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雷小姐看出来了,她想起木棉从昨天晚上来情绪就一直反常,相信她家里的确是出了事。她把王经理叫到了一边,轻声说了几句。
正在之时,木棉忽然看见木鑫从大门走了进来。她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木鑫!
木鑫径直走过来说,五姐,我来接你下班。
木棉赶紧对王经理说,这是我弟弟,他来接我的。我家里真的出了点儿事。说完她不再管王经理怎么想,跟着木鑫就出了大门。
木鑫回头看她一眼,说,你的头怎么了?
木棉答非所问地说,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
木鑫也答非所问地说,我和周茜闹崩了。
兄妹俩一起回家。
木凯带着小峰来到邮局,才知道小峰是给谁打电话。
小峰不是往自己家打,而是替连里的战友们往家打。他们连到县城非常不方便,所以凡是到团部来办事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都有义务帮助别人“捎电话”。
小峰这回就捎了十几个。
木凯坐在邮局的长木凳上,拿出烟来抽,等他。
小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纸条,开始依顺序拨电话。很快他就拨通了第一个,木凯听见他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语气叫了一声:妈妈,你好!爸爸在家吗?
木凯正想站起来,过去和大哥大嫂说两句,但小峰下面的话就把他定住了:小峰冲着电话说:爸爸妈妈,我是赵学斌的的战友,他让我告诉你们,他在这儿一切都好。对,你们寄给他的复习资料他收到了,他正在复习。爸爸妈妈你们都好吧……那就好,我一定告诉他。你们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那好,爸爸妈妈再见!
木凯终于明白,捎电话原来是这样捎的。真好,他替他的战友们叫爸爸妈妈,真好。木凯羡慕地想,他们当兵的时候没有电话,只能写信,写那种一个月才能走回家的信。记得那时候有个新兵,家里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就连发了两封加急电报到连里,询问儿子的下落。现在好了,现在终于有了更快捷的方式和家里联系了。
无论怎样,这片土地已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在和时代一起往前走。
小峰匆匆在第一张纸条记了几个字,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他的脸上洋溢着真正的快乐,就像他真的是在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这个时候他完全像个孩子,像个不谙人世的少年,与刚才那份儿成熟相距很远。
木凯想着刚才小峰说的那番话,那番雄心,那番壮志,心里感慨不已。他想他才19岁,比自己进藏时的年龄还小,也许将来他还会改变,还会动摇,但至少现在,他的那番话是自己希望听到的,他为父亲感到欣慰,为大哥感到欣慰。
小峰仍在大声说:是爸爸吗?你好!妈妈在家吗?……我是你们的儿子李春阳的战友,他要我告诉你们,他一切都好……中秋节吗?中秋节我们过得很好,我们吃了月饼的,一人两个……月亮?月亮大着呢,我敢肯定你们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月亮,那么大的月亮只有我们阵地上才有,真的。我们这儿过中秋才名副其实呢,我们要是想过每个月都可以过……
木凯想,这小子这么可劲儿地说,等最后打给自己家时,嗓子准会哑的。
多可爱的小子啊!木凯发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上午九点。
欧家的子女们又坐在了一起。6个孩子,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几个人,把客厅坐得满满的。大哥欧木军坐在父亲平时坐的位置上,看着他的弟妹们。木棉,木槿,木鑫都回来了,郑义,小金、陈郡和也来了,只是木鑫的女友周茜没来。
木军环视了一圈弟妹后,首先发现了木棉头上的伤,关切地问,木棉你的头怎么了?
木棉淡淡的说,没事儿,不小心碰了一下。
木鑫却忍不住在一旁说,木棉昨天晚上抓了个小偷。
抓小偷?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木棉怎么会去抓小偷?
木鑫看了木棉一眼,说,五姐,我看还是告诉大家吧。木棉沉默着,没再反对。
木鑫就简单地说了一下木棉眼下的生活状况和昨晚发生的事。
木军觉得非常意外。
木兰则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自己是姐姐呀,却从没好好关心过她。她说,木棉你为什么不早说?
木棉说,我不想让爸妈操心。
木军说,你太不了解爸了。他知道你这样做,只会感到舒心的,而不是操心。
停了一下他转头问木槿,木槿,你怎么样了?
木槿摇头说,我没事。我这是老毛病,低血糖。
木兰把一杯刚调好的糖盐水递给木槿,说,多喝点儿水吧。木槿接过来,水有些烫。郑义见状连忙替她接过来,放在茶几上。木军说,郑义,我知道有些为难你,可是这些天,还得请你多关照木槿。我怕我顾不过来。
郑义说,大哥,别这么说。在我心里,欧伯伯永远和我的父亲一样,你们永远像我的兄弟一样。无论怎样,我们还是一家人。
木槿伸出手去,握住了郑义的手。
木鑫说,大哥你放心吧,无论怎样,我们毕竟是爸妈的孩子,我们不会再说再做那些让爸妈伤心和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们没能让爸满意,死后我们会得让他安息的。
木军点点头,心里感到几许欣慰。他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之后说,咱们商量一下爸的后事吧。
忽然,木兰叫了一声妈。
大家一回头,母亲下楼来了。手上还拿着一个大信封。木兰看看表,她只睡了2个小时。母亲从医院回来后,一直不停地讲述着往事,除了短暂的睡眠和吃饭外,她几乎没有停止过讲述。这让木兰又惊诧又担心。母亲的讲述语气连贯,充满激情,思维却有些纷乱无序。
但母亲的神色始终是平静的。此刻,她仍是平静地走过来,在孩子们中间坐下,然后开口道:你们是不是在商量你们父亲的后事?
见木军点头后,她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交给木军:就用这张照片作为遗像吧。
这是你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木军接过来看,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在离开西藏10年后,和母亲一起重返西藏时在布达拉宫前照的相。照片上的父亲没戴军衔,但依然整齐地穿着军装,系着风纪扣。花白的头发和肃穆的神情,与远处的蓝天雪山非常和谐,好像父亲就是那景色中的一部分。
弟妹们都围上去看。母亲在一旁说,我也在同样的地方照了同样的一张照片,等以后我去世了,也用那张照片作遗像。
母亲说这些话时,语气和平时交待他们做什么事时没什么两样。而且在木兰听来,母亲的嗓音依然浑厚润泽,没有衰竭嘶哑。这让她心里踏实。木兰曾听过母亲唱歌,那还是在刚搬进干休所的那个春节晚会上,母亲的一曲《红莓花儿开》让干休所的叔叔伯伯阿姨们吃惊不已赞叹不已,他们不解地问,您为什么没去当个音乐家?您的嗓子真是太好听了。母亲只是微笑着,没有解释。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在众人面前唱过了。她不想让人们追问。平时在家里,高兴的时候,孩子们就能听见母亲的歌声,尽管她总是轻轻地唱,但那优美的嗓音依然能让所有的孩子都不由自住地静下来,倾耳细听。
木军说,妈,您放心去休息吧,我们会把后事安排好的。
母亲说,不,不用安排什么。你父亲说,他死后不要开追悼会,不要遗体告别,也不要在家里设灵堂。他只有一个要求。
木军问,什么要求?
母亲说,他希望你们能把他的骨灰送到西藏去,撒掉,撒到哪儿都行,山上,河里。他说他是属于那片土地的,而且他的战友,他的两个孩子也在那儿。他要回去,和他们在一起。当然,我也要回去,他在信上说,他在那儿等我。你们的父亲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木鑫听到母亲的话,一时呆怔在那儿。他本来是想,他要好好地为父亲选一块墓地,他要花一大笔钱来为父亲厚葬。他刚才说的,要让父亲死后能够安息,就是这个意思。但没想到父亲却要求把骨灰撒到西藏去。也就是说,父亲连最后一次他尽孝心的机会都不给他,父亲到死都在拒绝他。
他有一种痛彻心肺的失败感。
母亲一一地看着他们,缓缓地说,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你们的父亲太古板,不近人情,其实他非常爱你们,只是不善于表露罢了。在遗书里,他对你们每个孩子都作了最好的评价,连我都没想到,他是如此地爱你们,看重你们。在他心里,你们都是他最好的孩子。
母亲说,我知道你们的心里现在依然充满了疑惑,因为你们不知道真相。我还知道你们的心里充满了渴望,因为你们想知道真相。
母亲目光迷离,木兰知道母亲又要开始她的诉说了。这样的诉说就像是一条生命之河在流淌,任谁也不能够阻止。木兰和大哥弟妹们静静地听着。除了倾听,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母亲说,让我告诉你们吧,你们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在经历了怎样的雪雨风霜之后才纠缠到一起的,才成为母子和母女的。对我来说,除了诉说,还能做什么?
欧木凯从小峰的团里赶回自己的团,已是深夜。
政委竟然在大门口等他。政委一见到他就上来握住他的手说,老欧,这样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木凯明白政委已经知道了。他抱歉地说,我是不想影响大家的情绪。
政委说,你走后军区来了个电话通知,说给你10天假期,让你回去处理后事。
木凯愣了一下,这一点让他意外。他以为他走不了,他以为他无法再见父亲一面了,现在一听说能回去,他马上性急地说:我这就去买机票。
政委拦住他说,那也得等明天。不,不是明天,等几小时以后。
木凯这才意识到已是深夜。他抬腕看表,2点。还有5个小时才天亮。他说,那我先去给家里挂个电话吧。
他几乎是小跑着奔到值班室。
电话很快接通了,让木凯非常意外的是,接电话的竟是母亲。姐姐不是说母亲有些反常吗?怎么听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叫了一声妈,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的声音如往日一样从容,越过万水千山,直抵木凯的心。
母亲说,木凯,好儿子,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知道你去年为什么不回来探亲。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吗?你知道你父亲和我是怎么想的吗?你知道你父亲在遗书里怎么说到你吗?木凯,你父亲说,你是我们最骄傲的儿子。
木凯说不出话来,那些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终于在母亲面前流下来。
母亲又说,我已经知道军区给你批假了,但是你不要赶回来了。因为我们马上就要进来了。我和你大哥二姐,我们很快会送你的父亲进来。那是他最后的要求。
他要求把他的骨灰撒到西藏,和他的那些战友在一起,和他的孩子在一起。你在那儿等他吧。
木凯知道此刻他的脸上已满是眼泪,他没有理会它们;木凯知道此刻他的军容风纪是整齐的,他历来如此;木凯知道他站在那里是笔直的,直得像一棵青冈树,但他还是挺了挺胸膛,让自己昂起头来。
他说,好的,妈,我在这儿等。我在这儿等我爸。
·15·
裘山山 著
第十五章
木兰,我想在我诉说往事之前,我应当首先鼓足勇气,说出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你心中的疑团。说出它才能解开它。你不必感到抱歉,也不必感到不安。它的存在已是有目共睹。它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你的脑海里生了根,这些年已经像一棵树似的长得很高了,我甚至能看见那些叶片从你的眼里伸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你怀疑我们之间的血缘,你不相信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你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对吗?
我不怨你。因为在我和你之间——母亲和女儿之间,确实存在着隔膜,这种隔膜足以让你产生那样的怀疑。尤其是与你的大哥木军相比,与你的妹妹木槿相比。
我们之间的那种隔膜犹如大海和沙滩之间的坚硬岩石,使我们的身体和心灵都无法靠近。
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简单明了地告诉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千真万确的是。
43年前,在西藏高原一个简易的藏民房里,我生下了你。
同时我还要告诉你,我们家里的确有3个子女不是我亲生的,他们是你的大哥木军,你的妹妹木槿,你的弟弟木凯。过去之所以不愿说出你的身世,就是为了他们。
因为你的生命真相和他们的生命真相紧密相关。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也就瞒了你。
你惊讶。你肯定会惊讶。
木兰,让我告诉你,请你和我一起来承受。
也请原谅你的母亲。
孩子们,请你们都坐下来,听我说,听我一一地说,一个一个地说。我要把我这一生所曾经拥有和仍然拥有的6个孩子的生命真相,全部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我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痛苦,才成为你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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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秋天,我们终于走到了拉萨,从昌都出发,行程3千里,翻越5千米以上的雪山10余座,跨越冰河几十条。但我和我腹中的孩子都终于走过来了。到拉萨时,孩子已有6个月了,但我的身体看上去仍是瘦弱的。
我们在拉萨附近一个藏军留下的旧军营里住了下来。虽然营房破烂不堪,潮湿阴暗,但比起进军路上在风雪中摇摆的帐篷已经强了许多。至少我们不用每天出发,每天在风雪中跋涉了。我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但我知道,对这支队伍来说,伟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我们跋涉千里来到拉萨,是为了让它改天换地。
放下背包没几天,“向荒原进军,向土地要粮食,向沙滩要菜”的口号就叫响了,我们投入了大规模的生产运动。就向我们必须边修路边进藏一样,我们也必须边生产边开展工作。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当时川藏公路才修到金沙江边,部队所需的粮食仍靠牦牛驮运,千里迢迢,根本无法满足需要。而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使我们在拉萨买不到粮食,只能靠自己生产。否则我们就是走到了,也无法生存下去。
我们的大生产运动不可能在现有的土地上开展,我们只能在千百年来荒凉的拉萨河滩上开垦荒地。拉萨河从群山中奔流而来,绕过拉萨,在两岸留下了大片的乱石荒滩。乱石滩上荆棘密布,乱石累累,野兔出没,可以说已经沉睡了千年万年。
进藏大军,也是开荒大军,唤醒了沉睡千年的荒地。
当我们在河滩上和大片的荆棘开战,和成堆的乱石开战,和狂舞的风沙开战时,肚子里往往只有一点点食物。所以不用谁告诉我们,我们都深深懂得粮食的重要性,从骨子里懂得。11月的拉萨已进入隆冬季节,拉萨河面上漂浮着冰块,河两岸白雪皑皑。你们的父亲和官兵们一起,冒着凛冽的寒风战斗在拉萨河滩上。
我那时身体已经笨重,在家里编印宣传小报,或者和炊事员一起到工地上去为他们送饭送水。每次站在河滩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我都激动不已,我真的明白了什么叫不可战胜。仅仅20多天,我们的官兵就在荒滩上开出了3000多亩土地!
我们将种子撒进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我们将希望撒进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
我取出管理员留下来的白菜仔和萝卜仔,也一一地撒了下去。我在心里对管理员说,对苏队长说,我们既然能跨越千山万水走进来,我们就一定能在这里呆下去。
什么也不能将我们打垮。
开出的荒,要等来年春天才能播种。那个冬天,我们依然存在严重的粮荒。
你们可能无法想象,那段时期我们整个部队的主食就是黑豌豆。当地的藏民把它们当成马料。可以这样说,最初的一年半载,我们是吃马料捱过来的。西藏的豌豆是黑的,有个民间传说,说豌豆的种子是当年文成公主带进西藏的,她用黑铁锅挑着豌豆苗,所以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