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安静,可战士们实在是太高兴了,就是安静不下来。我们最后唱了我们的《十八军军歌》,全场官兵和我们一起唱起来,把庆祝会推向了高潮。
跨黄河,渡长江
我们生长在冀鲁平原太行山上
锻炼壮大在中原
威名远震东海长江
祖国处处欢呼解放
毛泽东的旗帜迎风飘扬
更伟大崇高的任务号召我们勇敢前进
解放大西南
毛泽东的光芒照耀祖国边疆
进云贵,入川康
保卫西南边防
巩固祖国后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
雅鲁藏布江
我站在台上,挺着胸脯大声唱着。我看见台下好多官兵一边唱,一边流下了热泪。那是他们的歌是让他们为之骄傲的军歌。
你们的父亲说那天他很开心。几个月了,他都没这么放松过。他跟身边的王政委说,那个领唱的女兵嗓子可真亮。
王政委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你们父亲砸核桃似的擂了他一拳,说,你这政治工作就这么做?一点儿也不深入。光问名字有什么用?你得把情况全搞清了。
王政委故意说,你别性急,西藏咱们也得一步一步走进去嘛。
你们的父亲一点也不马虎地说:当然。不过走进之前我就有了主张,我是坚定地朝着主张一步步走进来的。
师长政委和一些领导走上台,和我们演出的女兵一一握手。师长笑呵呵地说,你们辛苦了!进军西藏,你们也是功臣啊!等将来西藏解放了,我带你们到全国各地去观光。
我们开心地欢呼起来。
我丝毫也没注意到你们的父亲站在台下看着我们。
或者说,他是在看我。
后来王政委真的来找我们苏队长,打听我的名字。
王政委说,那天我和欧参谋长来你们这儿时,出来接我们的那个女兵叫什么。
苏队长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喜欢笑的。
王政委说我记不清了,反正她一眼就看出我是虎子的爸。
苏队长说,哦,那是小白。白雪梅。怎么了。
王政委笑笑说,我们欧参谋长对她的印象很好。你帮着注意点儿。
苏队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故意问,注意什么。
王政委说,你别给我绕圈子。你看我们欧参谋长为了革命,到现在也没成家。他可是个非常出色的军事干部,战斗英雄,人又长得威猛。我看小白挺合适他。
苏队长看丈夫对自己搭档那么关心,心里很赞赏。但她板着脸说,不行。现在我不允许她们想这些事,我需要她们顺利到达目的地。别的什么也不能考虑。尤其是小白。
王政委说,为什么尤其是小白。
苏队长说,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欢她。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充满幻想。等她大一些成熟一些再说吧。
王政委说,我也不是说现在。我只是叫你注意一下。
王政委和苏队长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王政委马上就要回支队里了。临走时苏队长又把王政委叫住,一脸严肃地说,喂,我告诉你,你们那些人别老打我们女兵队的主意,恨不能把我们女兵队瓜分了,连建制都撤了,变成个家属营。要是那样,我可得找上级去告你们。
王政委笑着挥挥手,说,没那么严重,好好当你的女兵队队长吧。说着就走了。
苏队长真的没有把这事告诉我。
一直到昌都后,苏队长才把这些话告诉我。但她仍是说,雪梅,我不是作为领导和你谈的,我只是作为一个大姐。这件事,一定要你自己愿意。
而你们的父亲却从那时起就装上了心事。他一向很坚定,心里有了目标就不会轻易放弃,那是他的性格。当然,他太看重解放西藏这件大事了,为了这件大事他可以舍去一切。所以他也只能是在抽烟的时候,半夜醒来的时候,端上碗开始吃饭的时候,也就是空闲的时候,才会在脑子里闪过一下我的样子。他想,那个会唱歌的女兵现在在哪儿呢。
我们这两条河还在各自流淌着。
5
向西藏进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渐渐地,我们适应了高原反应,头不再那么剧烈地疼了,心口不再那么闷得慌了。我们已经可以用酥油炒出的菜下夹生饭了,我们不用捏鼻子就能喝下酥油茶了,我们还能老练地转着碗,把糌粑搓成一条条地扔进嘴里了。我们大口嚼着夹生饭,嚼出一片树枝儿摇曳的响声来。
也许是强体力的训练,加速了我们对吃饭这一新课题的适应吧。
我们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尼玛——太阳;达娃——月亮;葛玛——星星;梅朵——花;卓玛——仙女;格桑——吉祥;金珠玛米——解放军;亚姆——好;稀拉——坏;嘉沙巴——新汉人……那时候许多藏族群众都叫我们新汉人,表示对我们的好奇和喜爱。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是需要我们学习的。比如做饭,捡柴,捡牛粪,搭帐篷。
等等,这些看似简单的生活小事到了高原都变得难起来。我们就虚心地向拉姆请教。拉姆对我们特别好,她亲自带着我们上山去捡柴,到草滩上去捡牛粪。她告诉我们哪里才能捡到柴火,还告诉我们怎么烧牛粪才烧得旺。在她的指导下我们都进步很快。我们分了工,有做饭组,捡柴组,搭帐篷组。我分在做饭组。那并不是我情愿的,可是苏队长说我个子小,不让我去干体力活。刘毓蓉分在捡柴组,那是比较累的,但她说自己身体好,年龄大,主动要求去了那儿。吴菲在搭帐篷组,她声称自己四肢比较灵活,能把帐篷搭得跟砖房一样结实。
拉姆教我们做这样那样,但有些事情她也没办法。比如做饭,她做出来的饭也夹生。这是因为高原沸点低造成的,你烧再旺的火也没用。我们不可能让高原适应我们,只有我们适应高原,适应夹生饭。再说了,虎子都吃夹生饭,我们有什么不能吃的。可以说我从到达甘孜那天起就开始吃夹生饭,一直吃到转业离开部队,离开西藏。
当然,最难的不是做饭,不是捡柴,也不是搭帐篷。
最难的是面对我们的新伙伴。
这天早上苏队长开会回来,笑着对我们说,同志们,去看看咱们的新伙伴吧。
我们面面相觑:什么新伙伴?又调来新同志了吗。
苏队长仍微笑着说,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就跟着苏队长走。应该说还没走近我们就看见它们了,看见我们的新伙伴了,它们黑压压的一大片,以一种气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但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一边躲避着它们一边东张西望地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苏队长用手一指我们躲避着的东西,说,那不是吗。
我们呆住了。
牦牛?就是这些黑色的长毛的大眼睛的家伙?就是曾经把我们吓得脸色苍白的家伙?我们真的要和它们成为伙伴了吗。
折多山下那惊人的一幕又出现在了我眼前。我心里不由得一紧。
苏队长严肃地说,同志们,我们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将前线部队的作战物资及时地送上去。要完成这一艰巨繁重的任务,我们必须与牦牛成为好伙伴。
吴菲冲我伸伸舌头,说了声天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说,只要别人能赶,咱们就能赶。
现在,那个让我们想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牦牛,终于来到我们面前了。整整200头,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一个个武士一般披着铠甲似的长毛,昂着泛着金属光泽的巨大犄角,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像在拭目以待。我们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想亲近它们,但它们冷冷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不过它们至少没有发疯,没有狂奔不已,这让我们的胆子大一些了,慢慢靠近了它们。
苏队长告诉我们,牦牛是高原上最有力量和耐力的牲畜,被称做“高原之舟”。在高海拔地区,在气候寒冷地区,它们是惟一能够运送物资的牲口了。为了保证下一步进军路上部队的补给能够跟上,师里在四川藏区采购了一万多头牦牛,这一万多头牦牛将组成一支庞大的运输队。我们这一支,不过是浩浩荡荡运输大军中的一小部分。
一想到那么多人和我们一样赶牦牛,我们的胆量壮大了一些。
需要运送的物资也分配来了,有粮食,有弹药,还有银元。分成无数个驮子。我们就是把这些驮子送到前线去。
我们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驮子搁到牦牛的身上。
没想到这就很难。我和吴菲搬起一个驮子,围着牦牛转了10多圈儿也没能把它放上去,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后来一群人上来帮我们,七手八脚地才勉强把驮子放到牦牛背上。
第一步完成了,第二步更难:上好驮子的牦牛不往前走。它们站在那儿,生了根似的,任我们怎么赶怎么推怎么吆喝,它们就是不动。
小小的赵月宁急了,上去用两手推牦牛的屁股,牦牛还是纹丝不动。她生气了,攥起拳头使劲儿地擂,牦牛慢慢地转过硕大的脑袋看了她一眼,还是不动。大概她那个小拳头擂上去在牦牛的感觉中就是挠痒。
我们一边笑一边担心:怎么办呢?牦牛不听我们的话。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办。
苏队长比我们更急,最后想出个笨办法,让我们在牛头上拴根绳子,像牵马那样牵着牦牛。于是我们就分成两人一组,一个在前面牵,一个在后面赶。
我和吴菲一组,吴菲在前面牵,我在后面赶。但任我们怎么用力,牦牛就是不动还瞪我们。大概它们祖祖辈辈都没被人这么牵过,很不乐意。吴菲就用力拉,牦牛被拉火了,用头蹭了她一下,把她蹭了一个跟头。吴菲也火了,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还敢顶我?就给了牦牛一拳。牦牛又蹭她一下,她又还它一拳。
我看见那牦牛的眼睛里有红色漫上来,胆战心惊地说,吴菲你别惹它。
吴菲根本不听,又连续给它两拳。这下牦牛不耐烦了,一尥蹶子,把吴菲踢倒了。踢得吴菲滚出了一丈远,立即就捂着小腿爬不起来了。我吓得死死拽住牦牛,生怕它再往吴菲身上踏上一只脚。
一旁的赵月宁吓得脸色都变了,拔腿就去找苏队长,边跑边喊,苏队长,不好了,吴菲和牦牛打起来了!苏队长忙不迭地跑过来,先扶起吴菲,撩开她的裤腿看,那里已经乌青了一大块,扳着脚腕试了试,还好,没让牦牛踢断。她这才嘘了口气说,小吴,你也是,和谁打架不好,和牛打。你就让让它吧,它是牛啊。
这后来成了一个笑话。一路上大家经常问,怎么样,今天谁和牦牛打起来了。
眼看着要出发了,我们仍没能制服牦牛。
师里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给我们雇来两个藏族牧民。让他们协助我们赶。苏队长觉得心里不安,那两个牧民赶牦牛时,她就在一旁观察。她发现藏牧民赶牦牛时,个个都“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笑嘻嘻地和牛说话,好像牛是他们的兄弟一样。然后轻轻一举,就把驮子放上了牛背,再然后拍拍它们的屁股,像是在表扬它们。带牦牛队走的时候,他们并不费力地驱赶,自己走在前面,轻轻地嘬起嘴唇,嘘——的一声,那庞大的牦牛群就启动了,乖乖地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跟着他们走了。苏队长有些明白了,回想起在折多山脚下牦牛发疯的那次,也是一声口哨镇住了它们。
她学着牧民嘬起嘴唇,嘘——的一声,牦牛真的就往前走了。她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地拍掌大笑起来,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全都叫了去,让我们也试试。
于是我们一个个全都嘬起嘴唇来,学着牧民的声音哟哟地叫,或者嘘嘘地吹口哨,练得嘴唇都干裂了,但渐渐地,终于能发出和牧民相近的声音了。当我们再靠近牦牛时,牦牛终于显得温驯了。
后来我发现,牦牛不仅温驯,还很通人性。尤其是我们唱歌的时候,它们总是抬起那硕大的头颅看着我们,眼里水汪汪的,好像听懂了那些歌声。渐渐地,它们成了我们的好伙伴,甚至成了我们的卫士。有一次,我们在灌木林里遭遇了一群狼,那群狼大概有30多头,非常饥饿的样子,肆无忌惮地朝我们嚎叫。我们紧张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牦牛也叫起来,它们的叫声像威武的号角,一声声的,把树叶纷纷震落下来。有一头牦牛一边吼叫着一边朝狼群走去,另一些牦牛也朝狼群走去。那群狼终于胆怯了,夹着尾巴迅速逃离。
后来,我们和200头黑黑的牦牛一起,爬冰山过雪峰,相依为命度过了50多天,终于在11月里到达了昌都。
6
那些日子,苏队长天天和我们待在一起,和牦牛待在一起,我们几乎要忘记她是一个母亲了。晚上回到住处听到虎子的哭声时,我们才想起她还有个可爱的儿子,并且,还有个心爱的丈夫。
说实话,自从见到苏队长的丈夫王政委后,我心里对他很有些失望。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其貌不扬,我以为他高高大大,英俊潇洒。因为我们苏队长就英姿勃勃的,很帅气。但看得出苏队长很爱他。尽管他很少来,但只要来了,苏队长的眼里就会闪烁出一种光芒,脸上就会有红晕,人更漂亮了。
我心里想,苏队长真的爱这个看上去比她大许多的男人吗。
我的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快要离开甘孜时,我们队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我们队的徐雅兰被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了。
说实话,我当时也险些被留下来。后来总算幸运过关。但有两个人却没能和我一样幸运:一个是赵月宁,一个是徐雅兰。赵月宁是因为年龄太小,人又那么瘦。医生觉得她还完全是个孩子,让她负重行军,实在是于心不忍。徐雅兰则是被检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在甘孜症状就明显了,再往高处走肯定会出问题的。
赵月宁一听要她留下,马上哭闹起来。她左右不离地缠着苏队长,说她瘦是瘦,可没有病。她保证不拖后腿,保证和大姐姐们一样完成任务。她哭得哇啦哇啦的,让我们都忍不住站出来帮她求情了。我们说我们会帮她的,就让她去吧。我们一定把她好好地带到拉萨。现在想来我们是多么的单纯啊,自己能不能走到拉萨尚且不知,就想着去保驾别人了。苏队长和师里的其他领导拗不过她和我们,终于同意让她一起走了。她高兴得搂着我们跳起来,那张脸就跟高原的天气一样,刹那间风吹云散,出了太阳。
可是徐雅兰就不行了,明摆着的危险让我们谁也不敢为她说话,一起劝她留下来,留在甘孜。领导说,甘孜也有许多革命工作要做,后面还不断地要上来部队,需要接应。可她还是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惹得我们也都陪着她一起掉泪。
徐雅兰终于留在了甘孜,她在甘孜工作一年多后,由于身体越来越差,被调回到了成都,在军部保育院当一名老师。你们都认识她,她就是徐老师。
当时我们都非常同情徐雅兰,觉得她太不幸了,生病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她将孤独一人离开我们这个集体。
但我们不知道,还有更不幸的事情,正在折磨着我们的苏队长。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大事。
那天当我欢天喜地跑回到住处,想告诉苏队长我通过了体检时,我看见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眼睛红得像桃子。明白地昭示着她破碎的心。
我从没见苏队长哭过。我为这个没见过的情形不知所措。
旁边的同志小声告诉我,说王政委刚走。王政委来告诉苏队长,不能带虎子上路。要把虎子留在甘孜。
我惊呆了。
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愤怒。我想这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应该说的话吗?。
王新田政委来向他的妻子苏玉英告别。
他们先遣支队须受了新的任务,要出发了。
苏队长正坐在拉姆的房间里给虎子喂奶,看见丈夫她笑笑说,你看,我喝了几天酥油,奶水比原来多一点儿了。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