正式取名欧木槿。
我和你们父亲曾有个约定,有了女儿名字归我取,有了儿子名字归取,他喜欢植物所以给你取名木槿。那是一种很美很鲜艳的花,在西藏的许多地方都能看见。
木槿,这就是你。不知道你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是否还像过去一样爱你的父亲?是否还像过去一样感到被爱的幸福?
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你怎样,我,还有你的父亲,都对此生为你付出的爱无愧无悔。
7
现在让我停下对关于孩子的叙述,先讲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你们听我说过,他就是我一生中永远难忘的辛医生。
1958年,西藏军区党委决定抽调一部分干部,组成一个骑兵小分队奔赴阿里地区开展民运工作。小分队需要1名医生,辛医生主动提出申请去这个骑兵小分队。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我的原因,我只知道他坚决要求去条件更为艰苦的地方。你们父亲丝毫不知道我们之间,准确地说,我们的心灵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切,他积极支持他去,他说年轻人应当敢于吃苦,敢于去最困难的地方。
辛医生就这样离开了我。
那时的我,已经经受了失去孩子的一次又一次打击,变得无比刚强,或者说无比麻木,我几乎没有了女人在离别时应有的伤感和温情。他来向我告别时,我除了说请多保重外,再没有一句别的话。而他,在嘱咐我注意身体时,还说了一句:照顾好欧团长。我知道这不是虚情假意,他很敬重你们的父亲。
辛医生走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听人说他结婚了。妻子是个医学院的大学生,1954年进藏,是最早申请进藏的那批大学生之一。我为他感到欣慰。我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亲口对他说,祝贺你,辛明同志。
但我却没机会了。
许多年以后,我从一份事迹材料上得知了辛医生牺牲的消息。
辛医生来到阿里后,像个不知疲倦的人,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救死扶伤的工作中。他不仅是小分队的随队医生,更是方圆几百里的藏族百姓们的医生,他们叫他辛门巴。他每天背着红十字药箱,没日没夜地骑在马背上,走村串乡。到底治愈了多少病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一次,为了抢救一个受伤的藏族青年,他还毅然地献上了自己的200毫升鲜血。他是O型血,他有那样一个血型,好像就是为了把自己献出去似的。藏民们感激万分地唱道:你的药是仙丹,你的心像菩萨……
除了看病,辛医生还苦口婆心地给藏民们宣传卫生知识,教他们挖厕所,教他们铺铺草,教他们洗衣服,教他们饭前洗手。他以他的善良和真诚,赢得了藏民们的深深爱戴。每当他离开一个地方时,那里的藏民总是含泪相送,他们用藏族人最亲密的礼节和他告别:用他们的脸和心与他的脸和心相碰。
一天黄昏,辛医生在骑马返回小分队驻地时,突然看到一个藏族小男孩儿从一座简易木桥上不慎跌入河中。辛医生想也没想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直扑进河水里。
河水很急,石头又多,他被绊倒了,扑进河中心却没能抓住孩子。于是他冲上河岸跑到前面,第二次跳进水里,眼看就要截住孩子了,一个巨浪打过来,将他冲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孩子又被冲走了。辛医生忍着剧痛爬起来,沿着河岸不顾一切地向下游跑去。岸边的乱石和荆棘将他的手和脚刺得鲜血淋淋,跑到河弯处他第三次扑向水中,这一次,他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孩子,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推到岸边。
由于天气寒冷,河水彻骨,辛医生终于失去了知觉,身体顺着河水向下漂去。
那条河在拐弯之后变得急浪滔滔,片刻便将他冲走了。随后追赶而来的藏族同胞大声呼喊着:辛门巴!辛门巴!他们一边喊一边顺河追赶,他们锲而不舍地追了十几里地,才在一个水流比较平缓的地方将他救起来。
藏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但赶到医院时,辛医生已经停止了呼吸。藏民们围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他们不相信辛医生就这么去了。那位为辛医生作抢救的老医生对围着的人群说,辛医生不仅仅是溺水而死,他的生命已经透支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已极度衰竭,就是说,还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献了出去。
辛医生牺牲后,小分队的同志重新加固了那座木桥,藏胞们将那座桥命名为“门巴桥”。他们用山歌深情地唱道:你像一座不动的神山我是一只美丽的百灵鸟背红十字皮包的人啊我愿为你永远飞翔歌唱看到这里,我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我强忍住眼泪,走出门去。
我默默地望着远天那一座座延绵不绝饱经沧桑的山峦。我不知道辛医生他化作了其中的哪一座?我只知道每一座山都是一个不死的灵魂,都永远高昂着他的头颅。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想起了他在桥上救我的情景,还想起了进军路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愿望,和他说那些话时的眼神。
我想他是死而无憾的。他是为他的理想而死的。他才是真正给藏民带来福音的人。
既然他死而无憾,我就不该流泪。我该为他感到自豪。
可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我觉得我愧对他,欠他,我有一种非常心疼的感觉。西藏不是天堂吗?为什么在走向天堂的路上,会有那么多的付出和牺牲?而那些付出和牺牲,全都是最优秀的生命。是不是通向天堂的路,必须用我们最优秀的生命铺就?
我真想把自己也铺在这条路上。
没想到事隔不久,我竟会遇见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
8
那一年,我终于又怀上了一个孩子。你们父亲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击掌叫好。刚结婚时他就说,他要养一大群孩子,他太爱孩子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西藏,我们会有一大群孩子的。
可是在西藏,一个生命要存活下来是多么不易。太少的氧气,太恶劣的气候,太缺乏的营养,使她们的孩子无法存活。那时的西藏女军人,或者说西藏军人的妻子们,流产现象极为普遍。有的好不容易捱到了生,却又没能养活。
那时我已随你们父亲从亚东调回到拉萨工作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孕育到出生。当时西藏局势很不稳定,不断有叛乱的消息传来。你们的父亲一头扎进工作,几乎忘记了我和孩子们的存在。为了确保孩子成活,我在出生前一周把自己送进了拉萨人民医院。当时那儿住了不少生孩子的女军人和军人妻子。那个年代,也只有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女人会到医院去生孩子。
那是1958年8月。
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她从进到医院起就不停地流泪。尽管医生一再对她说,你这样忧伤对孩子很不好,你要坚强些。可她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我悄悄询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简单地说,她丈夫牺牲了,她怀着的是遗腹子。
我很难过。我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们在一个病房。她躺在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窗户。窗户有两层玻璃,但那片蓝色的天空依然耀眼地透进来。她就那么躺着流泪。她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孱弱,好像已经被悲伤击垮了。
那天夜里是我先发作生产的。
那天夜里待产的孕妇有好几个,我算是比较有经验的,见医生忙不过来,就自己躺在那儿等待着。一直到快要生产时,我才叫医生。等医生过来时,孩子的头都出来了。也许是因为第四个孩子,出生很顺利。从发作到生下孩子,仅用了半小时。
我松出一口气,等待着孩子的哭声。但哭声迟迟没有出现。医生平静地向我宣布说,孩子死了。医生说他在子宫里就已经因缺氧而窒息了。
又是个男孩儿。
我没有哭。我有些麻木了。医生好像也很麻木,他丝毫也没考虑到我的情绪,马上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也许那时候婴儿生下来就死去的事太普遍了吧?就在那天夜里,我们一起生产的孕妇中,一共死去了3个婴儿。
我刚从产房回到病房,那个神情忧伤的女人也发作了。但她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发出任何一个产妇都可能发出的叫喊声。我想她一定是没有力气叫喊了,她的所有力气都被悲伤带走了。她被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又悄无声息地推了回来——这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在生下了她的遗腹子之后,自己撒手而去。她死于难产之后的大出血。
但她的孩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很健康。
医生来找我商量,他说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嗷嗷地哭着,你能不能先给他喂一下奶?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把他抱过来吧。
我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亲骨肉。我在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把他抱回去?他是和我儿子同年同月同天同时生的,上苍收回了我的孩子,也许就是为了让我做他的母亲吧?
我想回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
但是,当我离开医院时,在孩子的出生登记上,我意外地看见了孩子父亲的名字——辛明。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了。我一定在那儿站了很久,直到一个医生走过来对我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