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底回北平。”他放下酒杯,望着灯下的女人,情不自禁的出了很久的神儿,活了三十年他还从未如此仔细的打量女人,或许是因为自卑吧,他这个戏台上的假“女人”怎能比得过现实中的真娘子?
“哦。。。。。。您这几天都往我这儿跑,劳神费钱的,日后还是少来好了。”她帮璧凌夹了些菜,低垂着头说。
他放下筷子,很正色的问:“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月荷却含笑一个劲儿的打马虎眼:“您这是难为我,您不讲出来,我怎么能知道。”
“我要你跟我回北平,做我的妻子,云阳的母亲,我们从今往后好好的过日子,我会一辈子珍惜你的。”他说话时的声音都哽咽了,这些年他交往过几个男人,却从未和女人谈情说爱过,这可是他破天荒的头一回。
她苦苦笑着:“呵呵。。。。。。这几年有男人说过要为我赎身,但我都没答应,我觉着在苏州堂子过得很好,衣食无忧,每天和大家伙吃喝玩乐,好不逍遥自在。”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们可是结发夫妻!”他激动的低吼,但月荷的脸上只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依然装傻充愣。
“您把我当做青莲也无关紧要,这种地方就是让大爷们消遣乐呵的,要是您这么挂念青莲,我就来安慰您吧?”她带着几分风尘味儿说道,随后便主动的贴了过来,抱住了吴老板的肩膀,在人家的脸上亲了一口。
吴璧凌没有拒绝,反倒是很顺应月荷的意思,索性将她揽入了怀中……
第二天中午,璧凌懒洋洋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被窝里的女子却已不见踪影,他穿好衣服下了床,看到桌上放了一封信,是月荷写给自己的,他随即拆开读了起来:
夫璧凌:
北平一别已是五年多了,五年前我去东安市场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将我掳走,那个男人尽管是歹徒,但路上对我算是比较照顾的,大概因为我是值钱的货物吧?但那个匪徒却向我透露了一件事,他说他是受人指使才专门来绑走我的,此人就是你的朋友藤田。我不知道他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污秽我清白,他那样的人不会因为点儿小钱就冒风险的,这是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的事!
到了上海的堂子里的时候,我曾想过要逃跑,每次都被抓了回来,遭到毒打,可开门接客之后我便渐渐的断了这个念想,吴家和刘家虽然是梨园世家依然是下九流,但为□者却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不想让两家为了我而蒙羞,就让我安安宁宁的走吧。你要耐心的教育云阳,日后娶个贤淑温柔的妻子,好好活下去……
妻青莲绝笔
看到这儿,吴璧凌的脸色惨白,他赶忙拿着信奔出了屋,四下里寻找老鸨。可惜太晚了,几个姑娘和老鸨正在后院的厢房内围在青莲的尸首旁哭天抹泪。
他进门看到这个场面之时,顿时就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吴先生,青莲她昨晚在这里上吊了!”老鸨子很伤心,虽说对方只是她的摇钱树,但彼此熟络了之后自然会产生感情的,她本想过两年帮青莲择个好男人赎身嫁了,但这姑娘却想不开走上了绝路,她只怪自己盯得不紧,现在后悔已晚。
吴璧凌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声嘶力竭的喊道:“青莲,青莲,我对不住你啊……青莲!”
居然是藤田修二把妻子卖到了堂子里,他的心中被愤恨,自责占满了,面对青莲冷冰冰的尸体,他泪如泉涌,痛不欲生的跪倒在床边,抱着她的尸体痛哭流涕。
青莲的后事是沈钺之,福来帮着吴老板一同操办的,待一月后,他们就要扶着棺椁回北平去,这段时间青莲的遗体停放在静安寺,由和尚们每天诵经超度。
丧妻的梨园小生依然每天唱戏,但一下舞台便完全陷入了沉寂之中,就连沈少校也不怎么搭理,但谁都没有埋怨,因为大家伙很理解他,甚至都不敢在他眼皮底下说笑了!
这天下午,管事老王收到了一个很大的礼盒,便忙不迭的送到吴璧凌跟前来了。
吴老板拿起礼物上别着的请柬,脸上忽的浮现了一抹浅笑,他淡淡的说道:“和他说,我晚上过去。”
福来刚好坐在边上帮自己的男人收拾行头,吴老板最近情绪低落心事太重,一定还在自我责备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等大戏开演后台的房内没了闲杂人等,他便特意问了坐着打盹的老王:“王师傅,下午是谁送吴老板礼物的?”
“藤田先生啊,他最近都来捧场,老坐在二楼包厢。”老王如实答道,班子里的人并不知道老板之前是被日本人“□”。
“哦…。。。他约了吴老板去哪儿?”福来晓得是藤田把青莲卖到妓院的,所以吴老板和对方见面是不合常理的,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大东旅馆,老板说晚上下了戏就过去。”老王又道。藤田不遗余力,花费重金灌制唱片让吴老板红得发紫,虽然此人是日本人但平时待人算是较为平易近人的,虽然大伙都知道藤田和老板的关系,却也不会背地里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对这种关系基本都采取了缄口沉默的态度。
福来皱着眉头回到了桌前,开始琢磨,可却越想越不对头……
晚上十点多,藤田修二在旅馆的房间迎来了日思夜想的情人,他特意准备了一桌夜宵和美酒要同璧凌一起享用。
“先坐下吃东西吧,今天我没过去,一直在等你来。”虽然之前他忐忑不安,但总算是见到了尤物,心情自然喜出望外。
吴老板脱下风衣,里面只着了件白色的长衫,看起来却分外的绝色,令对面的男人意乱情迷!
“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件事,青莲是不是你教唆人去绑走的?”他极力克制住情绪才能好端端的将这句话吐出来,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不看藤田。
听到这句话,修二就愣住了,他万没想到那个人贩子会走漏风声。
他惨淡一笑:“谁告诉你的?”
吴璧凌攥着拳吼道:“青莲亲口对我说的,你还想抵赖?”他与狼同眠好几载,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把这个男人当做最知心的情人,他真该替青莲去死才是!
藤田望着他沉默了良久,才不紧不慢的答道:“是我叫人把她绑走卖掉的……因为我没办法和其他人分享你,我受够了独坐孤灯的日子!”事到如今抵赖也没用,敢做就要敢当。
璧凌拍案而起,悲愤的吼着:“她因为不敢和我相认,羞愤自尽了……你要怎么补偿,还我青莲,你这畜生!”说完就从袖口中掏出了在途中买到的锋利匕首,向藤田的胸口猛刺。
藤田修二大惊失色,先是往后退了两步,将这一刀闪了过去,才慌忙喊道:“你真的要我死?”
“纳命来!”吴老板红着眼扑过来又刺,但修二并没闪避,似乎是送上门任人宰割一般,他的眼瞳闪烁,望着相伴几年的情人微皱眉头的神情,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但他不能让妻子就这么无辜的丧了性命,他必须杀了藤田。
“噗”的一声,匕首扎进了日本人的胸膛,一股热血顺着利刃滴落下来,染红了吴璧凌洁白如玉的手。他这才惊恐的退后,眼睁睁的望着对方像掉落的枯枝一样,跌到在地。
躺在地上等死的男人,苦笑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得答应我……来世我们要在一起。”这算是他的奢望吧,但他已经向稻荷神许了愿,让他和吴璧凌来世要做一对相爱的恋人,不知道上天是否能实现他这罪人的愿望?
他颤抖的望着垂死的藤田,心碎欲裂,立马就扑到藤田的身边,咬着牙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113最终章
吴璧凌面色惨白的步出旅馆;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不得已便扶住了墙;这才算站稳。
“璧凌!”匆忙赶来的沈钺之和福来;二话没说便搀扶着他走出了旅馆的大门。
刚走了几步,他才声泪俱下的答道:“我把他杀了……。”自己离开的时候,藤田还未断气;并嘱咐他赶紧离开,他却像只胆小的老鼠一般的逃窜了。
福来并不显得很震惊;他低声说:“先赶紧回去吧。”
沈少校叹了口气;赶忙招呼了两辆洋车;福来和璧凌上一辆车,自己则坐后面的,要命的是他们现在不能马上离开上海,只能等戏唱完了再想办法帮璧凌逃到别的地方。
这个晚上,三人都在惶恐中度过,第二天一早,沈钺之拿着报纸奔进了吴璧凌的房间,压低了声音说:“你看看吧。”
吴老板坐在床头打开报纸,马上就看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
日本商人在大东旅馆内自杀身亡,并留下遗书……
他此前倒是听过那个男人说他早就写好了遗书,但对于遗书的内容他却没有多问,因为那是人家的私事。原来对方催促自己离开是为了制造自杀的现场,又将随身携带的遗书,放到了众人的视野之下,这么做只是为了给他洗脱罪责。
他的眼睛再次湿润了,慢慢的放下了报纸,抱头痛哭,自己仿佛被割裂成了无数块儿,血肉模糊的躺在冰窖中。一边是对青莲的亏欠和,一边又是对情人的眷恋,让他肝肠寸断,痛心不已,说到底最应该负责任的却是自己,他才是罪魁祸首啊。
“他很爱你……你就不要为了青莲的事恨他了,一命抵一命,该放手的就放手吧。”沈少校拍拍他的肩膀,叹息着走出了房门,因为藤田的“安排”璧凌不会背上杀人的罪责了,尽管他讨厌那个日本人,可对方却是条汉子,连他也不得不佩服!
一月后,吴璧凌带着妻子的遗体回北平安葬,就在青莲丧事办完后不久,他见到了藤田生前雇用的律师,对方将一份遗产清单交到了自己手中,申明藤田先生的遗产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归东京的母亲所有,另一半则归了自己,这其中就包括地安门的那座小院和不少古董金条。
但吴璧凌并没有全都接受,他将古董和金条兑换成美金拜托律师转交东京的藤田母亲,只留下了那座小院,他隔三差五便会到那里住上几天,雇了佣人每天打扫,藤田的衣物也都纹丝不动的保留了下来,直到抗战结束后吴家迁往香港都一直维持着原样。
因为一系列事件的影响,吴璧凌终身未再娶,也不曾和任何人有过亲密关系,四十之后便关门谢客,靠经营餐厅维生,平日里吃斋念佛,极少抛头露面,寿至八十八。他的儿子云阳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协助父亲经商,一生较少坎坷,育有两子,吴家的子孙现在还生活在尖沙咀,依然经营餐饮业。
1935年,沈钺之和福来的小女儿沈钰晴出生了,1936年春天佟孝成脑淤血突发在办公桌前病逝,给老人家操办完丧事后,佟春燕就带着侄女她们搬到了沿江镇,和福来沈钺之住在了一起,一家人相处得十分和睦,晓鸾因为受到弟弟和沈少校的悉心照顾,开始悔悟,摒弃前嫌,主动和姑姑一同照料三个孩子,让沈少校和福来参谋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抗战爆发后,南京沦陷,沈钺之和福来带领独立团的将士撤退到后方,家人则回到北平和大哥嫂子他们同住,在七年中,独立团主要在南方的前线和日军战斗,有胜有败,历经多次死里逃生,熬到1945年抗战胜利后,在董佩云小姐和其丈夫的帮助下,沈钺之和福来退伍后便带着三个儿女移民去了澳洲,在那里经营牧场。1949年佟荣飞和晓鸾也来到澳洲和弟弟一起生活,两家人的后代依然生活在墨尔本,从事着不同的行业。
沈钺之在八十岁的时候因心脏病突发过世,六年后福来在儿女的关爱中病逝于墨尔本,两人都埋葬在同一个公墓内,虽然不能葬在中国的土地上,但却能和心爱的人朝夕相对,倒也算是较为完美的结局了。但沈少校却有着一生的遗憾,那就是没能给最爱的人一个婚礼,晚时他常和福来开玩笑的说:来世我们还要在一起,我一定会为咱们办场隆重的婚礼。福来笑着应允,他也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虽然他们这代人经历了很多痛苦,也没能看到中国真正富强,但他希望来世能和钺之迎来这一天。
(全文完,2013年9月13日于马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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