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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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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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小冯那匹较为强壮的马让我骑。他们坚持认为我受了伤,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再走路了。
我和他们争执起来。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骑马呢?就是我想骑,马也不肯,就是马肯,我也不肯啊藏民有句俗语:上山人不骑马不是好马,下山人若骑马不是好人。但两个小伙子固执地要我坐到马上。他们说马不走他们就拉着马走。如果我坚持不骑马的话,他们就背着我走。
我火了。我说小冯,现在三个人中我年龄最大,你们必须听我的。他说不行,你得听我们的。我们是多数。我说你是不是怕1号批评你?你不要怕,我会告诉他怎么回事的。他说不是,我不是怕首长批评我。我问那是为什么?他看着我,突然大声说:因为你是女的,我们要保护你!
我软下来,我甚至为自己刚才的大声武气感到不好意思。我是女的呀,我怎么忘了?我该斯斯文文的说话才对。我马上换了一种非常柔和的语气说,谢谢你们的一片好意。但我真的不能骑马。我……
我决定撒谎。
我说我的伤就在腿里面,没法骑马。
他们终于信了。
最后我们双方“妥协”达成一项协议:他们两个人在前面开路,牵着马,我拉着马尾巴跟在后面。这样我可以省很多力气。
我们准备走了。可那两匹马,那两匹我们打算放弃的马,却站在雪地上看着我们。它们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无助。它们知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我难过得真想大声喊,别丢下它们!把它们带上一起走吧!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可是我想我没有权力这么喊,我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麻烦了。
但没想到小周叫了起来,他突然叫道:不,我要带它走,我不能把它留在这儿。
它留在这儿我会难过死的!
小冯像个兄长一样,说:好吧,我们不留下它们,我们一起走。
10
下山的路全是冰,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拉着马尾巴也照样摔跤。小冯和小周焦急万分,我只有不停地安慰他们,没事儿,没事儿。
但我感觉到,三匹马渐渐的不行了,一点精神也没有。我知道它们不仅仅是饿,还有疲劳,还有寒冷,还有忧伤。它们常常站下不走。我得反过来拉它们了。
当我们越过一个全是冰的沟壑时,小周那匹枣红马站在那儿再也不动了,任小周怎么拉也不动。小周连忙把最后一点饲料拿出来喂它,它还是不动,好像它的嘴已无法张开。它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小周。
我拿出身上最后一根蜡肠,送到它的嘴边,它还是不动。
小周一遍遍抚摸着它的两个耳朵,像问兄弟那样问它:你怎么啦?你吃呀?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枣红马仍那样站着,固执地看着小周。我想它一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它的眼角湿润了。小周很害怕,孩子似地紧紧抱着马头。片刻之后,枣红马轰然倒下。小周没了知觉一样,也随之倒下,趴在了马的身上。
我把他扶起来,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原来生离死别,不仅仅在人与人之间。
小冯和小周牵着马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虽然没有再下雪了,但路上的积雪依然很深,我们的跋涉依然很艰难。幸好有月亮,我抬头看了一下天,月亮跟着我们。我说明天可能会出大太阳。我抬头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小冯跑上来想搀扶住我,他太急,突然身子一晃,滑倒了,小冯一倒,马也倒了,他一下子失去依傍,滑出了路面,他是走在靠悬崖一边的。
小周丢开马就扑过去抓他,但也摔倒了。
小冯继续下滑着,他大喊:快拉我一下!我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可是我怎么也抓不紧那只胳膊。我的手冻僵了,手指头就好象不是我的。更要命的是,我的身子也开始下滑。小周爬起来,向前一扑,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腿,死死地拽……
我的人稳住了,但我的心却开始一点点绝望,因为我手里的衣服正一点点地掉出去,尽管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匍匐在雪地上,包括我的脸颊。它被坚硬的冰凌擦得生痛。我毫无道理地叫道,小冯你要坚持住呀!我明明知道应该坚持住的是我,可是我的手已经不是我的手了。我指挥不了它,命令不了它。
小冯悬挂在崖边,他扬着脸,忽然露出一点笑容,他说白同志你松手吧,不然你也会掉下去的。我说不,我不松手!但是我的手正做着和我相反的事,它在一点点地放弃小冯。我说不,小冯,你不能下去!小冯说,白同志,替我照顾好首长……
本来我想……你们结婚的时候,再采一把花……
他的手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就像我们断裂开了似的,他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扬着脸,手长长地伸向我,朝悬崖下坠去,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他最后的那句话还粘在崖壁上,被风一吹,颤了颤,才坠落下去。
……花……
这就是那个雪夜。
这就是我不愿触动的那段记忆。
这就是我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生命历程。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雪夜,我会怎样面对你们的父亲?怎样面对嘎玛的生活?
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拉住小冯,恨自己没有退回到拉达兵站,恨自己拖延了几天才上路。我把一切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我让自己的心受尽煎熬。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替小冯照顾你的父亲。我相信那是小冯的愿望。
在你们的父亲留下的影集中,有几张照片是非常珍贵的。甚至用珍贵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说说其中一张。
这张照片只有半寸大,已经发黄了。照片上,我和你们的父亲并排站立着,他整整高出我一个头。我们都穿着军装,我们都面容严肃。在我们身后,是你们的父亲当时在嘎玛住的房子,也是我结婚后住的房子,那是一间向藏民借用的放马料的房子。
在我们前面,是一座只能看到一点轮廓的雪山,那就是恰巴山。
在我们右边,有一条小河,一到春天,你就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在我们左侧,有一小片树林。也许它不能叫做树林,只有非常稀疏的几株红柳。
在红柳中间,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坟冢。那是小冯的衣冠冢。小冯自己,永远住在了恰巴山上。
这就是我们的结婚照。

 ·12·


 
 裘山山 著


第十二章
夜深人静,欧木军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点燃一支烟。
本来在妻子的再三要求下,他已经把烟戒了,戒了一年多了。但从昨晚开始,他又吸上了。他找弟弟木鑫要烟的时候,妻子晓西看见了,但没有阻止。她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悲伤,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心理重负。如果烟能够帮助他减轻这重负,为什么不抽呢?后来晓西索性跑出去,给他买了一条中华回来。
眼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堆了好些烟头。
但木军的思绪仍纷乱不已。
父亲的突然去世,令全家万分悲痛。更让他不安的是,母亲的精神有些反常,母亲不但一滴眼泪没掉,反而从昨天晚上开始不停地说话,说往事,说父亲,说自己,话语滔滔不绝,好像山中突然冒出一处泉眼,不停地往外涌着汩汩的泉水。而且她说出来的那些话,使他们做子女的感到害怕,那都是些他们陌生的、从来没听说过的、不明白就里的事。后来到了凌晨两点,木兰害怕母亲的身体受不了,给她服了两粒安定,母亲这才睡下。
母亲睡下后,欧木军却睡不着。他一个人躲在父亲的书房里,想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照说自己已是快50岁的人了,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了,但母亲说的那些话仍让他感到震惊,母亲说她生了6个孩子却只养活了3个,母亲说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母亲精神失常之后的谵语还是确有其事?如果确有其事,老大死了,他是谁?他这个老大是谁?木兰这个老二又是谁?他们家现在怎么会有6个孩子?
木军想,如果这个家中孩子有非亲生的,那么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自己了。因为他和母亲只相差19岁,这一点是他早就意识到并有些疑惑的。母亲和父亲有时说起他们的婚姻,提到的时间是1951年,那时的母亲应该是20岁,怎么会在19岁时有了他?可他从来没去考证过,甚至连问都没问过。他觉得他不该怀疑,他从心底觉得父母就是他的父母。不可能是其他。
但此刻,木军觉得有些受刺激,眼看就年过半百了,竟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父亲在世时他们父子也时常聊天,几乎是无话不谈,可父亲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半点啊!他一直以为他是他们最满意的长子,他一直以为他是弟妹们最信赖的大哥。
怎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木军往记忆最深处想。
他是5岁时开始有记忆的。那时他在十八军保育院。老师经常对他说,或者说经常对全班小朋友说,你们的爸爸妈妈在西藏,等路修通了,工作忙完了,他们就会来看你们。于是就时常有穿军装的叔叔或者阿姨风尘扑扑地来保育院,他们一来,老师就会叫出一个小朋友的名字,说你的爸爸来看你了,或者你的妈妈来看你了。
那些叔叔和阿姨一见到自己的孩子就冲过去把他们抱起来,搂进怀里,一阵拼命地亲吻。有不少孩子竟被他们的父母亲热得大哭起来。有一次,一个小朋友被他爸爸紧紧地搂进怀里,又高高地举起来抛向空中,弄得一阵哭一阵笑的。可等他爸爸把他放下地后,他的老师却跑过来抱歉地对他“爸爸”说,弄错了,那个不是你儿子。
即使如此,木军仍然非常羡慕地看着那些被叫到的孩子,期待着有一天老师会叫到自己。哪怕他被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或女人弄得碎了骨头,他也愿意。可不知为什么,总也没有老师叫到自己。
其实保育院的老师对他非常好,尤其是徐老师。在他没见到母亲之前,徐老师待他就像亲儿子一样。徐老师甚至为了对他好,受过院长的严厉批评。那时候他的体质很弱,常常生病,除了有个大脑袋之外,四肢都瘦得像柴棍。徐老师很心疼他,总想给他补些营养。那年中秋,保育院给孩子们发月饼。因为月饼少,每两个孩子分一个。老师们没有。徐老师在分切月饼时,就在中间多切了一刀,让每个月饼都留下一个小细条。很细很细的一条。她把这些小月饼条藏起来,每天晚上悄悄地给木军加餐。但不知怎么被人发现了。徐老师自然受到了院长严厉的批评,还差点儿背了处分。
木军那天看见徐老师眼睛红红的,孩子们也议论纷纷地看他,才知道徐老师每天晚上把自己叫出去悄悄吃的那些小条月饼是从哪儿来的。他一下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站起来大声地对徐老师说,我才不稀罕吃别人的东西呢!你讨厌!
徐老师呆住了,很快捂着脸跑了出去。
一直到长大以后,木军才知道他当时说的话对徐老师是多么大的伤害。但他仍有疑惑,徐老师为什么那么偏爱他?难道就因为她是母亲的战友?有一次他去看徐老师,内疚地说起这件往事。头发已经花白的徐老师坦然地笑道,是我不好,再怎么也不能把别的孩子的东西省给你,木军追问,是不是因为你和我母亲是战友?徐老师说,不是,我当时是觉得你可怜,别的孩子父母来看他们的时候,多少都会带点儿糖果点心给他们,可你没有,孤孤单单的。他有些不解地说,我孤单?徐老师马上掩饰说,我当时以为你父母牺牲了。
木军将信将疑。
的确,在6岁之前,没有人来看过他。尽管他一直在等。
有一天保育院又来了一个穿军装的阿姨,这回徐老师没有叫谁,没有说是谁的妈妈来了,而是自己和那个阿姨拥抱在了一起,她们高兴得直抹眼泪,她们在那儿不停地说着话。
他想这会不会是我的妈妈?他就跑到那个阿姨跟前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她。他听见徐老师很激动地对阿姨说了些什么,那个阿姨就把他拉过去,撩开他额头上的头发仔细地看,他额头上有个很显眼的疤。阿姨摸着伤疤喃喃地说,是他,是他……
他怯生生地开口说,阿姨,你是从西藏来的吗?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让我的妈妈来看我好吗?那个阿姨愣了一下,一把就将他拉进怀里,流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呀!
他真没想到,她就是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就这样出现了。他高兴得心咚咚直跳,他在妈妈的怀里傻笑着。老师说,木军,快叫妈妈呀。他就叫了妈妈。他从此有了妈妈。
后来母亲带着他离开了保育院,把他带到了西藏。
在西藏,他见到了父亲,父亲和那些到保育院来看孩子的解放军叔叔们一样,高大威武。他觉得很开心,他忽然就有了爸爸和妈妈,还有了一个小妹妹,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后来他才知道,妈妈为了带走他,把半岁大的妹妹木兰留在了成都保育院。妈妈要工作,要照顾爸爸,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吃不消。
他在父母身边呆了3年,给妈妈惹了不少麻烦。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还是舍不得送他到内地读书,父亲说你这样会害了他的,你得送他去读书。母亲仍是舍不得。后来他8岁了,母亲又有了身孕。当时小妹木槿只有3岁。母亲实在没法了,只好同意送他到成都去读书。他在成都一直读到初三,然后又进藏当兵。熟悉他的叔叔伯伯常开玩笑说他是个老西藏,15岁时已经三进西藏了。第一次进藏时还在妈妈怀里。
这段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有时候回忆起来,也曾有些疑虑。为什么母亲一直到他5岁时才来看他,在此之前是怎么回事?问母亲,母亲说,当时他太小了,不能带进西藏,就把他留在了保育院。这个说法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法,因为他的许多同学都是在保育院长大的,他的许多同学都是好几岁之后才见到父母的。就是他的妹妹木兰,也是10岁以后才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慢慢的,他就释然了。父母是那么爱他,他有什么理由怀疑呢?
可是现在,不是他怀疑不怀疑的问题,而是母亲要改变原来的事实。
但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能这样,得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得把自己的心事放下。现在这个家的担子已经全部落在他肩上了。不管他的身世如何,不管他是谁的儿子,眼下他都必须挺起来,作弟妹们的主心骨。还有母亲。他一定要照顾好母亲。
在木军的感情世界里,对父亲更多的是敬重,对母亲更多的是亲情般的爱。他是从小跟母亲长大的,母亲在他眼里就是家的化身。他甚至觉得他是被母亲那慈爱的忧郁的心疼的目光看大的。
记得小时候在西藏,他因为淘气从山坡上滚下来,半个小脸都被擦破了皮,虽然没有流血,却直往外渗水珠。母亲当时紧张得要命,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问题不大,只是别再碰那个破了皮的地方,免得留下疤痕。母亲反复说,我知道,我不会再让他留疤的,他已经有一个了,我不会再让他多一个的。
晚上睡觉时,母亲让他侧着脸睡,把受伤的半个脸露在上面。她坐在他的身边,一边哄他睡觉,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个旧疤痕。这差不多已是母亲的习惯动作了。
每次她看着他睡觉时,都会去抚摸一下那个旧疤痕。他在母亲的抚摸中渐渐进入了梦乡,一睡着,身子就转了过去。母亲连忙把他翻过来。为了守他,那一夜母亲一直没敢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看见母亲一双熬红的眼睛。他天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睡觉?
想到这儿,木军忽然在一瞬间明确了一个事实:不管母亲是他的生母还是养母,他都爱她,永远爱。
木军为自己明白了一这点而红了眼圈。
有人轻轻敲门,接着推开了门。是晓西。
晓西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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