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这家公司工作之后,温小和终于相信,即使是男式内裤这种不起眼的东西也是能吸金的。
他在这里的职务,说的好听点是男装部设计师助理,说的通俗点就是跑腿的。以他自己的经历来说,他这样的小助理没有份量,但是一旦他不在,设计师们在某些事情上找不到人使唤就会不自在。所以之前因为怠慢了设计师的召唤而被明里暗里训话的经历也不是没有。
但是今天真的很奇怪。
没有任何人对他那无故旷职的两天有什么表示,也没有上级找他训话,甚至男装部唯一的一位女设计师还对他的身体健康略微表示了一下关心。
当然,臆测中的公报私仇也没有实在的踪迹可循,仅仅停留在臆测的阶段。
工作时间很平静。
快中午的时候,温小和去人事部补假。
人事部的小姑娘捏着一摞请假申请表,眼睛瞪得圆圆的,心直口快地说:“又请假?你的病还没好啊。”
温小和闻言一愣,脑子里突然翻出点微小细节。
哦,对,上个星期姚言曾经说过给他批了两天假,只是自己后来太过于心烦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突然感觉有点微妙。
午饭时间女设计师又来找他,说是下班了要一起去医院探病,问他要不要加入。
这位年轻的女设计师很喜欢策划这样的事。之前每次部门内部有类似的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做代表,办事也很让人放心。还曾被人开玩笑说是她连总监助理的任务也一手包办了。
这种集体活动温小和当然是义不容辞要参加的——参加探病礼物集资,所谓人不到心意到,也就够了。
后来在员工餐厅里,温小和那一顿午饭完全就是食不知味。
因为这次他们要去探的那个病人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姚言。
他们的姚总监住院了。
怪不得总监办公室一直没人。
温小和把餐盘里戳得不成样子的土豆一股脑倒进饭碗,埋头苦吃。
没有姚言出现的日子过得平静且很快。
温小和在公司里忙忙碌碌地一如往常。很快,某天当他在工作间隙注意到的时候,日历上的时间已经跳跃到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元旦前夕。
后面几天都是国定假日,他所在的部门也很难得没有加班的意向,于是下午找理由早退的人很多。这种时候公司策略是以宽松为主,上级们对早退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地纵容甚至还会加入早退的队伍。
温小和早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只要捱到设计师们都走光了就要开溜。
但是事情有时候偏偏就不那么如意。
有人说,福利是给少数先驱们享用的,大概就是指今天这种情况。
设计师们已经全数撤退,紧随其后的温小和还没跨出设计部的大门,身后就传来某人满是欣喜的呼唤。那声音大到横跨整个部门,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险些产生回音,想让人忽视都难。
认命地回头,只见姚言的小助理看着他,脸上笑开了花。
“温小和你今天没什么事吧。”
“……没有。”
他想,这是明知故问么。
“帮我个忙好不好?”
“呃?”
归家心切的温小和真心不想“帮忙”,但是也真的不好明确地拒绝,此时觉得非常……矛盾。
“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应该自己去的,但是……主要是我今天……”
“呵呵。”温小和陪笑。
说实在的,她的理由听不下去,反正就是小姑娘恋爱了想去约会之类的吧。话说这姑娘恋爱的事情整个部门都知道了,还附带其男朋友的身高三维。
“……就是这样。听说总监家那块正好你顺路嘛,那就麻烦你帮帮忙……”
“嗯。”
对不起,三晓路跟我住的地方怎么顺路了?你从哪里听说的?我住的地段可没那么好,过去那边跟你们一样是要转车的吧。——虽然是真相,但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就显得多余了。
“……所有东西我都已经整理好了,没问题的。”小助理当真是笑靥如花,一对长而翘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地,“麻烦你了。”
“不麻烦。”
温小和用双手接过小助理递过来的笔记本电脑,心想,这任务好重啊,如果不小心碰坏了是不是要扣工资?
“那就新年见啦!元旦快乐!”
“元旦快乐。”
“啊——等一下,我给你地址。”
温小和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转身接过小助理递过来的便签纸,纸条上打头的几个字刺伤了他的眼睛:子虚路。
是子虚路不是三晓路——姚言的房产还挺多。记得子虚路那里很多高级公寓吧……似乎是比三晓路的公寓规格高点?还是差不多?他想,尽管如此,但是子虚路离他家更远,也一样是不顺路,真的。
——等等,他出院了吗?
“怎么是你?”
这就是小别之后姚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说话时姚言站在门口,只把大门开了一半。温小和觉得他的语气不能算亲切,脸色也不能算好,并且他穿着家居服趿拉着拖鞋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有点憔悴而不是闲适。
“我没有想查你的房产,但是你的助理拜托我帮忙。”温小和说,然后把装着笔记本电脑的专用包举到他面前。
姚言并没有伸出手来接,只是看着他,最后终于说:“要我陪你一起站门口吹风吗?”说完就自己折回客厅了。
温小和只得提着那部笔记本电脑跟他进去。
放眼所见,室内的整体基调是简洁中透着柔和。与温小和所知道的那间样板房似的公寓相比,少了那种微妙的压迫感,并且多了一些人情味。他私心觉得这里比较有“家”的感觉,应该是个非常适合放松身心的地方。
把这样的地方作为自留地,完全可以理解。
脚下的浅色地板非常光洁,看得出来是被人用心打扫过的。但是既然作为屋主的姚言并没有任何提示,那么温小和也只能很理所当然地在浅色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然后跟着他踩到客厅中央的米色小地毯上。
姚言安坐在沙发上,视线一低就看见那串不很明显但确实有存在感的脚印。他皱了皱眉,只说:“坐,难道要我仰视你?”
温小和不置可否,很听话地坐到对面。
他没有在意对方的表情,只是忍不住要思考对方刚才坐下去的那个动作。
刚才姚言坐下去的时候,似乎是扶了一下腰。
把之前姚言住院的信息结合他坐下的动作跟自己脑子里有限的医学知识联系在一起,温小和只能想出腰肌劳损之类的名词。而在他的印象中,这似乎是个可大可小的病,还有就是,据说不能根治。他个人觉得,这很凄惨。
思虑良久,温小和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想过要给你留下什么后遗症。”
如果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导致姚言的身体产生严重的问题,那么他愿意道歉。
话音未落,两人之间的茶几就突然“砰”地一响。
“放屁!你腰断了我都不会有事!”
温小和惊讶地看着被对方拳头砸到的茶几——还好,原木质地的茶几并没有裂开。
他觉得姚言的情绪变得比之前在门口见面的时候还要糟糕。说实话,这个人现在的表情有点狰狞,讲话也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
“你以为你自己很厉害么?如果不是撞到——”
“啊,是啊那个流理台……大理石的……挺硬……”
关于那一天的记忆片段在姚言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复苏了。温小和记起那个时候他们一起摔倒,是姚言抱着自己转了一下,然后他整个后背就磕到流理台那里……再然后自己就把他弯过来折过去……
沉默。
他那个时候转了一下,是意外还是有意的?
温小和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混乱,他又开始为一点细节纠结不已了。
最后姚言打破了沉默。他说:“东西我收到了。没事你走吧,不送。”
5
元旦假期之后姚言就销了病假,回去坐镇他的总监办公室。
温小和也恢复了周末去NIT小坐片刻的习惯。
他想,他虽然不可能像摁开关那样轻易改变自己的某些爱好,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增强自己的消化能力,但是重新接触一些新鲜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好。
西洋节日的味道早就无迹可寻,他也没有再在NIT见到平安夜那天让他耿耿于怀的黄毛矮子。想一下觉得很正常,那个人在NIT确实有些格格不入……或者正因为如此,又让他有点在意。
至于姚言,温小和跟他也恢复到了很早以前那种见面不过点点头的工作关系,恢复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走进过对方的生活。
就如之前想到过的那样,他们两个各有各的工作要做,工作地点也不一样,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有交集的机会很少。
当然如果人为制造机会,那就不一样了。
可是,有这个必要么?
事实证明,有时候“有没有必要”真的不是重点。
春节后的一天,姚言的小助理在温小和桌子上放了一摞文件和几张光盘。
“卖场需要新的产品目录,资料和要求都在这里了。”小助理这样说。
温小和狐疑地看着她:“可是——”
以前设计师助理并不需要做这个。
小助理眨眨眼睛。她当然知道温小和“可是”的是什么,然而她现在的任务不是鉴定是传话:“总监说,部门之间要互助互爱。别的部门很忙的时候,我们能帮忙就帮一点。”
温小和点头:“那做好了给谁审?”
既然是总监说的,那他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我们总监先审。过了就没你的事了,他们自己会去印刷。”
“什么时候要?”
“总监说,要你慢慢做。”小助理爽朗地拍他肩膀,“他说明天再给他审。”
“……我明白了。”温小和继续点头。
目送小助理离开,温小和开始一点点地调出相关资料。
他从来没有做过产品目录。
设计师助理温小和到底有没有能力一手包办公司所有系列的产品目录,能不能明天完成,这些他们的姚总监应该再清楚不过。
是不是可以说,终于开始了?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有更多更方便的方法可以用,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纵然心里有疑问,手头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是的,要认真做,因为这是工作。
温小和埋头奋战,中间被设计师召唤数次,所幸没有花掉太多时间。今天设计师们给他的任务比较少,让他能有时间做别的,所以他个人觉得,本部门的设计师还是很体贴的。
临近下班的时候姚言的小助理奉旨来催稿,温小和只得奉命上交已经做好的部分初稿。
姚言一张张地看了,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重做。”
于是后面就如他所想到的——加班。
其实,按照温小和对自己进度的了解,不重做也要加班,一样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盯着显示器的屏幕没时间抬头看四周情况,但耳边传来的各种声音如实地告诉他大家都下班了,加班的人也收拾好走掉了,最后这里只剩他一个。
做到眼睛都觉得模糊发痒的时候,温小和终于停下来,摘了眼镜,点了两滴眼药水。
偌大的室内,镜架与桌面接触发出的“喀拉”声特别明显。
闭上眼睛,伸直了腿,腰贴上座椅靠背,脑袋往后仰悬在半空,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在这种时候,能闭上眼睛就觉得好舒服。
若有若无的柔和旋律穿过电脑机箱微弱的轰鸣声,轻抚耳膜,让人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旋律——钢琴?
温小和猛的睁眼,强行忍住了要从椅子上跳起的冲动。
是太累了幻听吧……他对自己说。
但是那连绵不断的旋律并没有因为他的清醒而消失,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还能得出“真的是钢琴声”的结论。
温小和的眉头不自觉地锁起来。
默默地呆坐着,听到那曲子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三四遍,他最终还是站起来,循声而去。
总监办公室的百叶窗合得密不透光,门却是虚掩着的,那熟悉的旋律就和室内的光亮一起从门缝中泄露出来。
果然就是这里。
站在门外,乐声就显得特别清晰。
不是电视里听到过的那种合奏,而是纯粹的钢琴独奏,干净流畅,不带一点杂音。
温小和对音乐没有研究,以前他跟很多人一样除了感叹这曲子耳熟之外什么也说不上来,后来是姚言告诉他曲名——《致爱德琳的诗》。
相比它的另一个名字,姚言更喜欢这样叫它,并且还将这曲独奏设置为手机的来电铃声。
上一次,温小和在加班时听到同样的声音。他听它重复了很多遍,然后找到手机按下了接听键,扑向了那张由旋律展开的无形的网。
这一次,他不想再做同样的事。
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意外地抵上了什么东西,周身的气息都带了点熟悉的味道。
心里一沉,转身果然就看见那么个人。
温小和过来的时候忘了戴眼镜,但他的近视不过两三百度,纵然视线模糊也能认出近在眼前的那张脸是属于姚言的。
真糟糕,他想,居然连人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都没注意。
他面对着姚言,眼珠微偏看向右前方;姚言面对着他,也不知道视线会落在哪里。
两个身高相仿的男人在持续不断的乐声中面对面,也许心情是两样,但是同样地无言。
最后姚言烦躁地“啧”了一声,径自冲进办公室。
喋喋不休的铃声终于断了。
“我马上就走了!”
他突兀地说着,抓起外套匆匆忙忙地从温小和身边擦过,连办公室的门都没锁。
“你觉得怎么样?”姚言转过脸,问站在身边的温小和。
温小和在公司里通宵做到第二天早晨,并没能完成任务。但姚言也没催稿,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继续做到下班,然后又是加班。
不知道是因为总结了窍门或者是利用原来的模板投机取巧节省了时间,还是因为垂死挣扎所以发挥了潜能,最后到温小和自觉眼皮打架,脑袋有些发晕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做完了。
那一瞬间他只想立刻回家,就算没时间补眠洗个澡都好。
但是在准备关掉电脑之前他想起了声称今天要审稿的某位总监,于是他挣扎着到办公室门外敲了敲门。
其结果就是他在办公室里,站在姚言的椅子后面,跟他一起看电脑里自己传过来的初稿。
回家洗澡补眠吃饭的计划只能推迟。
姚言这么晚还在加班让他觉得有点意外。但是姚言一句“说好今天要审稿,稿子都没见着我能走?”不仅让他无话可说,还背上连累上司不能回家的罪责。
对于姚言的提问,温小和不认为自己能回答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所以他保持沉默。他的视线撇开来,看着姚言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桌面的手机上轻敲,还颇有节奏的样子。
桌上那部是白色的机身,没见过的颜色,跟以前的也不同款,但是经过昨天他知道那里面设置了跟以前一样的来电铃声。
姚言还真是很执着地爱着这首曲子,他漫无边际地想,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
“没话说吗?看来你自己也知道这有多敷衍。”姚言回过头,盯着电脑屏幕,“不过算了,无功无过,这样就行。让他们自己收尾。”
自己有人工却要求别部门分担,最后功劳是他们的,失误推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