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军不明白家里出了什么事,让父亲在沉默了三年之后,又一次召开家庭会议。他想了想,就顺手给大妹木兰打了个电话,想看她知不知道是什么事。因为木兰平时回家的时候比他们别的姊妹要多些。
其实木兰也是在接到母亲电话之后,才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召开家庭会议的。虽然她要求自己每周回去看父母一次,但这只是一种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理性要求。谁叫她是大女儿,又是医生呢!她即使是回去,也只是看看父母身体有无异常,并没有其他的交流。她不了解父母的苦恼,也不向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恼。
不过母亲在电话里还是和木兰多说了几句木槿的情况。
木兰听明白父亲这次召开家庭会议,主要是为了木槿的婚姻问题,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或者说,有一点点兴奋。难道父亲真的要批评木槿了吗?这可是破天荒的,在他们欧家,谁都知道父亲是最宠爱木槿的。木兰对此早有感觉,也有看法。她觉得自己失宠还有些理由,因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尽管这一点始终没有得到证实,但种种感觉都让她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但父亲对木槿的宠爱超过了对小妹木棉和小弟木鑫,这就没道理了。
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吗?这下好了,木槿出了这样的事,出了这样一件在他们家庭中绝对不能容忍的事,她倒要看看父亲怎么处理。
木兰和木槿是年龄最接近的两姊妹,理应关系比较好。但由于父亲对木槿的疼爱,加上木兰对自己身世的疑惑,就疏远了与木槿的关系。木槿倒是个开朗的姑娘,照样二姐二姐地叫她。这一两年,她们之间的来往越发地少了。除了春节全家团聚,平时几乎见不着。木兰也不清楚木槿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婚,只知道她现在是铁了心要离。
木兰在电话里简单地跟大哥说了一下木槿提出离婚,已经搬出了郑家的情况。
木军听了很吃惊,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会这样。
木兰说,是呀,我也很意外。木兰又说,其实要说夫妻感情,我和小陈。
木兰忽然停住了。关于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也不习惯对任何人说,包括她的大哥。她已经习惯自己承受了。
木军叹了口气,说,真是乱上添乱,就放了电话。
木兰想了想,给小弟木鑫打了个电话。她怕木鑫找借口不回去,或者很晚才回去,那样会更添父亲火气的。电话里的声音很嘈杂,一听就知道他又在外面应酬。木鑫说,妈已经通知我了。二姐你放心,妈的话我还是要听的。木鑫这么说,几个孩子中,木鑫和父亲的矛盾是公开的。因为父亲反对他做生意,父亲说做生意的都没好人,是个好人做几年生意也会成为变节分子。而木鑫偏偏很喜欢做生意,也做得挺成功。他们父子不见便罢,一见必吵。木兰放了电话,想,星期五家里又该热闹了。
白雪梅通知了在本市的5个孩子后,很想给远在西藏的老四木凯打个电话。但她知道木凯此时不在拉萨,他带着全团外出训练去了,没办法联系。这些日子来她非常想念木凯,她已经有两年没见着他了。去年休假他没回来,今年又一推再推。白雪梅有一种感觉,木凯是故意不回来的。是不是离婚的事,让他对父亲母亲有了意见。
白雪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想,木凯一定还在太阳下面暴晒着呢。不知又黑成了什么样子。自打从军校毕业进了西藏后,木凯就再也没有白过,再也没有胖过,再也没有滋润过,再也没有顺顺畅畅地呼吸过。
有时候她觉得,木凯在高原上守着,是替她在晒太阳。
她非常想念那儿的太阳。
2
星期五晚上第一个回到健康桥干休所17号军职楼的,既不是大儿子木军,也不是大女儿木兰,而是老五木棉。
木棉是夫妻俩一起进家门的。女婿小金笑容满面的,还给父母带了礼物——两盒西洋参含片。白雪梅一边接过东西一边说,你们买什么东西嘛,经济又不宽裕。小金说,再不宽裕该孝敬父母的也不能少了呀。小金虽然文化不高,却是几个女婿里最会说话的。他原来并不太会说话,后来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人反而变得话多了,而且嘴甜。都说人穷志短,是不是人穷还嘴长呢?白雪梅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叹了口气。
白雪梅知道小金带礼物来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仅仅是孝敬父母。木棉去年下岗了,丈夫小金虽然留在了厂里,收入也不高,白雪梅和欧战军商量了一下,从不多的存款里拿出1万元资助他们,表示父母的一份心意。没想到小金拿到1万元后就去炒股,赌博似的指望着短时间内富起来,不料正赶上股市低迷,1万元像泡沫一样很快就消失了。木棉和他吵了一架,跑回来向母亲哭诉。
白雪梅对这个女儿一直有些歉疚。6个孩子中,她的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状况都是最差的。
她觉得这和自己当初把她送回老家读书有关系。当时正赶上“文革”,学校里停课闹革命。
老师常常不在,她怕她一个女孩子住在学校里不安全,就把她送回到了欧战军的山东老家,托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勉强读了个初中毕业,就送到西藏她爸那儿去当兵。因为文化低,考护校没考上,三年之后就复员回来做了工人。没想到现在又下了岗。
木棉下岗后,他们木材综合加工厂把一大片闲置的厂区划出来出租,形成了一个颇大的装饰材料及家具市场。许多本厂的下岗职工也租下门面经营起了装饰材料或家具。因为是本厂职工,租金比外面低。木棉就有些动心,回来跟母亲商量,也想租一个铺面经营装饰材料之类,以解决就业问题。她言语中流露出希望母亲再资助他们一些钱的意思。
白雪梅觉得从长远考虑,这个主意还是不错的,就把欧战军叫来商量。没想到欧战军坚决不同意。老六木鑫经商就够他烦的了,木棉再开店,他觉得别扭。他一个军人世家怎么尽出些生意人?他说木棉你一个复员军人做这种小生意不太合适吧?木棉辩解说,那怎么办。
我一个下岗工人,不自谋生路靠谁养活?欧战军说,我就不信下岗工人都开店,除了经商就没别的出路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人们还是有许多方式再就业嘛。
欧战军说着就觉得心烦。他不是心疼钱,而是觉得他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动辄就开口要钱,尽管是向父母要,也是很没脸面的事。
木棉嘟囔说,我就知道你会反对,你从来就不替我着想。
木棉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他们父女之间一直有阴影。在木棉看来,自己下岗陷入困境,父亲是绝对有责任的。没想到父亲不仅毫无歉意,还要干涉她的再就业。
欧战军说,什么叫我不替你着想?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个样子,一点点小困难就跑回来找父母,一点点问题就开口求人。生活困难?能有多难呢?我就不信。至少氧气是够喝的嘛。
木棉气得说不出话来。“至少氧气是够喝的”这句话是欧战军的口头禅,只要他们哪个子女叫苦,他就会这么说:能有多大困难呢?至少氧气是够喝的嘛。以至于现在孩子们有什么难处,只跟母亲说。免得不但得不到帮助,还被他训斥。但木棉觉得她现在遇到的不是一般的小困难,而是生存问题。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开口。可父亲还是这么不当回事,真的让她很生气,她觉得父亲就是对她不在乎。一气之下她拉开门就走。白雪梅想把她叫回来,欧战军拦住她,说:她要走就让她走,随她去。有本事她走到领奖台上去,让我光荣光荣。30多岁的人了,还总靠父母,他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木棉本来就比较小心眼儿被父亲这么一气,差不多两个月没回家。
白雪梅心里很焦急,无论欧战军怎么说,她不可能不管,她是母亲啊!她自己打电话给木棉,问到底需要多少资金才能租下铺面经营?木棉赌气说她不想干了,大不了一家人喝稀饭。女婿小金却告诉她,他们干还是想干的,但目前不行,打算缓一缓。
白雪梅思来想去,打算悄悄帮他们一把。他们老两口的确没什么钱。本来他们从西藏出来时,是有一些积蓄的,但这些年都被欧战军折腾得差不多了,资助老战友,资助家乡,资助灾区。这方面他来得个大方。眼下他们的收入除了日常花销,留不下什么。好在其他几个孩子,尤其是小儿子木鑫,时常拿钱给母亲,当然都是瞒着欧战军的。白雪梅把这些钱专门存在一张存折上,取名叫儿女基金。
白雪梅想,实在不行,就拿这笔钱来帮木棉。
昨天她通知木棉回家开会时,就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木棉心平气和地说,妈你不要管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接下来又说,你告诉爸,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再就业的路很多,我现在就同时兼了三份工作。
白雪梅有些意外。
眼下她看着木棉,发现木棉的神色有些疲惫,眼圈儿发黑,好像没休息好似的。看来新找的工作并不轻松。她悄声把她拉到一边问,木棉你告诉妈,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木棉微微一笑说,妈,您就别问了,反正我现在一个月有1000元的收入,比下岗前还多呢,您就别操心了。
白雪梅说,那铺子呢,不开了。
木棉说,等我攒够了钱,还是要开的。但我肯定不会再向你们开口了。我知道爸爸觉得几个孩子里我最没出息,不如哥哥姐姐,也不如弟弟。但这回我一定要让他看看,我也有能力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不给他添麻烦。
白雪梅听着心里有些难过。看来孩子们对他们的父亲都有一种抵触和不满。她很想替欧战军作些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门铃响了。
门铃响准是老六,只有他永远不会带父母家里的钥匙,先是给一把丢一把,后来索性就不要了,回家就按门铃。
白雪梅打开门,果然是老六木鑫。木鑫叫了一声妈,还很西方地拥抱了一下母亲。本来木鑫和母亲是比较亲近的。因为他最小,在母亲身边待的时间最长。可是他的生活方式让欧战军很不能接受,父子俩频频发生冲突,他就不愿再回来了。除非母亲开口叫他。
木鑫是个极聪明的孩子,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大学。这本来让欧战军很自豪,可他的心思却不在做学问上,大三时就投入经商大潮了,和一个同学从成都运了一批啤酒去拉萨,居然小小地赚了一笔,却让他的老爸大大地生了一场气。但他不思悔改,毕业后索性放弃原来的化学分析专业,办了一家公司。十几年来去过深圳,去过海南,去过北海,做过房地产,做过广告,做过贸易,不一而足。几年前他所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终于上了路,开始大赚其钱。
欧战军一直自责是名字没给他取好,取了个金上重金的名字。
由于钱太多,婚姻就成了问题。眼看着35岁了,还是一个人晃悠。当年欧战军30岁了还没结婚,是因为闹革命,一仗接一仗地打,从东到西,从北到南,顾不上成家的事。可木鑫并不是这样啊。更让欧战军生气的是,他婚不结,女朋友却一个接一个。未婚享受已婚待遇。这些事白雪梅从来都是瞒着他的,但他还是间接地知道一些,心里很是生气。眼下他总算有了一个固定的女友,比他小10岁。天天住在一起,仍没有结婚的意思。有一回木鑫居然开玩笑说,自己和父亲最像了,第一结婚晚,第二娶一个比自己小10岁的女人做妻子。
气得欧战军差点儿没跳起来揍他。
木鑫之后是木兰。
木兰永远是那个样子,神情淡漠,脸上说不清是在笑还是没有笑。她叫了一声妈,然后一一和几个兄妹打招呼,像个主人似的,给他们倒茶拿烟缸什么的。在这方面,她总是很周到。从小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似乎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木军夫妇是八点钟准时到的。他们在外面吃的晚饭,算是过了个周末。木军在吃晚饭时给妻子做了工作,所以凌晓西还是来了,并且和往常一样叫了一声妈。这让白雪梅心里踏实了一些。她马上问小峰有没有信?晓西说有。白雪梅说怎么样?晓西说还行吧。她似乎不愿多说,看来心里还是有气。其实白雪梅在小峰去西藏当兵的问题上,也是投了赞成票的。但小峰毕竟不是她的儿子,隔着一代,所以儿媳妇生气她能理解。
现在就只有中心人物木槿没有到了。
白雪梅心里着急,她怕木槿任性不来,就跑到楼上悄悄地给她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想来已经出门了。她又给她打了个传呼,催促她快一些。
木鑫的确像个商人,他扫视了一下家里,觉得惟一能够和他聊聊眼下经济形势的就是任新光电子厂党委书记的大哥了,他就坐到了大哥身边,三两句就谈到了他们厂里的经营情况。
木军也就把厂里的困境对他说了一番。木鑫沉思了一会儿,说,大哥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木军虚心请教,两人就找了间屋子细谈起来。
8点10分时,木槿终于到了。
白雪梅松了口气。她知道迟到10分钟还属于欧战军能够容忍的范围。
木槿的表情并不像木兰想的那样悲伤或者生气,仍是笑呵呵的。当然,比之过去,眼底毕竟有了些阴影,而且,面容上也有几分憔悴。原来木槿是这个家里的阳光,只要她回来了,老爸老妈的脸上就亮亮的。可现在,她竟然给父亲的脸上布上了阴云,出现了需要召开家庭会议的问题,这是他们几姊妹谁也没料到的。
大家还是客客气气地跟她打了招呼。她的丈夫小郑没有来,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谁也没去问。
3
欧战军走下楼来,坐到客厅中间那个他常坐的位置,子女们立即噤了声,家庭会议就算开始了。虽然比通知的时间晚了10多分钟,但欧战军并没有就此说什么。木鑫想,如果迟到的是自己,肯定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欧战军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客厅,说,我们这个家如果所有的成年人都到齐的话应该有14个,今天只到了9个。
凌晓西插话说,到齐应该有15个,我们小峰也算是成年人了。
欧战军稍稍愣了一下,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木凯他们就不说了。木兰,小陈怎么没来。
欧战军叫自己的女婿永远都是小陈、小郑、小金。
木兰说,他今天晚上有手术。
欧战军皱皱眉头:周末晚上也有手术。
木兰不再作解释,脸上仍是那种漠然的表情。
欧战军又转头问木槿:小郑呢。
木槿爱搭理不搭理地说,我怎么知道。
欧战军的脸一下拉下来。白雪梅在一旁轻声说,是我没有通知他。我想这一次他还是不参加为好。
欧战军想了想,没再问下去,说:9个也行啊,也是多数,是不是?他勉强笑了笑,想活跃一下气氛。但却笑得有些凄凉。
木军想轻松一下气氛,打趣说,9个是单数,好表决。说完他有些后悔,看了木槿一眼,还好木槿没在意。
欧战军继续说,咱们这个家,已经很久没开家庭会议了,自从3年前木凯离婚,我就想再也不开家庭会议了,再也不管你们的事了。我已经是快80岁的人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可是最近咱们家发生了一件事,我说不管,心里实在难过。昨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没睡,事情尽管出在你们孩子身上,我也是有责任的,这些年我对你们过问的比较少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原谅,我说话没有算话,又开家庭会了。我希望你们耐心一些,再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子女们听父亲这么说,都有些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木军首先说,爸,您批评教育我们是应该的,别这么说。
木棉的丈夫小金也说,就是,您教育我们是为了我们好。
其他人也都说,是啊,是啊,爸您有什么话就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