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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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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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先遣支队须受了新的任务,要出发了。
苏队长正坐在拉姆的房间里给虎子喂奶,看见丈夫她笑笑说,你看,我喝了几天酥油,奶水比原来多一点儿了。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看瘦弱的儿子,看看更为瘦弱的妻子,心里很难过。但现实容不得他儿女情长,他抬起手来,为妻子捋了捋头发,想说的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苏玉英说,你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王新田清了清嗓子说,我马上要带部队出发了。
苏玉英说,我知道。我们也会很快跟上来的。
王新田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来……和你商量一下……孩子的事。
苏玉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孩子怎么啦。
王新田硬着头皮说,你知道,接下来的进军路途更加艰苦了,全靠徒步,海拔高,气候寒冷,荒无人烟,供给困难。你们还有那么重的运输任务,尤其你是队长,担着全队的担子,闪失不得。所以……再带着孩子,会非常困难。对你,对孩子,可能都难以承受。
眼泪一下从苏玉英的眼眶中涌出,滴在了孩子的脸上。她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还有更多的实情他还没说出来:保姆张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显然不能再往前走了;虎子一路上总是挨饿,她已经没有一点奶水了;还有,他已经摔伤过一次了,万一再出什么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更重要的是,女兵队的担子在她的肩上,那是一大群孩子,那比虎子更重要。怎么办。
这都是实情。
但实情也一样刺痛人心。
她说,那……怎么办。
她说这话时眼泪汹涌而出,拍打着王新田的心岸。他被拍打得心里发疼,他知道这对一个母亲意味着什么。别说是母亲,就是他心里也感到疼痛。他站起来,在她和孩子面前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下来试探性地说:要不,你和孩子一起留下,别再往前走了。
苏玉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她温柔地却是坚决地看着她的丈夫。她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那可做不到。要她留下来?且不说这意味着和丈夫的分离,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在进军的道路上半途而废呢?她怎么能丢下运输队里的女兵们呢?就是组织同意了她也不同意。
这在她是不可想象的。
王新田重新坐下来,揽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说,组织上让我们暂时先把孩子和保姆留在拉姆家里,你也知道,拉姆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她的丈夫也是我们的基本群众。等大部队到达拉萨安顿好后,或者等进藏公路修通后,我们就回来接他们进去。
只能是这样了。苏玉英擦了眼泪,异常坚定地点点头。她别无选择。
想通了,也就坦然了。
苏玉英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丈夫是那么魁梧,令她显得越发弱小。
她为丈夫整理扣得好好的风纪扣,为丈夫整理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丈夫的胸前。透过军棉衣,她闻到了丈夫身体的气息,那种熟悉的好闻的气息。丈夫紧紧地抱着她,抱得她身上发疼。但如果疼痛能延续这拥抱,她愿意选择疼痛。她轻声说,来吧。
丈夫摇头,但手上用的劲儿更大了。她忍不住发出了呻吟。丈夫却忽然松开手,站到了一边。
王新田说,我得走了。她怨尤地问,干吗那么急?王新田说,支队的人还等着我呢。出发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她说,难道就在乎这半天的时间吗?或者,我们只需要一会儿,你……你的担子那么重,也该松弛一下……王新田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拥住她,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蹭着。他以少有的温存耳语道,马上要上路了,前面的路很苦,我不想让你……背上包袱。
她明白了,释然一笑,仰起脸来看着丈夫,就像妹妹看着兄长。她想,他多好啊!然后她用两只手环住了丈夫的腰。她知道她又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丈夫了。
但丈夫掰开她的手,他定定地看着她,好像要在那一眼里把她看得足足的,整个儿看进心里去。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他甚至没有亲一下他的儿子,他的那个叫做虎子的瘦弱的儿子。
7
我们几个女兵得知苏队长要把虎子留在甘孜时,全都哭了起来。
我哭着说,苏队长,你可不能把虎子留在甘孜呀。我说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了在甘孜城里看到的那一幕,浮现出了那个拖着两腿的小乞丐,那些被挖了眼、抽了筋的奴隶,还有那个骑在马上的奴隶主。
我祈求苏队长说,你不能把虎子留在这儿呀,我们带他走,我背,我背得动的。这一次我一定会小心,再不会摔着他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他背到拉萨。
见我一脸的泪水,心如刀绞的苏队长只能反过来安慰我了。她说别难过小白,不会有事的。拉姆很可靠,张妈对虎子也很好。再说最多一年,我们就会走到拉萨的。到那时候,路也修通了,我就回来接他。说不定他在这里养着,还能长胖一些呢。
我把虎子抱在怀里,看着他那瘦弱的样子,终于接受了苏队长的说法,如果虎子留在这儿真的能养胖一些,苏队长就不会老是含着眼泪看他了。再说,苏队长都无法选择的事,我又能怎样呢?我有什么权力来决定虎子的命运呢。
我是说在那个时候,虎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们努力工作着,努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想以此来减轻苏队长心里的痛苦。
那些日子,苏队长看着我们时,眼里是心疼,看着虎子时,眼里是心痛。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明白,疼和痛是不一样的。
出发那天,拉姆要抱着虎子送我们,苏队长不让。她有些烦躁地说,就在这儿分手。她指的是拉姆的家门口。我们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大部队在等我们,牦牛在等我们。而我们在等苏队长。苏队长背上东西往外走。她不想耽搁。
拉姆跟在她身后反复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带好他的,有我在就有他在。
苏队长也反复说,你快回去吧,我们走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只有虎子什么也不知道,在拉姆的怀里安静地睡着。
苏队长最后看了虎子一眼,就大步地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再也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她流泪没有,我没有看见,我只知道她这一去,就永远告别了儿子。
不不,我不知道。我当时以为,最多一年,苏队长就可以接回虎子。我真是这么相信着。
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半年后虎子竟然下落不明;我更没想到的是,一年后,虎子的父亲和母亲,王政委和苏队长,都先后离开了人世。
我永远也忘不了王政委的死。
那时我们已进藏两年了。我已有了大女儿木兰。王政委很喜欢木兰,因为虎子的失踪,苏队长的牺牲,让王政委变得沉默寡言。你们的父亲和我,都觉得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但木兰的出生,让他脸上有了些笑容。那种笑容有些急迫,有些怅然,怪怪的。
可就在这时候,他病倒了。
王政委得的是一种怪病,在他之前,部队里已经出现过3例了。生病的人先是脚肿,然后是腿肿,然后是上身肿,就这样一点点绝望地肿上来,一直肿到胸口,然后人开始喘不上气,最终被活活憋死。两个月之内,已连续死了3个战士。王政委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士一点点走向死亡,他咬这牙,铁着脸,有时候忍不住举起拳头狠狠地擂自己的头。
没想到王政委也得了这种……
你们的父亲为此急得嗓子嘶哑,辛医生也焦虑不安,两眼通红。辛医生是最忙的,遇到这种事,全团他的压力最大。他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病例。
辛医生那段时间很难过,他不去看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那些疾病是他带来的,他绝望得要命,连替那些不幸者去死的念头都有了。
后来团里向军区汇报后,军区专门派来一个老医生,这个老医生曾是国民党的军医,比较有经验,但他看了病情后也感到茫然。军区只好把病情电告给内地大医院,请专家们会诊分析。专家们会诊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种长期缺少维生素而引发的特殊脚气……惟一的治疗办法就是大量补给维生素。上级于是迅速从内地调拨维生素药品到西藏,但再迅速也得十天半月的。所以要求部队紧急采取措施,让官兵尽快摄入含有维生素的东西。
可上哪儿去找含有维生素的东西呢?何况还要大量?如果有,又何至于得这样的病?
辛医生想来想去,向你们的父亲建议说,恐怕最方便最好找的,就是青稞苗了。
你们的父亲一听,立即下令拔几亩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青稞苗,让官兵们当菜吃。那青稞苗吃起来像草一样,无法嚼得很烂。但你们的父亲下令要每个人都把它们生吞下去。他相信只要能进入肠胃,总会有效的。一周后,这个方法果然初见成效了,一些刚发现浮肿的官兵开始得到控制,逐渐消肿。
但对王政委来说,已经迟了,浮肿已从他的下半身肿到了腰部。但他的脸却一天天地瘦削,原来腮帮上鼓着的那两块肉也不见了,下巴尖尖的,长满了黑黑的胡子。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你们父亲端着煮好的青稞苗到他的床边,要他吃,他总是摇头。他说别浪费了,反正我已经不行了。你们父亲吼叫着说,谁说你不行了?!你行!你必须行!
为了不让你们父亲难过,王政委勉强吃了一些青稞苗。他一边吃一边大口喘着气,他已经不能坐了,只能半靠在通讯员的怀里。嚼几棵青稞苗,喘一阵气,再嚼几口,再喘一阵。一张瘦削的脸因为憋气而显得蜡黄。看到这张脸我就想起了苏队长牺牲前的样子。我有一种预感,王政委他要去找苏队长了,他丢不下她。可是虎子怎么办呢?他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失去父亲。我说王政委,你一定要挺住,苏队长还要你去找虎子呢。等路修好了,我就和你一起去找。王政委张大了嘴喘气,断断续续地说,小白,虎子的事,就拜托你和老欧了……我可能不行了……
你们父亲又吼起来,他说谁说你不行了?!我不许你再说这个话!
但只要一走出王政委的小屋,你们父亲就像个孩子似的掉眼泪。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不知所措的样子。除了每顿强迫王政委吃一些青稞苗外,他就是反复拽住辛医生问,他会好的,是吗?他没事儿的,对不对?
辛医生只能点头。如果摇头的话,我估计你们父亲会暴跳如雷。
可是,还是太晚了,还是无法挽回了。
王政委是一个凌晨突然走的。他选择了一个你们父亲不在的时间,我相信他是有意这样选择的。因为他不想让你们父亲看见他死去的那种痛苦。你们父亲每天都守着他,但恰好那天夜里部队驻地窜入一股土匪,你们的父亲带领骑兵小分队追击去了。
我代替他守在王政委的身边,也就代替他受尽上苍的折磨。
王政委死得非常痛苦,因为呼吸困难,他不停地用手抓扯自己的胸膛,以至于胸口上全是道道血印和块块青紫。他的那个样子让我难过至极,有一刹那我恨不能帮他把胸口撕裂,让空气进入他的肺部。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是神啊,我多么希望我能解除他的痛苦啊,但我所能做的,只是拼命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抓伤自己。
他挣扎着,喘气声如山摇地动般震人耳鼓。但突然,他的手瘫软下去,声音在一瞬间止息了。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
我惟一感到庆幸的是,你们的父亲没有亲眼目睹。但他仍像没了魂似的,几天不说一句话。从进军大西南开始,他就和王政委共事,情投意合,非常默契,已经整整5年了。可王政委从6月3日发现病情到6月10日死去,仅仅一星期。我想就是一个月、一年、一个世纪,你们父亲也无法有思想准备,何况一星期?
那是6月。6月从此成为你们父亲心里的伤痛,成为一触就会流血的疤痕,并且永远无法愈合。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实现王政委的遗愿,找到虎子,把他抚养成人。
可我不知该上哪儿去找。

 ·8·


 
 裘山山 著


第八章
木鑫走出干休所,去旁边的区委大院开车。他的雅戈总是停在那儿,而不是像别人的车那样,直接停在干休所的院子里。因为父亲见不得。眼下虽然父亲去了,他也没想到要改变,还是照样地停进去了。他甚至想永远都不改变,好让父亲在他身上留下些什么。比如说原则,比如说规矩。
他发动了车。车内的时钟显示出20点20分的字样。还好,比预约的时间晚得不多。
他是兄弟姊妹中第一个离开家的。木棉虽然也提出要走,但还是坐在那儿没敢动。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女朋友说,周茜你替我多陪陪妈。他极力回避着大哥和二姐的目光。
但感觉是回避不掉的。他完全能感觉到他们的不满。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出了屋子。
让他们不满吧,如果换成他,他也会不满的。竟然在这种时候——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急着去忙自己的生意。父亲在的话,还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父亲肯定会说他为了钱丧失了人性。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今天上午他跟曹行长约定见面时间时,已经信誓旦旦地说,我肯定来,除非我死了。再说,他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会丧失人性。他还是他。他的本性依然善良。
木鑫已经想好了,等把银行这件事情办成了,他就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父亲的后事中,他要以自己的经济能力,做一些哥哥姐姐们很难做到的事,他要把父亲的后事办得漂漂亮亮。
让母亲满意,让大哥他们满意,也让自己满意,以弥补自己对父亲的歉疚。
货币介入。肯定得让货币介入。换句通俗的话说,叫用钱摆平一切。尽管木鑫知道父亲最恨他说这句话,他还是要这么说。只要能把事情做好,说法不重要。或者说,只要能把事情做好,手段不重要。父亲尽可以不满意他,但在他看来,他正是为了让父亲满意才这么做的。
有一点木鑫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至死也不承认,在今天这个社会里,有钱才能把事情办好?在木鑫看来,只有货币介入才能产生效益。这的确是一条虽然粗俗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木鑫那次和父亲起冲突,就是为了这句话。这本来是木鑫的一句口头禅。每当他们公司遇到什么难题,公司里的人找他汇报或者商量时,他总会说这句话,说了做了也总是行之有效。那次他回家,听见母亲说,父亲的老家来了人,说县里面想搞一个名人纪念馆,把他们这些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的文物资料集中起来展览,好提高家乡的知名度,也好让家乡的百姓们感到荣耀,还可以让他们这些久离家乡的人更加怀念家乡,同时以各自的方式和能力帮助家乡搞好建设。总之可以达到许多目的。
父亲听了眉头紧锁。他不喜欢这件事。他觉得这是一件务虚的事,他不喜欢务虚。可是家乡的人大老远地跑来找他帮忙,他又不能不理。在此之前的好些年,或者说,自从家乡人打听到他的下落后,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来找他了,大事小事,县事家事,好像他是他们县的驻外办事处。谁让父亲是他们县排在前几位的高官呢?谁让他们县至今没有脱贫呢?父亲每次都倾尽全力帮助。用木鑫的话说,叫打肿脸充胖子。县里建小水电站,父亲拿出1万,建希望小学,又拿出1万;遭受干旱,拿了5000,逢年过节慰问孤寡老人,又拿了2000。父亲母亲一辈子总共就那么一点积蓄,三拿两拿就拿没了。何况他们每年还固定地要给三个老战友的遗孀和孩子寄钱。
母亲为此有些生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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