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鑫看看表,犹豫着。今晚如果扫了曹青的兴,明天的事情就悬了,但如果要让她尽兴,自己又有些力不从心。全家都在那儿守着尸骨未寒的父亲,他却陪一个女人悠闲地喝茶。不,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曹青敏感地察觉了,说算了,咱们就在家里喝吧,我有好茶。
木鑫觉得有些歉意,就说,那还不如喝酒呢,你的酒量怎么样。
曹青说,还行。喝什么酒。
木鑫说当然是葡萄酒,女人最适合喝了,我陪你。
曹青说,我有王朝干红、长城干红,张裕干红、还有波尔顿,你喝哪种。
木鑫说,我老爸说,能消费国货就不要消费洋货。说完他心里格登一下,他想他今晚怎么了,老是提父亲。
曹青没有察觉,说,那就喝长城。万里长城永不倒。她说这话时,样子有些调皮。可是长城干红拿出来之后她才发现,家里没有开酒的工具。显然她还没自己在家喝过葡萄酒。尽管她什么酒都有。木鑫连忙说,那就喝白酒吧,少喝点儿。曹青说,行啊,反正我这儿酒有的是,好像所有人都认定我会喝酒似的,总是送酒。
曹青很快拿来一瓶五粮液。然后打开矮柜找出两只酒杯去洗,之后又打开冰箱想找点儿下酒菜。可是除了两根火腿肠,什么吃的也没有。木鑫心里涌起几分同情。他接过酒瓶,帮她打开倒上。
曹青把火腿肠切成片端上来,说,真抱歉,就这么两根肠子,还是小胖的,凑合吧。
木鑫说没关系,我从来不用下酒菜。
木鑫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了,有一回他回家,父亲不知怎么了,一定要他陪着喝酒。母亲不愿意,就说找不到下酒菜。
父亲说,当兵的喝酒要什么下酒菜?我们那时候在西藏,从来没有下酒菜。有一回你郑伯伯非闹着要下酒菜,我就让小鬼洗了一盘鹅卵石拌上酱油,给他端上来。他老兄还真的喝一口酒舔一口鹅卵石。后来喝醉了他就去嚼石头,活生生硌碎了他一颗狗牙。
父亲说完哈哈大笑,流露出孩子似的得意。父亲只要一说到在西藏的日子,就快乐得像个孩子。木鑫对此永远也不理解。
当然,父亲也永远不理解他。
那天父子俩喝酒,又以不愉快而告终。父亲推心置腹地和他谈,要他放弃经商。原因是他最近又从报上看到一则公司经理被抓的报道。他实在是担心木鑫。他不能想象家里出现这样的人。他说小六你又不是没文化,你可以去当老师嘛。
木鑫当然不会答应。他干得好好的,干吗放弃。
木鑫知道,父亲最初是希望他也当兵的。据母亲说,木鑫出生时,正是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打响的时候,也就是1962年11月。父亲是在前线的指挥所里听到孩子降生的消息的,消息说是个儿子,母子平安。父亲当即就对着话筒喊起来,他说好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赶快长大给我当兵!母亲说,父亲对他出生的喜悦超出了任何一次,这让木鑫有些不明白。要说儿子,他不是已经有两个了吗?后来木鑫考了地方大学,并明确表示不想当兵,父亲很失望,他虽然没有勉强他,却一直耿耿于怀。
木鑫说,老爸,我保证不做违法的事,保证不偷漏税,你就别为难我了。再说,咱们家全是机关干部和工人,将来体制改革了全都下岗了,总得有个人能垫底吧。
父亲说,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还能让工人吃不上饭?还非得要你这样的人垫底。
木鑫不说话,他觉得父亲幼稚得像个孩子。
父子俩谈不好,就喝闷酒。后来两个人都醉了。木鑫借着酒劲儿指着客厅说,老爸,我真不明白你,革命了一辈子,好歹也算个高官了,就过这样的日子。你怎么想的。
的确,在木鑫眼里,父母亲家实在是太清贫了,客厅里最值钱的那套真皮沙发,还是军区配发的。惟一的电器就是那个14英寸的彩电,看了十多年了。几个子女几次提出给他们换一台大的,都被父亲制止了,他说他就是喜欢小的。父亲还说,难道你们那个大的就能比我这个小的多现几个人出来?最让木鑫受不了的是,家里来个客人,倒出的茶竟然是陈茶,除了怪味儿一点儿茶味儿都没有。后来木鑫专门买了一听上好的新龙井,亲自泡好端给父亲,想让父亲知道新茶和陈茶的区别。父亲喝了一口之后没良心地说,差不多嘛。
木鑫的确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
父亲听见木鑫的话说,我怎么想?我就这样想。你以为我当初参加革命是为了自己享福。
那你就太小瞧你父亲了。我自豪的就是这个,革命一辈子,清清白白,两袖清风。
木鑫说,你以为你这样好?你这是不正常,你已经被革命异化了,连自我都没有了,连人的七情六欲都没有了。
父亲听不懂什么异化不异化,只听懂了“不正常”三个字。他说,我不正常?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不正常,国家早建设好了,共产主义早实现了。
木鑫没办法和他谈,就直截了当对父亲说,爸,你和妈能不能上哪儿去旅游一趟,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把你们这个家装修一下?那么好个小楼,让你们住得像贫民窟一样。
父亲拍着桌子说,你要敢把我的楼弄成你那个样子,我就敢把你的公司给拆了!父亲说完后大概觉得自己太凶了,又缓和下语气说,小六,你要真是钱多得不得了,你就往老家寄,给吃不上饭的乡亲们发点救济款。
木鑫也赌气说,我永远也不会给谁发救济款。如果他们有项目,我可以投资,但我讨厌发什么救济款。我看就是救济款把这些人给养懒了。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顿顿脚,自己又连喝了三杯酒,然后倒在了沙发上。木鑫一看知道不好,今天可是把话说到父亲痛处了,父亲一旦清醒过来,准有他好受的。于是趁着父亲酒还没醒,赶紧溜了。
木鑫终于明白,他和父亲永远无法沟通。
曹青先举起杯子,说,来,木鑫,为了我们的缘分。
木鑫仍不甘心陷入她营造的氛围,说,也为了我们的愉快合作。
曹青说,说过不谈工作的。
木鑫说,那就什么也不为,干杯。
两人碰了杯。曹青一口把小半杯酒全喝下去了。木鑫想了想,也喝了下去。曹青说,木鑫,咱们俩认识有一年了吧?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是和别的生意人不太一样。木鑫说怎么不一样。
曹青说,反正不一样,我不太能说清。
木鑫自嘲地说,是不是还有点儿人情味儿。
曹青却很认真,说,可能吧。反正我从来没有和别的客户在生意之外接触过。你说要帮小胖补习数学,我也没拒绝,好像挺自然的。
木鑫认真地说,我也把你当朋友看。
曹青有些感动,端起酒杯说,来,为了朋友。说完她又一口喝了下去。曹青是属于那种喝了酒就上脸的女人,两小杯酒下去,她的脸颊已经泛红了,显出几分妩媚来。
木鑫担心地说,你没事儿吧。
曹青说没事儿,再说在家里怕什么。来,这杯我敬你。为了你的事业有更大发展。
木鑫笑道,怎么,只祝我事业有发展,不祝我改邪归正,根除人情味儿的毛病。
曹青看他一眼,说,木鑫,你今天晚上似乎心情不好。
木鑫愣了愣,说,哪儿的话,我是想起我老爸了,他总是希望我做个有人情味儿的人。
说完他一口把酒喝了,然后又倒了一杯,举向曹青:这杯我敬你,曹青,我衷心地祝你今后的生活能幸福。像你这么好的女人,是应该生活幸福的。
曹青的眼睛一下亮了,说,你真的这么想。
木鑫说,怎么,我说得不对。
曹青笑笑,仰头喝了下去。然后拿起酒瓶又倒。木鑫忽然觉得不对,不能让她这样喝,这样喝她很快会醉的。一旦醉了事情就麻烦了。于是他抢过酒瓶说,今晚我做酒司令,你说倒多少我就倒多少。
但曹青抓住瓶子不放,说我自己会倒的,你让我自己倒,我今天要喝个痛快。
木鑫一听这话心知不好,她已经喝多了。显然曹青是没有酒量的,她这么主动喝是带着情绪的。女人要是带着情绪喝酒,那非醉不可。木鑫可不希望她醉,他一点儿也没有思想准备。尤其是今晚,他还想早些撤离回家呢。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去抢瓶子。曹青就是死抓着不放,同时端起已经倒进杯子里的半杯酒说,来,我敬你,谢谢你对我的祝福。
木鑫说,这杯酒我不喝,你也别喝。
曹青说,为什么不喝?多好的祝福啊。难道你不是真心的?只是为了讨好我。
木鑫突然火了,说,你是不是真的要喝?那就让我喝给你看。
在曹青发愣的一瞬间,木鑫一把抓过酒瓶,直接对着嘴咕噜咕噜地往下灌,转眼间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曹青看他把酒喝完,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木鑫在那儿大喘着气。他觉得头一下子眩晕起来,本来他是有点酒量的,可是今晚他没有吃饭,他一直空着肚子。
曹青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你是有求于我才对我好的。我不需要这样的关心。我要真正的关心……我是女人,我不是行长……这么多年了,所有的男人都不把我当女人看待,好不容易遇到你,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我真的就那么不让人喜欢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曹青的哭泣越来越厉害了,她整个儿人瘫在桌子上,好像已经化成了一摊水。
一种陌生的情绪渐渐涌上了木鑫的心里,这情绪让他体内潮水涌动。但他一次次地作着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别动感情,千万别动感情,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今天晚上来不是来动感情的。有一瞬间他的手都伸出去了,想安抚一下那个剧烈抽动的肩膀,但他又把它收了回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够。他拿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在吐出那口烟的时候,木鑫忽然觉得自己太冷漠了,面对一个如此痛哭的女人,竟然还无动于衷。他把烟灭了,伸手去抚摸曹青的双肩,曹青立即像个孩子似的扑进了他怀里。一种克制不住的情绪控制了木鑫,他开始吻她。曹青几乎是战栗地回吻着……整整一瓶五粮液开始在两个人身上发作,两人渐渐地都有些冲动。
忽然,木鑫一把推开曹青,抱着头喊道,不!不。
曹青愣了,又羞又恼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个女人。
木鑫痛苦地摇着头,泪水汹涌而出:不,不是。曹青,你知道今天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的父亲去世了,我老爸死了,可是我还跑来和你谈什么贷款!是我不配,我不是人啊。
曹青目瞪口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木鑫会这样。
木鑫捶打着自己的头,话语如决堤般地涌出:我老爸是被我气死的呀,到他死我都没能让他满意啊,我不是个好儿子,我混蛋,我只知道挣钱……本来我是想挣了钱就做让他高兴的事,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以后我做什么都没有意思了,他看不见了,他不会生气也不会高兴了……我本来是想和他比一比,像个男人那样比一比,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够做到,我也能辉辉煌煌地干一番事业,可他连看也不看,他就这么走了……我为什么要惹他生气啊,我是爱他的啊……爸啊。
曹青走过去,制止住他的两只挥舞的手,把他揽进自己怀里,轻轻拥抱着,并像母亲一样拍着他的背。她以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说:哭吧,哭出来会好一些。
木鑫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9·
裘山山 著
第九章
1
对我来说,很多事情都是在过去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身临其境时,常常浑然不觉。
比如我和辛医生,我们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分离,却毫无感觉。直到第三次分离之后又重逢时,我才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我想这个人和我,一定有一种特别的关系吧。为什么他总是让我感到亲切,感到温暖,感到快乐?为什么我一看到他,总是禁不住独自微笑。
在漫长的进军路上,他像一缕阳光,静悄悄地暖在我的心里,无人知晓。
我们的初次见面几乎是一晃而过,没留下任何痕迹。第二次相遇也很平常,就像秋雨遇见了落叶。
我是在部队将要离开甘孜时,与他相遇的。
为了能够顺利地进军西藏,离开甘孜时,上级要求我们所有进藏人员进行体检,凡是心脏有问题者必须留下。雪域高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天下午,我和吴菲、刘毓蓉她们一起来到河滩边上的师卫生队,等待体检。等待时,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心脏有问题,通不过。因为心虚,我就一个劲儿朝后靠,让吴菲和刘毓蓉先检查。
我站在后头往前看,看见一个医生埋着头,在仔细地听着面前那个人的心脏。一头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发着亮光。他抬起头来笑笑,向面前的人说着什么。我看见了一张与浓密的黑发十分相称的英俊的脸,最多20岁。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学生。他的笑容灿烂明朗,像高原上的太阳,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我当即对他有了几分好感。我想,这个医生一定很好说话。万一有什么问题,我就向他求情,他一定会帮我的。
轮到我了。我发现已经检查完了的吴菲在一旁朝我笑,还眨眼。我想怎么啦?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吴菲什么话也不说,指指医生,拉上刘毓蓉就跑了。
我转头去看医生,医生朝我笑笑,就像对一个认识的朋友那样,很亲切,很随意。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照亮了我的记忆,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
我也朝他笑笑,是一种近乎讨好的笑。我说,医生,我的心脏肯定没问题。他说我还没检查呢,你怎么知道?我说我自己的心脏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笑笑说,怎么,又想捣鬼吗。
他一说这话我马上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我们在重庆体检时,发现我称体重弄虚作假的医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怪不得吴菲朝我眨眼。我脸一下红了,心虚地抵赖说,谁捣鬼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朝我摆摆手,叫我不要说话了。
他认真地听我的心跳。
还没有人那么认真地听过我的心跳。
他听了很长时间,我几乎要坐不住了,他才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他抬起头对我说:你的心脏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好。
我一下急了,我说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心脏有些杂音,还有。
我急急地说,不可能有问题的。我从来没感觉。你千万别说我不行,我不想留下来。我要跟着队伍往前走。
我说这话时已带上了哭腔,那时候我还是很容易哭的。我说医生求求你了,不管我的心脏怎么了,千万别让我留下来。我都走到这儿了,决不能半途而废。我一定要走到西藏去。
你快说没有问题呀。
他看着我,那样看着我。我至今能想起那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开始给我量血压。我定定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想着怎么说服他。量完血压他露出一点儿笑容,说还好你的血压没问题。我连忙说,那我不用留下来了吧?我可以继续走了吧。
我才不管什么血压心脏,它们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我能不能留在进军的队伍里。
他终于说,好吧,但你还是要多注意。你的右心室有些供血不足。
我连忙说,我会注意的,一定注意。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注意什么。我只想赶快通过体检。
我说谢谢你了,医生。
他说,你叫什么?我以后好照顾你。
我爽快地丢下自己的名字,飞快地跑走了。
这就是我们相遇的情形。
我说过,普通得就如同秋雨遇见了落叶。
很快我又见到了他。
大概上级对我们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女孩子不太放心,出发前,特意增派了三个男同志前来运输队协助苏队长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