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自私吗?他真的为了自己的名声而不顾孩子们的前程吗。
就说木槿,欧战军一直以为他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老郑夫妇的人品他是非常信得过的,而郑义那个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分在市委机关工作,为人诚恳,稳重,又谦虚好学,很快就当上了处长。欧战军一直认为三个女婿里属他最好,还为此感到欣慰。因为木槿的幸福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要说遗憾的话,那就是小郑的身体不太好。那是从小生活在西藏造成的。按他的想法,木槿应该更加好好地照顾他才是。没想到木槿会这样做。
再说小峰,这孩子是自己提出要进藏当兵的。在这个问题上,欧战军是他坚强的支持者。他确实因此而高兴和自豪,但他是为了自己吗?不是啊。
至于木凯,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即便他调回来也未见得能挽回,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不愿意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女人放弃前途呢?木凯是应当守在那块土地上的。他从祖国那里庄严地领到了那份责任,他领到了就没有理由放弃。而且他相信,没有他这个父亲的支持,他也不会放弃。
木棉当年没考上护校他没去说情,这是他一贯的原则。他的原则和面子没关系。
惟有木鑫,欧战军承认对他有些偏见。可他平时多训他一些,是怕他在生意场上犯错误,那是个容易犯错误的地方。就像一个新兵蛋子,一打起仗来总是不如老兵那么成熟一样。
他们并不懂他,不真懂。
欧战军大睁着眼睛平躺在那儿,他睡不着时,从不翻来覆去,只是悄无声息地躺着。
他又想到了妻子。看得出妻子今天也很难过,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她难道也同意孩子们的看法?不,不会的。她今天没有说太多的话,是不希望自己和孩子们搞僵。但他还是有些埋怨妻子。妻子应当明确无误地站在他这一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分担他心底的痛苦和沉重的往事呢。
这么想的时候,欧战军又觉得自己不对,怎么能这样想呢?难道自己对妻子不满吗?没有,他从来没有对妻子有过一丁点儿不满。如果有不满,那也是对生活的不满。不不,他对生活也没有不满,他知足。回想这一辈子,他没有什么遗憾。他戎马生涯一辈子,还拥有了一个好妻子。那是生命中惟一长久地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不用看也知道她在那里的人,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会坚定信赖着的人。他永远心疼她,像丈夫对妻子般的心疼,像兄长对小妹般的心疼,甚至像父亲对女儿般的心疼。妻子跟着自己过的这几十年,吃了许多苦,却没有任何怨言,还给自己生养了那么多孩子,让他们欧家有着如此旺盛的血脉。
可是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充满忧伤。
欧战军听见妻子坐起身来,拧亮了台灯。他问,你也睡不着吗。
白雪梅说:我看,有些事,该告诉孩子们了。
欧战军说,为什么。
白雪梅说,不然的话,他们有太多的误解。
欧战军转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也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
白雪梅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他们能理解你,理解我们。
欧战军固执地说,难道他们知道了过去那些事情,就能理解我们吗?不,他们根本理解不了。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白雪梅说,我需要。
欧战军不满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重复道:我不需要。
一夜忧伤之后,欧战军照常迎来了黎明。
尽管一夜未合眼,欧战军还是准时起来了。几十年来,无论什么情况,欧战军从没有在床上耽搁过。
一出小楼,他就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始步行。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实在是除了这种步伐,他走不出其他步伐。干休所的大门外,是一条新修的公路。清晨的时候还算清静,他就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也就是往城外走,他很喜欢这条路。喜欢的原因,是因为这条路通向一个路口。路口上有个路牌,路牌上写着四个让他永远心动的大字。每次他都会在那个路牌下站一会儿,然后再返回。这时候正好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时间,他就打开手上的小收音机开始听新闻。回到干休所正好听完。
每天如此。
因为是星期六,干休所的院子里还冷清着。一些和欧战军有着同样习惯的老头们已经起来了,欧战军和他们打过招呼,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走上那条已走过上千遍的公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觉得今天有些头昏。但他没当回事,他很信任自己的身体。
呼吸着郊外新鲜的空气,欧战军想起了50年前。那时候他们刚从北方进入四川,对四川那湿润的空气、那冬天也绿着的田野十分欣喜。记得当时他带着部队去川南小城驻扎,一路上战士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对将要在天府之国安营扎寨感到无限欣喜。可是几天后,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到目的地,任务就突然改变了。他们没能留在天府之国,而是奉命去了西藏。
就是从这条路开始,他们踏上了进军西藏的艰难道路。
西藏,这片神秘的土地,这个真正的天堂,欧战军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和它结下不解之缘。在他的生命里,西藏的风是香的,西藏的水是甜的,西藏的雪是洁白无瑕的,西藏的山是顶天立地的。他的血液中还流淌着藏族人民的鲜血,他是西藏的义子啊。
当然,因为他,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和西藏结下了不解之缘。想到妻子和孩子,他心里又沉沉的。妻子说,有些事情,该告诉孩子们了。也许妻子是对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抱怨了,用妻子的话说,就可以理解他们了。可是。
告诉了他们,他们就真的能理解吗。
半小时后,欧战军走到了路口,他又站在了那个路牌下面。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没人注意到这个在清晨孤独行走的老头。他抬起头来,望着蓝色牌子上四个白色的大字:川藏公路,心里又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他太熟悉这条路了,他知道这条路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小镇,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甚至每一座桥,每一棵树。邛崃,名山,雅安,天全,康定,道浮,炉霍,甘孜,然后就进入了青藏高原,进入了那片广袤而又神秘的高地。他怎能不熟悉这一切呢?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的呀。跑马山,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瓦合山,丹达山,怒贡拉山……无数座终年积雪的高山,也是他们一步一步翻越过去的呀。在这通向天堂的漫漫旅途中,有着他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啊。
每次看到这个路牌,他就会想到一串数字,4963。这不是一串普通的数字,这是当年修筑川藏公路时,牺牲在这条路上的官兵的数字。他们是他的战友,他的兄弟。是这4963条生命,以及无数人的鲜血和汗水,铺就了这条通向世界屋脊的道路。
难道孩子们知道了这一切,就能理解他和他们吗?他不敢肯定。
但他此刻多么希望孩子们能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仰望这路牌,多希望再次从这里出发,走向那个他灵魂中的天堂。
欧战军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头昏得更厉害了。他默默地转身,返回。他的行进速度一下慢了许多。他想可能是一夜没睡的原因。他头一回吃力地、缓慢地走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似乎比走进西藏的路还要漫长。
早饭后欧战军坐下来看报,白雪梅给他泡了杯茶,然后也在一旁坐下看报。按以往的习惯,她上午是要出门的,去老干部活动中心转转,或者去阅览室看看书。但今天却没有。欧战军想,大概她昨晚也没休息好,或者是她有话要对自己说。
但白雪梅只是坐在那儿,没有说话。她把茶几上的报纸理来理去,却没有拿起一张打开看。显然她没有心思。她的心思已被孩子们的话搅乱了。
欧战军拿起一张《西藏日报》,但好一会儿也没看进去。头越来越昏了,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想跟妻子说说话,说说昨晚的事。他想说,你要是想把过去那些事告诉孩子们,那你就告诉吧。可是从哪里说起呢?木槿的事也说吗?木凯的事也说吗?他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更生他的气呢。
欧战军放下报纸,想跟白雪梅说话,却张不开嘴。他的眼皮沉得像两扇被人用力关上的大木门,他怎么顶也顶不住。
是谁在外面用力推?是谁要关上他的大门。
欧战军尽全力抵抗着,但外面那股劲儿太大了,他终于有些敌不过了。他松懈下来对自己说,要不先关上门睡一会儿吧,只睡一会儿。然后再和妻子谈……和孩子们……谈。
于是他对妻子说,我先睡一会儿。
但他的话离开大脑后变成了鼾声。非常均匀的鼾声。那是一种彻底放松下来、轻松坦荡的鼾声。那鼾声像发动机的轰鸣,像机翼的震颤,像划过天空的气流声,伴着他高高地飞翔起来。
欧战军梦见自己飞起来了。
他轻松地在云中穿行,雪白的云朵托浮着他。他感到无限欣慰,自己还能飞。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能飞了。他想飞,因为那片让他魂牵梦绕的土地只有飞翔才能抵达。他飞过大海,飞过故乡,飞过曾经金戈铁马的战场,最终飞临到他离别了许久、梦想了许久的天空,那里灿烂的阳光让他抑制不住地想流泪。
西藏西藏,我的老伙计,我是多么想念你呀。我离开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我原本是你怀里的一座山呀,我多想重新回到你的怀抱呀。
他继续飞着,飞过金沙江,飞过雀儿山,飞临茫茫雪域之上,他在那里见到了老王,见到了小冯,见到了辛医生,见到了苏玉英,见到了尼玛……他大声地对他们喊着,我回来了。
我回来看你们了。
老王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老伙计,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些年了。
苏玉英急切地问:我的虎子怎么样了。
他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虎子他好好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他的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你们已经做爷爷奶奶了。
老王和玉英开心地笑了,说,真好。我们没有白等。
他也开心地笑了,说是呀是呀,我们都没有白等。
玉英说,你来了,小白她怎么办。
他快乐地说,她也会回来的。我在天堂等她。就像你们等我一样。
欧战军睡着了。
他的生命在梦中飞翔。
他飞回到了生命开始的地方。
·2·
裘山山 著
第二章
1
木兰望着父亲,有一刹那生出幻觉:父亲睁开了眼睛,依次看了看他们几个孩子后,不解地询问母亲,他们怎么都不去上班。
父亲如果睁开眼睛,木兰相信,肯定会这样问的。
但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从上午倒下去之后,他就一直这么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父亲倒下去时,母亲就在旁边。母亲正在看着报纸,听见对面的沙发上传来轻轻的鼾声,就放下报纸看了一眼。她看见的是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有些不解地说,这老头,怎么说睡就睡了?她让公务员帮她一起把父亲扶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掩上门走开了。
中午木兰回到家,听说父亲一上午都在睡觉,脑袋“嗡”地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妙。她连忙跑去看,她在过道上差点儿踢倒了垃圾桶,她冲到了父亲的床前,发现父亲已处于深度昏迷。脑溢血。
木兰一边通知人赶紧把父亲送到医院,一边迅速地给大哥及弟妹们打电话。凭着医生的职业敏感,她知道不赶紧让他们来的话,他们很有可能就见不着父亲了。
母亲见木兰跑来跑去,还是不相信父亲出了问题。她跟在木兰的身后说,不要紧吧?他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早上又一早起来了,肯定是太困了……木兰顾不上和母亲多解释,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她心里有些后悔,平时没给母亲说一声,高血压患者突然睡过去并且打鼾决不是好事。要是母亲知道,早些送医院或许还有救。可现在。
恐怕一切都已经晚了。
问题是,父亲从没给过他们这种信息,尽管他有高血压,可从没发作过,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点缓冲也没有。
送到医院后,手术器械还没准备好,父亲就停止了呼吸。而大哥他们一个都还没有赶到,只有木兰一个人守在父亲身边。父亲的呼吸几乎是和他的鼾声同时停止的。木兰眼见心脏监视器上那根起伏的线渐渐拉直了,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随之被拉直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
有一根神经跳起来提醒她:你得挺住。母亲还在外面。
母亲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见木兰从抢救室走出来,连忙迎上去问,你爸醒了没有。
木兰摇摇头。母亲抓住木兰的胳膊说,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木兰扶住母亲的肩膀说,妈,你要坚强点儿,我爸他……已经走了。
母亲呆怔地望着她,好像无法相信。木兰就扶着她走进抢救室。一位护士正将一袭白床单盖在父亲的身上。木兰走过去将床单掀开一些,露出父亲的脸。母亲走上前看了一眼,转头不解地对木兰说,他不是正睡着吗。
父亲的表情实在是和睡觉没有什么区别。
木兰说不出话来。
这时,大哥木军和妹妹木槿、木棉,小弟木鑫他们匆匆赶来了,大嫂晓西和妹夫小金也赶来了。他们推门而入,一看见木兰的表情,就知道来晚了。他们全都呆在那儿,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他们和母亲一样无法接受。木槿和木棉一头扑在父亲的身上,孩子似的大声叫着爸爸,泪如雨下。大哥哽咽着,走到一边去,一遍遍地用头撞着墙,木鑫呆怔着,两眼发直。他们谁也没想到,父亲会这样离开他们。就在昨天晚上,父亲还声如洪钟,还拍桌子发火,还威严如山。
可现在,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悄无声息。曾经高大魁梧的身材在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变得又瘦又小。
但威严依然。
木兰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按平时的习惯,她周五去过父母那儿了,周六是不会再去的。可是周六早上醒来,她总觉得不对劲儿,坐在那儿看书心里慌慌的,她就跑回来了。结果她成了惟一一个给父亲送终的子女。她心里既觉得欣慰又觉得凄凉。父亲如果知道他今天要走的话,肯定会把6个孩子,还有4个孙子孙女,包括他那个在西藏当兵的大孙子小峰全都招回来的。他爱他们每一个人。他离开的时候会和他们告别的。
木兰知道这一点。尽管她总是装做不知道。
木兰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她明白父亲的病情发作和昨晚的生气动怒有很大关系。尽管父亲不是因为她动怒,但她作为大女儿,作为医生,却没能很好地提醒和制止弟妹。她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忽视了父母的心情,这将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歉疚。
自己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
眼泪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木兰固执地不让它们流出来。一个声音在提醒她,母亲。你得照顾母亲,不能再让母亲倒下了。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床边坐着,呆怔着。
母亲有些异常。
木兰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母亲昏倒了,她知道如何作临床处置,如果母亲嚎啕痛哭,她可以陪着母亲一起哭。可母亲像平时那样坐在那儿,没有任何表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护士和两个护工走进来,准备将父亲的遗体搬到担架床上,推到太平间去。母亲坚决不让。她说,你们干吗?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木兰把母亲拦住,说,妈,别这样,爸已经去世了。
母亲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走就走。
母亲挡在床前不让人碰父亲。这时,干休所的领导和军区老干办的人都赶来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