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军为自己明白了一这点而红了眼圈。
有人轻轻敲门,接着推开了门。是晓西。
晓西一进来就感觉到了满屋子的烟味儿,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坐在烟雾中,就明白他是一夜未合眼。她走过去打开窗户,说,你去睡会儿吧。你这样会把自己搞垮的。
木军摇摇头说,我睡不着。
晓西走过来,双手扶在丈夫的肩上,轻轻替他按摩着。犹豫了一会儿她说,木军,我们把小峰叫回来吧。
木军说,把他叫回来?你的意思是让他回来和爷爷告别,还是……
晓西说,先和爷爷告别,再想办法……把他留下。
木军皱了一下眉,说:这恐怕不合适吧?爸刚走,妈的情绪还没有平复,我们就开始做这件事了。
晓西说,这件事怎么了?
木军说,不怎么。可这毕竟是违背爸爸意愿的事。
晓西说,爸爸的意愿,你总是说爸爸的意愿。那我的意愿呢?你的意愿呢?小峰自己的意愿呢?就一点儿都不重要?
木军说,晓西,我知道你对这事一直不高兴。但是能不能缓一下再说?
晓西不说话,但显然很不高兴。
木军沉吟了一下,又说,说到我的意愿,晓西,我不想瞒你了,其实我心里也是一直愿意小峰去西藏当兵的。只是怕你生气,推到了爸的身上。
晓西很意外地问,为什么?
木军说,不为什么,那毕竟是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晓西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你们欧家的男人。
木军深吸了一口烟说,我自己也不理解。
晓西不再说话,拉开门要走。木军又叫住她,晓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希望你在弟妹面前别表露出来,你是大嫂。生前我们没能让父亲满意,死后我们就别再伤他的心了。
晓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伤他心了吗?昨天我一句话也没说呀。
木军说,我知道你没说,但你心里是对他是不满的。
晓西说,我不否认,我是对他有意见。我不是不尊重他,我尊重所有的西藏军人,你知道,我自己也是他们的后代。可是我一直觉得,这种尊重没必要非得用世时代代子承父业的方式来体现吧?难道就因为有个西藏军人的爷爷,小峰就摆脱不了进藏当兵的命运?
晓西话一说完,不等木军作出反应,拉开门就走了。
木军想,晓西怎么啦?她一直都很通情达理的。是不是自己的话伤了她?还是父亲去世勾起了她的伤心?看来还得召开一个家庭会议,用父亲的话说,得统一一下思想。不过,木军知道,现在这个家庭会议得由自己来唱主角了。并且从今往后,都要由自己来扮演父亲的角色了。自己能担当起来吗?
木军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离开部队。他以为自己天生是个军人,更具体地说,天生就是个西藏军人。从15岁当兵起,他在西藏一口气干了25年,一生中能有几个25年呢?他原打算干一直干下去,像父亲那样,干到退休为止。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部队了,部队不要自己了。他的那种失落难以形容。
那是90年代初,他40岁,任某边防营的营长。领导找他谈话,婉转地提出让他转业。他毫无思想准备。他原以为只要自己能吃苦,愿意吃苦,就可以在部队呆下去。没想到部队嫌他文化低了年龄大了,竟要他转业。领导说,以他的军龄和年龄,当一个营长实在是委屈了。起初他不明白,他说我不嫌职务低,我这个水平当营长正合适。领导上只好直说了,部队要搞高科技,需要年轻的文化高的军官。他一时有些发呆。当时父亲刚刚休息离开西藏。木军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一急之下他给父亲打了电话,他实在不想离开部队,他想让父亲帮他说说情。
父亲也和他一样感到意外,父亲也和他一样难以接受。父亲说你等着,我打电话找他们。从来不过问他事情的父亲,为这件事出面找了人。但结果却令人沮丧。
一些日子后,父亲打电话给他,语气沉重但十分冷静地说,你就服从组织安排,转业吧。
就这样,木军离开了部队,离开了西藏。
回到成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适应,好像一只鸟突然被捆上了翅膀,改用双脚走路了。他找不到平衡点,要么歪歪扭扭地摔跤,要么就一动不动地缩着头。在家里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整天不展现一丝笑容。妻子说他,他就说,这成天没个太阳的,我不习惯。头几天早上,他还一骨碌爬起来,摸黑穿上军装就出门。
等出门之后发现外面是高楼,是压低的云,而不是晴朗的天空和大山时,他就会突然清醒过来,沮丧地返回家中。
妻子怕他老这么压抑着身体出毛病,就强行带他上街去转,要他熟悉这个城市,热爱这个城市。有一回转到百货公司,妻子在那儿试衣服,他等得无聊,就一个人转到了玩具柜台。在那儿,他突然发现了一把与他曾经拥有过的54式手枪非常相近的玩具仿真枪,立即兴奋地买了下来。妻子还以为他是给儿子小峰买的,挺高兴,想他总算有了点儿做父亲的感觉。可回家后才发现,他自己迫不及待地玩儿起那枪来,自制了个靶子挂在门后,打得啪啪作响。等小峰放学回来时,他竟把枪藏了起来。
打那以后,木军就迷上了这件事,四处购买搜罗仿真手枪。只要买到一把好的仿真手枪,他就能开心上一天半晌的。半年时间里他就拥有了几十支仿真手枪,全是世界名牌。这让他的生活里稍微有了些亮色。
后来他被安排到轻工局任党委副书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他也每天去上班,但人坐在那儿,心却不知漂在哪儿。晚上回到家,看完新闻联播,他就把他那摞枪抱出来。一支支地抚摸着欣赏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是宁静的。
他最喜欢的是那支意大利造的贝雷塔92式自动手枪。意大利是手枪王国,贝雷塔又是手枪王国中的得意之作。这种枪口径9毫米,可装15发子弹,拿在手上,真有一种主宰感。难怪美军要把它选为作战部队军官用的制式用枪。
那支小巧的黑科PM270,因采用了两次击发的保险装置,反应快速又安全可靠;而那支沃尔特P5式自动手枪,最大的优点是保险装置先进可靠,而且威力巨大;这两支手枪都是德国造的。德国的枪和它的民族一样,显得十分理性和冷静。
美国造的手枪他也有两支,一支是史密斯韦森M29,一支是贝雷塔M84,都很漂亮。另外还有一支瑞士的西格,如同瑞士表一样精确。
他一支支看着,还用一块丝绸细细地擦着,跟对待真枪似的,只差没上油了。
当他做这些事时,不允许妻子和孩子任何人打搅,就像在进行重要的工作。
有一天他正沉迷在那些仿真手枪里时,突然有人敲门。他不高兴地说,干什么,不知道我有事吗?
结果推门进来的竟是父亲。
父亲站在门口盯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这令他这个也做了父亲的人感到有些紧张。他讪讪地说,爸您怎么来了?
父亲说,你不请我,我就不能来吗?
他心想,是不是妻子告了状?
父亲指着摊了一桌子的枪说,这些就是你天天摆弄的宝贝?木军连忙拿起那支他最喜欢的贝雷塔递给父亲,说,你看这枪……木军把枪握在手上,指头一转,作了个漂亮的抡枪动作:由衷地感叹道:多漂亮!然后他又拿起一支:你再看这支,精致无比!还有这支……
木军把枪一支支递到父亲面前,他看出父亲脸色不好,想通过这些枪来调节气氛。他相信父亲也会和他一样喜欢这些枪的。一个真正的军人,怎么能不喜欢这些尤物呢?
但父亲一眼也不看他的枪,坐下来,摸出烟点上,说,怎么没去上班?
木军抡着枪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去了也是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
父亲说,你好像长胖了。
木军说,是吗?可能是日子太清闲了,我不习惯。
父亲说,你准备这么一直胖下去吗?
木军说,那有什么办法?我想受累也没机会。
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木军愣了一下,没再说话。他有点儿沮丧,他想父亲和他生疏了。他不说你实在不像我,而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父亲也不再说话了,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抽得极为认真,好像是在细品。木军把玩着手上的枪,等着。他想父亲无非是对他转业回来后的表现不满。不满就不满吧,他也没办法。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他等着父亲批评,等着父亲教育。好久没人批评教育他了,这也让他不习惯。
但父亲仍是一句话不说。直到把那支烟抽完,木军也没再听到他一个字。
木军心里有些不安了。这不像父亲。父亲终于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那把瑞士造的西格,在手掌中掂了掂,抬起手臂眯缝起左眼,作了一个很标准的瞄准动作,之后扔下枪说:枪是好枪,可惜打不响。
他扔下这句话,拉开门走了。木军怔在那儿,听见妻子在门外说,爸您再坐会儿吧?但传来的是关门声。
夜里木军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仿真枪一古脑地全部装进了箱子,踢进床下。第二件事就是恢复了出操。当然是自己一个人出。他从家里跑出去,绕着高楼群跑了半小时,然后在阳台上拿起儿子的哑铃练了一阵。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上班后找到局党委书记,要求调离机关,随便去一个企业。党委书记问他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他说不为什么,他不想再继续长胖了。
后来他就到了现在的星光电子厂,先是当党委副书记,三年后终于成为党委书记。他并不在乎升这一职半衔,他在乎的是自己终于被企业的行家们接受和认可了。
他从一个完全不懂经济的人,终于成为一个能够参与意见,能够分忧解难的当家人了。他对自己说,我是一支好枪,我又打响了。
但他始终没有再问父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他为什么不说你真不像我儿子?
也许它们是一个意思?
但此刻,木军忽然明白,这两句话不是一个意思。
木军的心里像一团乱麻。过去无论是在部队上,还是后来转业到了企业,再难的事再累的事再委屈的事,他的心里都没这么烦乱过。一个从小在西藏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委屈呢?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漫过心头。
他往自己发苦的嘴里又塞了一支烟。
木兰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天夜里她把母亲弄上床后没敢离开,就坐在客厅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看看四周,静悄悄的,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起来了,是自己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西藏,回到了她生活过8年的那个高山上的医院里。医院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四周的大山吸走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作这样的梦了,刚离开的时候,她时常梦见那个医院,梦见病房,梦见山下那个镇子。但这些年,她已经越来越少地做这样的梦了。
身上盖了床毛毯,不知是谁给她盖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正是父亲去世前最后坐的那个位置。父亲就是坐在这里进入昏迷状态的。
木兰的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父亲走了,这件可怕的事不是梦,它切切实实的发生了。它让木兰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虽然身为医生,她早就明白这一点,但只有这样的事发生在亲人身上,这种感受才是真切的。
木兰和大哥一样,很早就进藏当兵了。和大哥不同的是,她在当兵之前也几乎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她差不多是在保育院和八一校长大的。由于从小不在母亲身边,木兰的性格一直比较内向,也很独立,凡事自己作主,极少依赖父母亲。
但此刻,木兰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助的孤独,渴望有人帮她分担这种孤独。
丈夫已经走了。
木兰想,他昨晚能陪她过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她对他没有更多的要求。他们这半年多来差不多已形同路人。木兰是那年到内地医院进修时,认识丈夫陈郡和的。当时她还在西藏林芝的陆军医院当护士,陈郡和已是医院里年轻有为的主治医生了。从来都话少的木兰,跟年轻的陈医生却很谈得来。而在大都市生活了多年的陈医生,也一下被眼前出现的这个清纯的气质淡雅的女兵吸引了。于是两人恋爱了,之后就结婚。她的这桩婚事母亲很满意。母亲说她喜欢医生。小时候她的母亲就希望她成为一名医生的,现在木兰总算替她了了愿。夫妻俩都是医生,多好,用母亲的话说,从事的是一个圣洁的职业。
但从事圣洁职业的人也是凡人。结婚后木兰仍在西藏工作,夫妻俩长期分居,有了孩子之后,一直是陈郡和抚养的。那时西藏军人一年半才有一次假期,木兰探亲一次伤心一次,孩子不认她,丈夫有怨言。木兰也知道让丈夫在家养孩子是不现实的,丈夫的业务很好,是他们医院有名的一把刀。于是他们请了一个保姆。有了保姆之后,丈夫的怨言渐渐少了。木兰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是在有了保姆之后越来越糟了,还是得到缓解了?或者说,丈夫对她的冷淡,究竟与那个有几分气质的保姆有没有关系?
后来,父亲似乎察觉了什么,终于把她调回了内地。但已经晚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尽管木兰一调回来就辞掉了保姆,自己亲自打理这个家,亲自抚养孩子。但这一年多来,丈夫和她之间几乎没有话说了,他们已处于分居状态。
木兰没有勇气提出离婚。没有勇气提出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怕父亲生气母亲伤心。大弟木凯的离婚就对父亲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木兰不忍心再让父亲受到这样的打击。
可是没想到她忍住了木槿却没有忍……
鼻子有点儿塞住了。受了凉。
木兰上楼去看母亲。
母亲还在睡。脸朝里,一动不动。木兰还记得,她5岁那年,母亲到保育院来看她。那时她对母亲没有记忆,她觉得最亲的人是徐老师。母亲来之前,徐老师交给她一张父母亲的照片,告诉她,你妈妈要来看你了,你要先认识她,等见了面你就要喊妈妈。她就每天拿着照片看,晚上睡觉时就把照片放在枕头下面。照片上,爸爸和妈妈都穿着军装带着军帽,妈妈的头发从军帽里流出来,一直流到肩膀上。
终于有一天,徐老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她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女人看见她就惊讶地说,这就是木兰吗?徐老师点点头。女人就想过来抱她。她往后躲,躲到了徐老师身后,然后从口袋里悄悄拿出照片看。她觉得这个女人不像照片上的人,这个女人人头发很短很乱,脸色憔悴。没有照片上的妈妈好看。徐老师着急地说,木兰,快叫妈妈呀!她指着照片说,她不是我妈妈,我的妈妈是长头发。
女人愣了,她勉强笑了笑,笑得很难看。她跟徐老师说,你看这孩子,认死理。
我这头发是出来之前刚刚剪掉的。早知这样,我就不剪了……女人背过脸去,好像是掉眼泪了。
后来徐老师哄了她半天,她总算勉强叫了一声妈。女人就把她抱在腿上,给她剥糖吃。正在这时,保育院开饭的钟声敲响了,她马上抬起头来对女人说,阿姨,开饭了。
女人的眼圈一下又红了。
现在,这个女人已经如此苍老了,木兰仍没能和她亲近起来。
木兰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心里异常伤感。不知此刻出现在母亲睡梦中的是什么?
在木兰眼里,母亲总是把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在这一点上她们母女有些相像。
有时母亲那些战友,那些老阿姨来她们家,滔滔不绝地说着往事,母亲也只是眼里露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