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工作职责,就是坐在这个门口为宾馆值夜班,也叫值更。累倒是不算累,但就是不能睡觉。以前木棉为了对付时时袭来的倦意,想出了许许多多的办法,但今天,她不用喝茶不用洗冷水脸不用采取任何措施,也不会有一丝倦意了,因为她的心里已被悲伤填得满满的,被内疚搅得生痛,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父亲,她的威严的老父亲,她的一辈子声音洪亮、昂头走路、腰板硬朗的老父亲,竟会这么突然地离开他们。尽管他们父女有矛盾,直到前晚的家庭会议都还有冲突,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父亲会那么快离开他们。可能正因为毫无思想准备,她才会在父亲面前那么随意地表现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那些对父亲不满的话和伤父亲心的话。如果知道父亲会那么快走掉,她怎么也不会把现在的困境和不满表露出来的。她不想让父亲再为她操心了,也不想让父亲再对她失望了。
惟一能够让木棉感到安慰的,就是父亲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他以为她真的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当她说,她现在的工作比在岗时收入还要好时,父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我早说过,再就业的路很多,干吗非要经商?我就知道你能行。
父亲这样的微笑是多么珍贵呀。
因为对她和父亲来说,那都是永远。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木棉就盼望得到父亲这样的微笑,可很难。
母亲生她的时候,正在县里开会。那时母亲还在西藏,但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尼木县县委工作了。她是提前出生的,发作时提前了20多天,弄得母亲措手不及。不但把母亲那个会搅了,把父亲正在开的会也搅了。父亲一听到消息,就慌慌张张地往医院赶。父亲之所以慌张,是因为母亲前几次生孩子都很不顺利,已让父亲感到了害怕。从来都很沉着的父亲乱了方寸,对参加会议的同志们说,对不起,敌情来了,我得去医院,我不能让这一仗再打窝囊了。为这个父亲常和木棉开玩笑说,你生下来就是个破坏分子,一下破坏了军队和地方两个会议。
可那能怪她吗?她在母亲腹中的8个月从没安安生生地待过。母亲总是跑来跑去,而且就是这跑来跑去的8个月,她也没吸收到什么营养。那是1959年,是全国发生严重自然灾害的时候,不仅如此,更是西藏局势非常紧张的时候。若干年来敌对势力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武装骚乱,已从局部发展到了大规模的全区性武装叛乱,父亲见她平安生下来就迅速离开了她们母女,从此没了踪影,直到整个叛乱平息,她快两岁了,才再次见到父亲。
因为局势严峻,生活艰辛,独自一人带着3个孩子的母亲,身体已极为虚弱。整个怀孕期间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母亲说,她能够顺利地生下来并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她虽然活下来了,却瘦弱得像只小老鼠,连哭声都是细细的,听不见,只能靠看来判断。但母亲没有奶水喂她,只能发愁地看她发出细细的有气无力的哭声。后来母亲所在县委机关专门召开了一个支部会,经过认真研究形成了决议,发给产后的母亲两个鸡蛋罐头和一个水果罐头,作为特殊照顾。
那大概是支部大会最特殊的一项决议了。
拿着那三个罐头,母亲依然犯愁。她不能保证自己吃了它们之后会有奶水,这种可能不大。而且母亲的工作没日没夜,几乎丧失了有奶水的资格。母亲决定把罐头里的内容碾碎冲成汁喂她。靠着这三个罐头,她勉强活了下来。但一直病病歪歪的,直到4岁离开西藏时,体重始终不到10斤。据母亲说,她之所以下决心离开西藏,离开父亲回到内地,和她身体不好有很大关系。
但木棉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她身体不好,母亲为什么又把她丢回到父亲老家去?母亲解释说,她上学时正赶上“文革”,八一校也被运动搞乱了。许多孩子逃课。当时他们家里有四个孩子上学,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只好把她送回到山东农村。可是为什么只是送她,而不是别的孩子?对这一点,木棉心里始终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舒服。
她在山东农村一待就是7年。由父亲的一个远房叔叔和婶婶抚养,应该说叔叔婶婶都对她很不错,尤其是婶婶,很疼爱她。生活也不是太苦,父亲每月都寄30元生活费来,在那个时候算是一笔巨款了。当然,父亲交待说那不是给她一个人用的,叔叔一家,包括村里的人有了困难,都可以用。她勉强读到初中毕业,成绩很一般。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营养不良使智力发育受到了影响。
后来她当了兵,自然是后门兵。那是1977年,一大批部队子女由于找不到出路全当了兵,那一年的后门兵就格外多。她在这一大批后门兵里,仍是平平常常的一个。不同的是,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他说要当兵你就给我进西藏当,别找那种舒适的地方混几年兵龄然后找工作。她就进了西藏。
她喜欢西藏,她想到了西藏就可以和父亲还有大哥大姐在一起了。
3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木棉晒得又黑又瘦。她在分下连队前,请了半天假去看父亲。
自从进藏后她还没见过父亲。当她费了好大的劲儿见到父亲时,父亲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第一句话是,你的头发太长了吧?不合要求吧?去理个发。
木棉当时的头发不过是超过耳朵而已。但她不敢吭声,坐都没坐,转了身就去剪头,等剪了头再回到父亲那儿,请假的时间已经到了。父亲看她一眼说,好,短发好,精神。父亲又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跟人提我,自己好好干。木棉点点头。父亲似乎再没话了,挥挥手说,早点儿回去吧。我不能派车送你,木棉就出门了。走到门口,父亲忽然叫住她,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笔,插在她军衣上面的口袋里。木棉的心里一热,差点儿流出眼泪,说了声谢谢爸爸。
父亲唔了一声,再次挥挥手。
在木棉的记忆里,父亲惟一一次对她流露出温情,是在她将要回老家之前。父亲从外面回来,见母亲在为她收拾行李,就一把抱起她,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父亲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就拿起一把剪子给她剪起指甲来。那时没有指甲刀,也没有精巧的小剪子,父亲用一把很大的剪刀剪着。木棉心里有些紧张,可她一动不动,生怕稍稍地一动就改变了眼前的一切。
父亲的怀抱让她觉得又陌生又温暖,她的心里充溢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她真希望自己的指头多多的,指甲长长的,让父亲总也剪不完。但父亲很快就剪完了,三下五除二,差不多和他的每一场战役一样。父亲放下剪子,又放下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等若干年后木棉从老家回到父母身边时,父亲看见她竟有些疑惑,说,是木棉吗。
父亲从此没再对她有过任何温存的表示,甚至没碰过她。
木棉当兵3年后,有过一次考护校的机会,分数与录取线只差5分。木棉下了很大的决心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希望父亲找有关部门替她说说情。但父亲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把她给好说了一顿。
她只好复员。
如果说父亲不愿为她上学的事动用自己的权力她还能够理解——他从来就是坚持原则大公无私的——但后来父亲对她复员后的工作安排进行干预她就有些不满了。那本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打任何招呼的,是人家民政局安排的。可生生被他搅了。
当时对她的安排有两个去向,一个是木材加工厂,另一个是银行储蓄所。她本来是想去银行的。当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银行收入高,她只是觉得那个储蓄所离家近,工作也相对轻松。
但父亲得知后却非要她去木材加工厂。父亲说储蓄所天天和钱打交道,容易犯错误,木材加工厂是国营大厂,那才是真正为建设祖国出力的地方,是工人阶级待的地方。他说他一直希望他们家里有一个工人阶级的代表。他还说木棉朴实,适合当工人。
木棉没有反抗,除了父亲的威严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很想做一件让父亲高兴的事,读书不行,复员也对不起父亲,当工人总不至于那么难。既然父亲那么希望这个家里出现一个工人阶级,她为什么不去做这一个呢?那是80年代中期,工人阶级还没那么受冷落。
木材加工厂有5000多工人,真是个大厂。父亲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我们家终于有一个地道的工人了。木棉看父亲高兴,自己也高兴。同时她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地干,干出点儿名堂来,让父亲为她自豪。她开始一边工作一边读夜校,两年后拿到了中专文凭,又当上了车间的检验员。但父亲再也没说过什么,似乎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因为在工厂工作,自然就和工人恋爱了。等父亲回家探亲时,木棉就把对象小金领回了家。父亲很开心,小金穿着工作服,理一个平头,不说话,只是嘿嘿地傻笑。父亲打量之后连声说,好,一个朴实的青年。又对木棉说,你现在是真正与工人阶级打成一片了。好,好。
这两个好字,让木棉高兴了很久。木棉的高兴,是因为父亲喜欢。
但结婚后,种种问题都出来了。朴实的人不等于没缺点呀。接下来有了孩子,木棉被家庭和孩子一拖累,渐渐地没有了原来那股子劲头,只想凑合着过日子。
没想到凑合过的日子也被中断了。
去年底木材加工厂裁员,其中有一个硬杠杠,就是35岁以上的女工一律下岗。木棉37岁,自然在下岗之列。小金作为男职工,勉强留在了厂里,也没有好收入了。这一切,木棉在父亲面前提都没提。她知道父亲不会去帮她说话的。
但父亲还是知道了。他是从母亲口里知道的。父亲长叹不已。
木棉知道父亲这么长吁短叹不是因为她下岗,或者主要不是因为她下岗。父亲是为了她们这个大厂。父亲为这样一个国营大厂生存不下去而感到痛心,为国家面临的困境感到痛心,为所有的下岗工人感到痛心。父亲在为国家和工人阶级痛心的时候把她给忘记了。
木棉只好反过来劝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厂缩小规模是应该的,国家要保护森林资源,不能大面积砍伐树木了。经营那么大个木材加工厂干什么。
父亲还是叹气,他不明白现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工人下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过不下去日子?而与此同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腐化堕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挥金如土?父亲一日日眉头紧锁。
但他仍没有对当初叫木棉去木材加工厂感到后悔,他从不说后悔的话。他只是让木棉的母亲拿了1万元钱给他们,以表达他的关心。在他看来,这点困难木棉自己能克服。
木棉却对父亲真的感到生气了。在她看来,正是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引上这条贫穷之路的。如果当初复员时父亲不干涉,她去了银行储蓄所工作的话,现在的日子就会是另一副景象,决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今她下岗了,想通过新的途径改变一下穷困的境况,父亲还是不支持。
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古板的父亲。
夜已经很深了。木棉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进进出出的人员。
今天的宾馆似乎很安静,也许是因为市场萧条,客房使用率不高的缘故。木棉犹豫了一下,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二姐木兰。木棉和二姐之间比较疏远,年龄是一个因素,最主要的是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木棉从老家出来时,木兰已经当兵了。加上木兰的性格总是那么内向冷淡,从不主动和家里人说话,木棉从小就有些怕她。
木棉胆怯地叫了一声二姐。木兰冷淡地说,怎么,你还没睡。
木棉一听,知道二姐误会了自己,以为她跑回家睡觉去了。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跑回家睡觉?实在是因为不好请假,她才跑来值班的。
但她不想解释,她只是问:妈现在怎么样了。
木兰说,刚刚睡下。
木棉想了想说,我明天不上班了,请假回家陪妈。
木兰说,你自己看吧,不方便就不要勉强,反正家里有我。
昨天下午木兰打电话四处找她找不到,后来还是通过她丈夫小金才把她找到的。小金打电话告诉她噩耗的时候,她正在张处长家做钟点工。她一下子四肢发软,差点儿倒在地上。张处长知道了情况,马上用自己的车把她送到了医院,但她还是几个子女中到得最晚的。尽管大哥他们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她仍为自己的晚到深深地自责。好在大家当时都悲痛万分,没人追问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木棉完全能想象出此刻二姐的表情。二姐从来就是那个样子,好像谁欠了她。其实在木棉看来,她已经够好了,自己是个医生,丈夫也是个医生,说起来都是知识分子。比起自己这个家,她算是生活在上层了。而且父亲待她也很不错啊,本来她在西藏医院里的,父亲竟然破例把她调了出来。可她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虽然是姐妹,木棉却永远无法弄清楚木兰心里在想什么。
木棉没再说什么,放了电话。
放下电话一抬头,木棉看见一个男人走进了电梯。样子很陌生,不像是宾馆的客人。是来会客的吗?但现在已经11点了。
木棉心里存了一分警惕:要不要报告保安部门呢?
一个多月前,当木棉想开一个装饰材料店的计划遭到父亲反对、她气冲冲地离开父母家时,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以后无论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决不再向父母开口了,一定要自己顶住。
木棉看出,当她和小金提出想租厂里的门面需要资金时,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种不满和失望。他一定认为他们总是在依赖父母,自己不去努力。但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啊,正因为她想今后不再依赖父母,才想开铺面搞经营的。可父亲却那么不满。是的,木棉知道自己在6个孩子里是最没出息的。他虽然经常和父亲争吵,但他毕竟有自己的事业,毕竟会挣钱,人也聪明能干。自己就不同了,样样事情都不顺,嫁了个丈夫也不能干。
小金的依赖思想比她还重,总觉得他们家是高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也会有办法的,老是怂恿她去找父母。小金还说,你爸给老家钱都那么大方,动不动就上万,给自己的孩子应该更大方才是,未必你就不是他亲生的。
木棉恼火地说,正因为他给别人大方,所以才没钱了嘛,你还以为他是百万富翁啊。
她生父亲的气,生丈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她发狠地对自己说,我就不信靠我自己养活不了这个家。我就不信靠我自己走不出一条道来。
可是真的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像她这样的文化水平,这样的年龄,又是女的,能有什么好工作等着她呢?她四处咨询,最后听说像她这样的情况,眼下惟有家庭钟点工还比较有把握。但一听说做钟点工,丈夫坚决不同意。
木棉生气了,大声说,你不就是怕没面子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如果你想要面子,你就去挣,每个月交给我500块,我就在家当什么高干子女。
丈夫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天早上,木棉终于下决心到街道办事处的家庭服务中心去登记。
去的路上,她经历了30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心理重压,短短的路程,她走了1个多小时。
走走停停,有几次都想倒回去。她就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低着头,生怕遇见认识的人。后来她对自己说,如果路上遇见了家人或者熟人,那就倒回去。可那天偏偏什么人也没遇见,她再磨蹭,也终于蹭到了地点。
街道办事处的同志很热心,去登记的人也很多,这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她刚把自己的名字写下,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