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我已不再是5年前的我了。我只是无声地流泪。坟地四周的黄草在秋风里悄声地絮絮叨叨,似乎在劝慰我。
终于,一直安静地躺在我怀里睡觉的你,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是在替我哭泣。我没有哄你,我想让母亲听听你的哭声。
不说这个了。
还是接着说我们进藏。
进藏之前我们剪短了头发,从那次剪短了头发后,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了。我把长发,还有别的女人所特有的快乐都放弃了。
我们女兵一个个都把帽子低低地扣在脑袋上,像男孩子一样只露出光光的前额。但我们一唱歌一大笑,就泄露出女孩子的天性了。像书里写的,是银铃般的笑声。男兵们都纷纷探头张望。这时候苏队长就会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一声,我们即刻安静下来。
苏队长是我们的主心骨。
兵车日行百里,很快就过了雅安,到了二郎山脚下。
你们都知道二郎山吧?就是歌里唱的那个,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
其实这首歌原来唱的是大别山,大呀么大别山,高呀么高万丈……我们进军西藏时,急需有一首鼓舞士气的歌,就把它的曲子借来用,填了新的词。结果还倒把二郎山给唱响了。
后来我才知道,二郎山实在还不算是高万丈。它的海拔是3400米。比起后来我们翻越的青藏高原上的一座又一座高山,它算是小山了。但它却是我们翻越青藏高原的第一道关隘,是进军西藏途中用双脚翻越的第一座高山。当时二郎山的路刚刚抢通,路基很差,常常有泥石流发生。有些地段工兵还正在修,不可能过卡车。我们就跳下车来,背上背包迈开双腿爬山。
我喜欢爬山。我家乡那座小城是个山城。
小时候从我们家到学校,必须翻过一座山。那山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山,但上上下下也有相当多的石阶。我每天都爬坡上坎地去上学,走在路上也总是跑呀跳呀的,好像从来不知道累。人家都说山城的姑娘有脚劲儿,那都是从小爬山爬的。只要一跑到山里,我就快乐无比。
我简直就像山里长出来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块青苔,我和小鸟打招呼,我和流水说话,我和花草逗乐。我像个女王似的在山中为所欲为。那座山是我儿时的天堂,尽管它无名,但它让我快乐。
我相信那些山谷里,一定至今还荡漾着我童年的欢乐和笑声。
我固执地认为,我的童年比我孙女的童年要快乐得多。尽管她比我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但她没有我的那些快乐的记忆。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山谷。
我们上了山。
早上出发前,苏队长就特意嘱咐我们,爬山时少说话,更不要大声唱歌和说笑,那样太消耗体力。这是先遣支队的经验。可是年轻的我们哪里管得住自己?就像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一样,我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歌声和笑声。何况山上的景色那么好,郁郁葱葱的树木,大片大片的野花,连石头上都长满了绿绿的青苔,空中悬挂着绿色的衍生植物。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一丝裸露的泥土。
这样的山真是一座幸福的山。
这座幸福的山,这座世世代代安静着的山,被我们惊醒之后一下活泼起来,落叶松果噼里啪啦往下掉,不断地砸在我们的头上;小动物窜来窜去。最快乐的是鸟儿。山上的鸟儿极多,有雪鹑,黑鹇,红头灰雀,还有藏雪鸡,它们对我们这群突然闯入的活物并不感到害怕,停在枝头上好奇地看着,并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一只红胸脯的山鹧鸪好像要对我进行侦察似的,低低地从我的眼前掠过,翅膀擦过我的鼻尖,痒痒的。
走在这样的山上,哪会觉得累。
我精神头十足,走在队伍的前面,一边翻山,一边为大家做宣传鼓动工作。先是和徐雅兰一起为大家唱歌,后来徐雅兰不行了,脸色都灰白了。我就和吴菲一起给大家打快板:
呱嗒呱嗒竹板响,说段快板谈以往。不说南下和渡江,单说部队进西藏……
我们清脆的声音在山里回荡着。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小战士,将一束野花塞进了我手里,我开心地把它们插到了背包上,然后几步跑到前面的山口,喘几口气,再给大家鼓劲儿。
苏队长一边喘气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雪梅你怎么那么会爬山呀,跟个小猴儿似的。
我说我的前世是猴子呀。
那时候为了进藏,我已经看了一些有关藏传佛教方面的书,了解到在藏传佛教里,佛教徒们相信每个人都有前世、今世和来世。我就想,如果我有前世的话,即使不是猴子也是松鼠,总之是个生活在山里的小动物。
后来海拔渐渐升高了,一些同志开始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出现了高原不适应。我还是没什么感觉。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体瘦小,适应能力强。
这时,有几个挖药的老百姓从山下爬上来,见到我们这支欢闹的女兵队伍就说,喂,等会儿你们上了山就不要再唱歌了,也不要大声说话,不然会下雨的。
我们听了根本不信,哪会有这样的事?难道我们的声音能把雨震下来?几个老百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到前面去了。我想我又不是没爬过山,下雨是老天爷的事,又不是大山的事。我满不在乎地想,上山以后一定试试。
爬上山顶后,我往那儿一站,就扯开嗓子唱起来。我一唱,大家全跟上了: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没想到真的很灵,歌声一起,雨就哗哗哗地落下来,还挺大。我们无处可躲,淋得一脸一头都是。跟在我们旁边的几个老百姓也淋了一身。他们无奈地摇头说,看看,叫你们不要闹你们还不信,这下信了吧。
信是信了,还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是辛医生告诉我的。他说之所以出现那样的景象,是因为山顶上的空气太稀薄了,再加上空气湿润。二郎山毕竟不同于西藏的山,它仍有茂密的植被。稀薄湿润的空气被震动后,就变成了雨水。
我们被淋了个透湿,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雨水清清凉凉的,洗出一张张白里透红的年轻快乐的脸庞。那几个老百姓看我们那样,真是不理解。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些姑娘怎么会那么开心呢?她们有什么可开心的呢?她们这是去哪儿呢?她们一路怎么吃怎么睡呢?她们为什么和这些男人们一起往前走呢。
我们只是开心地笑着,不回答。
二郎山让我们初步感受到了高原的滋味儿。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下雨,出太阳的时候晒得你皮肤疼,下雨的时候又冻得你骨头疼。再一个就是植被发生了很大变化。
翻山之前,也就是说,在二郎山的东边,我们还看到茂密的自然森林,成片的山花,湿润的空气;等翻过山到了西边,简直成了两个世界,气候干燥,没有了森林,只有一些低矮的褐色的灌木丛。二郎山的西边,就像一个看上去十分幸福的人,心里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痛苦。
再以后,我们越走路边的树木越少,直到再也没有树木为止。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对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连树也不长的地方人会怎么样。我不会想这些的。我只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在前方,在高处,在没有树的地方。
下山时,队伍终于安静下来。除了景色不再美丽,气候变得炎热干燥外,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两条腿已经累得僵直,几乎打不过弯来。因为时间紧,上山后我们没来得及休息,就匆匆下山了。山路很陡,许多地方根本站不住人。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冲下去的。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到达干海子。
带虎子的保姆张妈年纪有些大,又一直背着虎子,渐渐走不动了。我们几个就轮流帮她背。快要到达干海子时,轮到我背虎子了。也不知是背带没捆好还是我人没站稳,一个趔趄,我就和虎子一起摔进了路边的沟里。虎子从我的背上摔了下来,头磕在一块石头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吓得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还是吴菲反应快,迅速跳下去抱起了虎子。
苏队长听见哭声从后面赶上来,她接过虎子安慰我说,没事儿没事儿,能哭就没事儿。可是我看见一缕鲜血从虎子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差不多要急哭了,血,我说虎子流血了。
苏队长看了看虎子的额头,说问题不大,只是擦破皮,最多留个疤。男孩子身上还能没疤吗。
我还是哭起来。我说苏队长,对不起。
苏队长一边哄着虎子一边说,虎子别哭了,你看你把小白阿姨吓坏了吧。
虎子就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真的停止了哭泣。
后来在虎子的额头上,果然留下了一个疤痕。永远的疤痕。就是靠着这个疤痕,我在许多年后找到了他。我找到虎子的时候,自己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一直觉得,虎子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这是多么好的补偿啊。
前些日子,我又从电视里看到了二郎山。一别几十年,二郎山已经变得让我陌生了。川藏公路刚修通时,公路就像一根细细的绳子,在山腰上缠绕着,一场泥石流就能冲断它。现在好了。电视上说,二郎山的大隧道终于修通了,长达9公里。就是说,现在过二郎山,只需要坐几分钟的车穿过隧道就行了。这消息让我又高兴又感慨。人们再也不用唱“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了。可我是多么想念高万丈的二郎山呀。
我想念我翻越过的每一座山。
4
终于,我们和牦牛相遇了。
记得萨萨有一回让我做一个游戏。她说奶奶,如果有5样动物,分别是豹子,牛,猴子,羊还有兔子,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让你一一放弃,你的顺序是什么?放在最后的就是你最看重的。
我没怎么犹豫就说出了我的答案:首先放弃的自然是豹子,其次是牛,猴,最后是羊和兔子。萨萨听了我的这个答案拊掌笑道:奶奶,看来你最看重的是爱情和孩子。我心里一动,嘴上却说小孩子,真能胡说。她说本来就是嘛,豹子代表自我,猴代表金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兔子代表孩子。
我无话可说。游戏有游戏的规则。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做出那样的选择,是因为在我作这样选择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老年。
而年轻的时候,我会把牛留在最后。我会和牛相依为命。
牛,准确地说是牦牛,在我年轻的记忆里,占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回想起来,在进军西藏的路上,我不怕爬山,不怕过河,就怕赶牦牛。
可是我们却必须与牦牛同行。
还没离开乐山时苏队长就告诉我们,我们女兵运输队在进军途中所担负的任务,就是赶牦牛运送物资。我以为牦牛和牛是一回事。我在老家见过牛。我看见它们总是老老实实地在田里耕地,或者驮运东西,所以一点儿也没当回事。
进入藏区后,我们时常看见草滩上有一群群黑色的东西在蠕动。有人就问,那黑色的是羊群吗。
同行的藏族翻译说那不是羊群,是牦牛群。
我们立即争相踮起脚来看,看我们未来的伙伴。但每次都是远远的,没有看清过,更没有领教过。
你们父亲的先遣支队最初与牦牛遭遇时,也闹过笑话。一个北方战士凌晨去执行侦察任务时遇见了牦牛。他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动物,加上天没亮看不清楚,还以为是西藏的老虎呢,就卧倒射击,一枪击中。后来才知是牦牛。当时西藏正流传着一些谣言,说解放军是红头发绿眉毛的强盗。为了消除这些谣传,你们的父亲和王政委一起,亲自上门到牦牛的主人家赔礼道歉,赔偿了三倍于那头牦牛的钱。牦牛的主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过去旧军队不要说是误杀,就是明抢也没人敢吭声。他一再地说着感谢的话,眼圈儿都红了。
你们的父亲说,我就不信我们不能赢得藏族同胞的信任。无论什么民族,只要你真心待他,就能赢得他的心。
终于有一天,我们和牦牛遭遇了。
那是在过了康定之后,在折多山下。
我们的兵车正停在路边小憩。远远地,看见一群牦牛慢悠悠地向公路边靠过来,它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心思,很悠闲的模样。而我们,也因为见过几次了,不再有新鲜感。我们互相漠然地对视着。
正在这时,公路上驶来几辆地方上的大卡车。大概司机见路边有那么多解放军,还有那么多女解放军,一高兴,就鸣起喇叭来向我们致意。他这一致意不要紧,却惹怒了牦牛。牦牛群突然疯狂地朝着公路冲过来,我们毫无防备,顿时吓得四处逃散,有的往卡车后面躲,有的往路基下跑,我和吴菲则不顾一切地爬上了卡车。
牦牛一蹦三丈高,前蹄一撅后蹄一尥的,像黑色巨浪般直扑而来,我简直想象不出这么笨重的家伙能跳那么高,能跑那么快,能有那么大的火气。我爬上卡车后仍吓得腿软心跳。我甚至觉得它们会推翻卡车。
就在牦牛快要冲上公路时,赶牦牛的藏民追上来了,他吹出一声响亮的呼哨,牦牛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不再奔跑。片刻之后,它们又开始低头吃草,那安详的样子与先头的疯狂迥然不同,好像刚才发疯的根本不是它们。
但我的心却咚咚直跳,无法平复。后背居然有了一层冷汗。不光是我,所有的女兵都害怕,连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的苏队长也感到害怕了。
那位牧民比画着,冲我们又笑又说。翻译告诉我们,他在说不要紧,只要我们不去惹它们,它们是不会来伤害我们的。
我们摸着胸口等待着心跳平复,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次我们是逃开了,今后我们却无法逃开。不但不能逃开,还得和它们一起相处。
我们围到苏队长身边说,天哪,太可怕了。我们以后要赶的牦牛就是这样的吗。
苏队长苍白着脸,强装出笑容说,大概会比这个老实一些吧。
第一次走近牦牛时,我牢牢地管住自己的两条腿,不让它们朝后跑,然后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它们。我不想让它们知道我心里多么害怕,不想让它们知道我的腿是软软的。我是女兵,不是女学生。贪生怕死决不属于我们。
牦牛们黑压压地站在那里,瞪着大眼睛——牛的眼睛的确是很大的,要不为什么人们常说“瞪着牛眼睛”。牛的眼睛已经大到能做形容词了。它们身上披着长长的毛,有些毛长得从头上披下来遮住了眼睛。它们瞪着我,我也瞪着它们。那时我还很矮,更感觉到牦牛庞大。
我参军的时候才1。5米,后来还是在进军途中长了些个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其中一头,鼓足勇气抚摸了一下它的长毛。它没有动,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真想告诉它,我愿意好好地待它,只要它别发疯。它的眼神似乎也在告诉我,在今后的路途上,我们惟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生存。
后来我们真的和牦牛相依为命,共同走过了50多天的路程。
从甘孜到昌都。
坦率地说,我在进军路上有好几次被吓得腿发软。牦牛是第一次。
也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坚强得不像女人的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惊吓,一次又一次的腿软之后,才逐渐变得坚强起来。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摔打和磨难之后,人的筋骨不可能还是软的。
5
很快,我们来到了著名的大渡河畔,准备过泸定铁索桥。
泸定铁索桥赫赫有名,这是因为红军长征时曾从这条路上走过,并留下了传奇般的故事。
我们从卡车上下来,准备走过桥去。卡车被迅速地拆成了零件,用木排分批地运送过去,然后再重新组装。
一下车,我就听见了隆隆如雷声的河水。应该说,还没下车,还没走近,我们就听见这雷声般的怒吼了。但我们毕竟还没见着大渡河的真面目。我们的脑子里装满了苏队长给我们讲的红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