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得呆住了,喊都喊不出来。
小赵!小赵!苏队长的声音颤抖着。自从刘毓蓉失踪后,她比过去更小心地照顾着我们每一个队员。可没想到又出事了。
仿佛是苏队长的叫喊声拦住了小赵似的,滑到一半的她幸运地被一丛树枝托住了。辛医生赶上来,把几根绑带连接起来,放下去,让小赵捆在腰上,一点点地把她拉了上来。
可惜的是,那匹马却没能再上来,它跌进了无底深渊。大家都默默地望着山下。通信员眼睛红红的,站在那儿不肯走。这匹马从甘孜出发后一直跟着他,每天喂,每天相伴,就像兄弟一样。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辛医生沉郁着脸说,走吧,抓紧时间赶路。
苏队长走过去揽住通信员的肩,默默地带着他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山上攀登,而是在天上飘。我真想不再往前走了,就这样留下来,飘在雪山上,与白云白雪为伍。
但我终于飘到了山顶。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喘得轰轰烈烈。等稍微平息一些后,我直起腰来。我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连绵不绝的雪岭冰峰,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与蓝得刺目的天空镶接在一起,在阳光照耀下,整个世界晶莹剔透,如蓝色的玛瑙。这是怎样美丽的一个世界啊!你们可能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雪山吗?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蓝天吗。
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洁白和一望无际的纯蓝组成的世界吗。
我呆在那里。
我们都呆在那里。
我们的心里充满了自豪。说自豪都过于书面化了,准确地说,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钦佩,这么多的雪山,这么高的雪山,怎么就上来了呢?我的心里默念着,雀儿山,雀儿山,你的确是“伸手能摸天”,的确是“断岩峭壁连”。但我们终于还是把你踩在脚下了。
辛医生的眉头此时也舒展开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说,人间有什么能美过天然的金字塔,这些傲然矗立的皑皑雪山。
我惊喜地说,辛医生,你还会做诗。
他一笑说,那不是我做的,那是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的诗句。
我和吴菲也一齐大声念道:
人间有什么能美过天然的金字塔,这些傲然矗立的皑皑雪山!
苏队长忽然大声说,好了,不要老盯着雪山看了,会得雪盲症的。我们这才收回目光,但那幅美丽的画面,已经被我留了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把它取出来看。真的,它就藏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一闭上眼,它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此刻,我看见画面上有人在动。是吴菲。她抽出一根支帐篷的竹竿走到雪壁前,挥舞着写下了一行大字:我们一定要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
还有苏队长。她走过来跟我说,你刚才的脸色好吓人哪,我真怕你的心脏出问题。
我说不会的,我还要用它几十年呢。
辛医生接过话说,你还是不要大意,一旦出了问题,说倒下就倒下。
我说,真倒下了,雪山埋忠骨,多好。
我说这话是由衷的。但苏队长瞪了我一眼,她说不许瞎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好地走到拉萨。
这句话是她常说的。她总是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地走到拉萨去。或者说,我要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到拉萨去。
可是后来,我们都好好地去了,她却留在了路上。
9
我们乘胜直下,来到了金沙江边。
金沙江和大渡河不同。大渡河声势浩大,老远就能听见它的吼声。金沙江虽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流速却比大渡河还要快。我不确切它是每秒多少立方米,我只知道它快得一眨眼工夫就能把上面的漂浮物冲得无影无踪。你要是把一块头大的石头扔进江里,那石头会被汹涌的江水冲出几百米远,半天也沉不到江底。湍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像一张张大嘴,仿佛想吞掉所有落入它怀里的东西。
金沙江上没有铁索桥。铁索桥虽然让人胆战心惊,但真的没桥过河,也让大家心惊胆战。
我们看见先期到达的部队正在等待着依次过江。听苏队长说,这次渡金沙江,我们将要乘坐牛皮船。
我是个生在江边的人,应该说什么船都见过了。但牛皮船却没见过,连听也是第一次听说。我想象不出牛皮船是什么样子。这时,江面上有三四个黑乎乎的东西划过来,有人叫道:看,那就是牛皮船。
我一看,忍不住说,这也叫船。
那牛皮船不像个船,倒像个大碗。圆形的模样,口大底尖,大的直径有3米的样子,小的也就是直径2米的样子。其实就是用木棍竹子撑起来的一张牛皮。看它漂在波涛汹涌的江上,真觉得悬,好像随时都会被漩涡吞没似的。它能载我们过江吗。
吴菲小声对我说,天哪,我可不会游泳,掉下去怎么办。
我说,会游也白搭啊,这么湍急的水流。
我们站在队伍里惶惶地等待着。这时苏队长走过来,要我们先卸下牦牛身上的驮子,说让牦牛先过去。我以为牦牛也和我们一样乘坐牛皮船呢,心想不知道这些家伙怕不怕坐牛皮船。
两个牧民赶着牦牛到了江边,一只船也没有来。我们正奇怪,忽听牧民一声吆喝,牦牛们呼啦啦地下了水。小赵惊呼起来:牦牛掉下水去了。
走在后面那头牦牛缓缓地转过它的大头,看了小赵一眼,从容地下了水。它们全都那么沉着从容,好像那湍急的金沙江只是一条小溪。它们顺着江水斜斜地浮向江对岸,从江面上看,好像一片黑色的木排。眨眼工夫,它们就在对岸了!原来牦牛的水性这样好!直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它们上岸后哞哞地叫着,好像在告诉我们,金沙江没什么大不了的,快过来吧。
我们又惊又喜,心里的紧张立即消除了不少。赵月宁还大声地冲着牦牛叫道:别急,我们马上就过来。
第一批人上船了,大点儿的船上了七八个,小点儿的上了五六个。勇敢的藏族船夫轻轻一点,船就离开了岸边,迅速地朝江对岸驶去。小小的牛皮船就好像在江面上飘飞,转眼之间飘飞而去,又飘飞而来。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前面一个等待过江的同志诗兴大发,顺手在江边写了句“牛皮船好像大黑碗”,后面一个同志看见了又接了一句“我们好比稀饭”。等轮到我们上船时,走在前面的辛医生又添了一句:船夫是厨师,把我们从这边舀到那边。
我们全都乐了。很快,我们就被船夫“舀”到对岸去了。
我又想起一件很开心的事。你们不是常问我,为什么一说起过去的日子,我和阿姨们总是那么开心吗?那一次可是真的很开心,就是过了金沙江之后,正当我们重新往牦牛背上驮物资时,从前面传来消息说,有人发现了一个可以洗澡的温泉。
从甘孜出发的一个多月来,我们的身上已脏得不能再脏了,如果不是气候寒冷,恐怕早就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了,而且手上脚上全是冻疮。我们是多么渴望洗一个热水澡啊。
一听说前面有温泉,一张张疲惫的脸庞都展现出了明朗的笑容。温泉在天寒地冻之中充满了魅力。大家也不知哪儿来的那股劲头,行进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可以说那是我此生洗得最舒服的一次澡了。尽管因为人多时间少,又天寒地冻,我们不可能充分浸泡在温泉中洗浴,但我们仍是满足极了。我们一边洗一边大声说笑、打闹,苏队长不得不一遍遍地催促我们。刚刚洗完回到队伍里,就看见一个小战士骑马朝我们奔来,他边奔驰边兴奋地喊道:喜讯。
特大喜讯,昌都战役胜利了!昌都解放了。
噢!一时间我们全都欢呼起来。
天哪,我想,怎么好事全都降临了。
但正当我们兴高采烈的时候,通信兵马上又宣布了第二个消息:运输队必须加快速度,尽快将物资送到昌都。因为历时20天的昌都战役,已将前方部队的所有给养消耗殆尽,许多部队已是靠挖野菜度日了。指战员们正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物资呢。
苏队长大声说:同志们,迅速整队,出发!我说:苏队长,你们还没洗呢!苏队长说:等到了昌都,有的是时间。辛医生说:西藏的地热资源非常丰富,将来还可以修温泉游泳池呢!我们说说笑笑地上路了。我们走得更快了。几个昼夜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昌都。我们终于把粮食送到了战士们的手中,我们终于完成了千里大运送的任务。
所经历的种种艰苦和危险都值了。
有时我想,人的生命真是不可思议。在那样的路上,在土生土长的牦牛都难以承受的雪域之路上,我们这些人,这些女人,这些年轻姑娘,却都坚持下来了。我,还有14岁的小赵,都坚持走到了昌都。我们没有倒下。
尤其是快要到达时,牦牛差不多已损失了20%。许多物资是靠着我们的肩膀送到目的地的。
从甘孜到昌都,我们赶着牦牛走了50多天,中间翻越了海拔5000米左右的雪山6座,锳过冰河无数。不要说你们听起来咋舌,就是我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惊奇。
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说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在西藏,发生在进军西藏的路途上。
你们都进过西藏,你们差不多都是飞进去的。从成都起飞,到贡嘎机场降落,航程是2个小时,不过是打个盹儿的时间。如果你们不打盹儿,从飞机的舷窗上往下看,哪怕只看一眼,你们就会看到那些一座连着一座的高山。那些高山,它们无边无际,千万年地沉默着。它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有多高,有多壮观。它们大多终年积雪,亘古没有人烟。
前些年,当我第一次坐飞机飞进西藏时,我从舷窗上看见了它们,看见了那一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它们看上去有些柔和,像大海的波涛在蓝天下起伏着,让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问你们的父亲,那是它们吗?是那些我们经历过的雪山吗。
你们的父亲说,是它们。它们一直在那儿。现在随着气候的转暖,许多山顶的积雪都融化了,泛出了绿色。甚至珠峰上的雪,如果地球继续转暖的话,它们也可能化掉,而这些山,是永远不会化掉的。它们会永远在那儿。
我相信你们父亲的话,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和欣慰。因为我知道,在那些亘古屹立着的山脉里,有无数不朽的灵魂。
·10·
裘山山 著
第十章
木槿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或者说在街上游荡。她还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在街上游荡过——凌晨四五点。尽管她做过几年记者,从事过那种整天在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流中打发日子的工作,过过黑白颠倒的日子,但凌晨这个时间往往是她加了夜班后睡觉的时间。
但是此刻她不想睡觉,甚至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小屋里待着。从父母家里走出来时,她并没想好去哪儿,她只是觉得需要离开那个家,需要逃离家人的目光,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像人们通常说的那样,需要理清自己。但走出来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大脑已不再工作,失去了清理能力。她只好听任自己的潜意识指挥,在街上慢慢地走。
从父亲的干休所所在地健康桥出发,她向着市区里走。往常她回父母那儿,总是打出租车的,有10多里路呢。可是今天她只希望路更长一些,否则她不知道走进市区后她该做什么。她的家,丈夫的家,还有她现在临时居住的小屋,都不是她想去的地方。
街上仍有行人,只是极少极少。木槿猜想不出他们都是因为一些什么原因在街上逗留。
偶尔有匆匆过往的自行车,一掠而过,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木槿觉得整个世界都站在一旁冷眼观望,连她最初担心的城市痞子都没有出现。
用懊悔,用自责,用内疚,用不安,都不能表达木槿眼下的心情。她在痛哭过之后,忽然感到了一种失去知觉的麻木。是不是心在被泪水浸泡之后都会这样?即使是撕心裂肺,也没有了痛的感觉。
两个星期前,当木槿向丈夫提出离婚时,无论如何没想到今天的结局,否则她就是把自己憋屈死,也不会提出离婚的。在木槿已经过去的40多年的岁月里,父亲一直像太阳一样温暖着她,这种温暖已让她的兄弟姊妹们感到了不平,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木槿能看懂他们的眼神。偶尔家里聚会时,他们会流露出来。木槿对此怀着不安,也怀着快乐,她喜欢被父亲宠爱,喜欢在父亲面前撒娇。
父亲总是叫她三两丫头。据母亲说,这是因为她生下来的时候,体重只有3斤3两,像只瘦弱的小猫。父亲对别的孩子喜欢归喜欢,很少有亲昵的动作。对她却不同,常常刮她的鼻子,摇她的脑袋,把她当玩具一样地逗。
但自从结婚后,父亲的宠爱开始减弱。大概他觉得有丈夫宠她了,有丈夫爱她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女儿了。可是木槿多么希望父亲永远关心她呀。尤其是在她和丈夫之间出现了问题之后,她更渴望得到父亲的关心,哪怕父亲不过问她的精神生活,只停留在疼爱她、给她留下好吃的这个层面也行。但父亲反而和她生分起来,她打电话回家时,接电话的总是母亲,偶尔碰上父亲接电话,父亲也会马上把母亲叫来,好像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太多的话说。而且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叫她木槿,很少叫三两丫头了。
但她依然爱父亲。
尽管她和丈夫之间出了问题,她也不怪父亲。
木槿和丈夫的婚姻,纯粹是父亲做的主,准确地说是两个父亲一起做的主。仅仅因为这两个父亲是生死之交的战友,仅仅因为这两个生死之交的战友的这两个孩子年龄相当,他们就在说说笑笑之中定下了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
起初木槿没在意。那时她还小,刚刚高中毕业。父亲不让她当兵,也不让她下乡,她就成了一个待业青年。她听见父亲跟郑伯伯在一起说她和郑义,说这两孩子挺合适。她以为不过说说而已。她想等以后自己工作了,离开家了,这件事自然就会改变的。她很小就认识郑义了,郑家就兄妹两个,她和郑义的妹妹郑蕊是小学同学。她常去他们家,她对郑义没有特别好的印象,也没有特别不好的印象。后来郑义和二哥木凯一起进藏当兵去了,她在待业一年后赶上中国恢复高考制度,也考上大学走了。
但这件事——两个父亲商议的两家联姻的事,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先后离家而搁浅。
木槿寒假回来,父亲也正好休假。父亲非常慈祥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她刚进大学,才不会谈这些事呢。父亲高兴地说,很好。不过在交男朋友这个问题上,爸还是想先给你提三点要求。木槿以为他已经忘了郑义的事,连忙问什么要求呀?父亲说:第一,他最好是我们的山东人;第二,他最好比你大两岁;第三,他最好在咱们队伍上。
木槿一听就明白过来了,这三点要求不是比着郑义提的吗?木槿就开玩笑说,是不是还有第四呀,他的父亲最好是你的老战友。父亲见木槿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隐瞒,就笑着说,对呀,你太了解你爸了,如果你能和郑义在一起,你爸这辈子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事了。
为了不违背父亲的意愿,木槿答应先和郑义通通信再说。
通了大半年的信后,木槿还是没找到感觉,就好像在和兄弟通信,平平淡淡的。郑义似乎比她好一些,偶尔还会说一些想念她的话。就在这时候,木槿在学校里爱上了一个物理系的男生,虽然她一直不能确定对方心迹如何,但却使她忽然明白了一点:有爱和没有爱是不一样的。她的心里总是惦记着那个男生,总为见到他而高兴,总为见不到他而失眠。而对郑义呢,本来就觉得远,现在就觉得更远了。两个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