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怒地注视我的眼睛。湿意渐蔓延,血气息甜美,一瞬间荡漾开来。真奇怪,我的身体先察觉那种血色兴奋而后我的舌尖才触及那种甜蜜芬芳。他狠狠咬了我的嘴唇,然后用力抱紧我,那样一种无法争夺无法挣脱的姿势。宁可碾碎怀中的所有也不肯放开些许,那样执拗。比威胁还威胁,比任性还任性。是他。
他抱紧我,让我攀附在他身上。然后低下头来再次吻了我。这一次,太深。唇齿交缠仿佛绝望。他不说话。他从来都不说话。言辞无法把握。我毫不犹豫地迎合。我要。灼热和冰冷瞬息袭来。每一种都是狂冶。我不能描述,无力描述。这样的疯狂几乎已经开始凌虐彼此。我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落叶习习,蔷薇的颜色在炽烈日光中渐渐褪去惯来骄狂。再冶艳,也不过是柔弱花枝风中摇曳。渴望的,依然是晴空之下一场冷雨尽情无羁的抚爱。我在他怀中无法遏止地颤抖。这是最初的幻灭。最终的预言。疯狂而怜惜,深情而绝望。
我们彼此放开。眼神依旧迷乱。不敢彼此注视。一点轻微交缠都会激起新鲜痛楚,勾引年轻的欲望彼此伤害彼此剥夺。终于知道。我终于知道。他握着我的手腕,突然拉紧我再次贴入他胸膛。重重衣衫下心跳激越如风。我突然知道,一切,都已启程。无法停留无法挽回。
可是。可是啊。
这样的拥抱无法逗留。这样的依偎无法安稳。
这样的温暖无法长久。这样的爱恋无法成真。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我缓缓抬头,仰望他年少清冷的容颜。那张俊俏逼人的面孔笼罩着某种矛盾的蓬勃生气。眼神中狂燃的冲突和渴望,契合我仰视的目光。
在那一刻,欲望不可捉摸。而天性中随时迸发的脆弱感慨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凛冽忧伤,那种绝望几乎令我泪流满面。
我紧紧抱住他,将面颊埋进他怀中。
逃不开了。我知道。我终于知道。
我们紧紧拥抱,纠缠不可分离。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身体,由发丝顺下,渐到肩头,背心。那样坦然郑重的霸道姿势,是骄傲是占有,可是如此有力如此温柔。温柔的暴力,他令我无法抗拒。
有谁知道,萧家的蔷薇,也从来都是如此渴望如此脆弱的女孩。渴望被一个人拥抱,渴望被掠夺被安抚。晴洲,他的怀抱令我涌起痛哭一场的欲望。
我伏在他怀中不愿抬头。
他吻我的发丝,低声嗫嚅,含混模糊仿佛呻吟。然而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你就是那个教我终生终世难以挣脱的女子。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可以束缚我终生终世的男子。唯一的萧晴洲。
那一刻,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绝望席卷心头。我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痛爱过自己的直觉。我知道自己的命数不会久长。我早就知道。
所以恣意的理由,疯狂的借口,如此不堪一击而又刻骨真实。
我想爱他。我想要他。我无法抗拒自己。
那一日,祖父叫我去,不过是吩咐我照顾晴洲。他高高在上的眼神,那一刻古怪而又沉闷,带出我所不敢也不忍承认的苍老气息。我不明白他特意对我如是吩咐的用意。然而站在祖父面前,那苍茫深远眼神,刹那我有无所遁形的错觉。晴洲在我身边,若无其事。然而我清楚听到他的心跳一记记愈沉愈深。是预感,是不安。祖父安静地看着我们。霞月微微颤动,撩拨着我的手指。低鸣清细,寒音凛凛。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命中注定。我从未如此信仰过这样的字眼。然而那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一切不在握中的缥缈和轻松。终于有些什么是我无法预料无法掌控的。终于可以放下自信和骄傲,坦然地,去领略一切倏忽而来的残忍和欢情。
我很高兴。
和晴洲形影不离,是那之后名正言顺的陪伴。我的身手足可作为他的教授,而放眼整个萧家,我也算是和晴洲年纪最为相仿的孩子。虽然这理由未免牵强,但出自第十二代主君之口,又有谁可以质疑。
不过也许有一个人可以。
那晚晴游到我的房间,遣走侍女,他亲自替我卸妆。取下一束玫瑰钻镶嵌的白银发针,解开精心盘好的螺髻,发辫散落,微微凌乱,他用发刷为我轻轻刷顺头发。我自顾自取下同发针配套的镶钻耳坠,还有颈上一挂星碎般奢靡的银丝璎珞。我提起它,对着水银镜子轻轻摇晃,镜中那两个苍白美丽近乎无瑕的孩子,在珠宝的光彩离合辉映中反而显得那般虚无。像一对绝美偶人,充满蛊惑却远离灵魂。
晴游显然满怀淡淡心事,不曾注意到我的玩耍和思绪。
他轻柔抚弄着我的发丝,忽然说,“薇葛,送你去爱丁堡可好?”
我停住手。
“若你肯去,我也去。那边的封地也需人掌管。”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远离宫廷和这都城喧嚣,也并非不是幸事。”
“可是为什么呢?”我低低问。
晴游一时无语。我想我切中了漩涡的核心。他要我离开,远离,此地。我有一丝烦恼和开心。为了我,他肯放弃手中所有,远离这英伦上流社会缠绕不休的荣华。晴游,就像他不肯对我解释对我坦白,我也总是不愿给他一个交待。然而我们却彼此明白。
晴游停下手,自背后轻轻抱住我,细吻如轻雪,微微落上我后颈。
“……也许还不是时候。”他声音低微,手指轻轻滑动在我发间,慢慢抚上脸颊。优雅灵活的指尖,轻柔捧住我的脸庞,他俯下身来,我们在镜中相视,如此迥异如此相似的脸孔。
要怎么说。细细看来,其实我并不如晴游秀美。只是眼角眉梢那种天生不羁,却是出人意料的蛊惑,像左眉尖上那粒殷红的朱砂痣,古怪而夺目,所谓魂魄妖娆。
是的。至少生为萧晴溦的那十九年。我一直是那个绝色高傲的女孩。后来的清丽沉静。变幻流离。不过是因为,远离了尘世凡嚣,不再拥有放纵倾情的理由和借口。一颗心,也便渐渐由骄狂走到苍茫,由热望走到困老。我的变,是绝望攫取了年少时的单纯渴盼之后赐予急景流年最后的绚美有如疯狂。
晴游轻轻叹息,依到我身边。
“给我背首诗,薇葛。”
我拿起梳子开始摆弄他的长发,一边无心地念念叨叨。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碧水摇空。南风吹梦。
那是怎样辉煌而妩媚的盛世美景华年。别名绮艳,又称绚惑。
晴游的身体突然绷紧,同一瞬间,也许稍晚他些许,我也感到那种注视。
看向门口,晴澌安静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们。
晴游慢慢站起,走向他。我忽然有种寂寞的感觉。在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并肩而立。晴澌微笑地对我点了点头。晴游却仿佛不愿他久留,对我做了个无意义的手势,便轻轻替我关上了房门。
我的眼光应算锐利,太过清澈便不容丝毫细节。房门合拢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微微靠拢,某种不安的气息无法忽视,喷薄而来。那是我尚未理解和掌控的某种情绪,然而已足够浓艳令我踌躇。
之六 梦忆
我忽然想起幼年时的母亲。真奇怪,我本记不得一切。神思像一方蒙了雾般青白绉纱的铜镜,女子容颜恍惚摇曳如柳影。今春堕泪柳眼穿,花谢花飞在哪边。要多惶惑便多惶惑。要多茫然便多茫然。而我总不以为然。
这一刻我却记起她。像伦敦冬日的黄昏,总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抱我在膝上,指尖白皙温凉抚摸我的脸颊。深棕色鬈发带着东欧森林阴净清新的馨香轻轻洒下。她的眼睛从来不曾明亮,永远带着那种寒冬暮雪般与日夜相融的沉寂暗蓝。那样安静宁冷的蓝,我继承了一半,晴游收下了另一半。她注视我,轻轻抚摸我。眼神中尽是悲悯。
我问,“妈妈,你要什么?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你要什么。你希望我怎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告诉我。”
真奇怪,平日里我绝对不会如此温柔对人,我太习惯的不是给予,是生死不论的予取予夺。然而忽然间我记起她,我心温柔漾动。
她不理睬我,只对我微笑。那样冰凉遥远不堪一击的笑意。像孤单的旅者不顾一切攀爬在将日光也映成寒蓝的千呎冰川,突然发觉自己手中握紧的只是透明蛛丝。那种无法诉知来处的刹那悲伤,甚至压倒了理所当然的惊恐和绝望。那种笑意令我的心紧紧纠结。我伸出手去,试图抹平她皎白眉心微微的愁纹。她如梦如鬼魂一样飘忽开去,冷冷雾霭潮湿,裹上肌肤,顿时有一种疼痛锥心刺骨。我无视地伸出手去。我不怕痛,我只怕那种求而不得的困乏和绝望。那是我今生最妖冶的梦魇。妈妈,我的妈妈。我竭力向她伸出手去。你要我怎样。要我怎样才能将你留下来。
“……你给我醒过来!”
一股大力拉着我向后仰倒,我重重撞上椅背,神志迷乱中几乎欲呕。一双手抓着我双肩提我起来,握紧我,狠狠摇晃,然后迫我端正身骨面对眼前人。
我费了极大力气才撷准焦距。目光所及,是晴洲苍白脸孔直逼到眼前毫厘之处。那双翠如秋潭的眼,我在那清美无伦的瞳孔深处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心,悄悄安定下来。
他近乎呻吟地问我,“……你梦到什么了?”
“……我妈妈。”我条件反射地答。迟钝地四下张望,是祖父专用的书房。只有我们两人。散乱神魂渐渐重回躯壳。
他明显放松下来,然后恨恨地凶我,“看你的手……!”
我看见自己右手血色淋漓。桌上一只冰纹青瓷笔筒被我推倒,打个粉碎。碎瓷片割在手指,居然毫无感觉。
晴洲飞快取出洁白的细麻纱手帕,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裹好伤口。
我笑。“它也算报仇雪恨,死得其所。”
“可有这种人?懒待读书,偷睡也就罢了,居然弄得这样惨不忍睹。你存心吓谁不成?”
我冷笑,甩甩手指。“少来,莫非你读得比我熟?我才不信。”
晴洲停下笑,细细看我。我盯着他眼眸,那绿,那幽幽的海。一瞬间又几乎被蛊惑。电光石火,我明白他意图。
“别分我的神。我无所谓的。”我低低说。整整一年相伴,我早已习惯明白他心思,每一时每一刻。这样的默契和敏感太理所当然。我慢慢伏在桌上。他坐到我对面,也伏到桌上。两个人仿佛互相催眠的狸猫一般,目光烁烁地对视,鼻尖几乎贴上鼻尖。
“看着我。”他低声说。
“看着谁,也是一样。”我有些烦躁。他伸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
我慢慢合上眼睛,屏息静气,回忆那些来自东方的武者教授的调息方术,慢慢冷静下来。清冷无我,心念渐生。
静。再静。为什么。想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如何理顺。如何排遣。如何解脱。
朦胧中,点在眉心的指尖起初微凉,渐渐灼热。那一小块皮肤的接触,泛起微微刺痛。他的指尖渐渐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晴洲仓促收手。他脸色潮红,气息混乱不定。
我怔怔看着他,心下清明一片。为什么。渴望什么。幻由心生。要明白的,不是过去,只有如今。能得到什么。能占有什么。能坦然拥抱的,又是什么。
他微微避开我的目光。我注视着他,满心怆然。
我们一样孤独。我们谁都不比谁更加坚强。我们谁都不必为谁勉强伪装。大家都是在苍茫旅途中迷失来处罔顾去处的孩子。
十六岁。我们都只有十六岁而已。
他低声叫我,“薇。”
“我在。”我轻声答,郑重仿佛承诺。然后我叫他,“晴洲。”
他不回答,双手慢慢探来托住我脸庞,拇指的动势轻稳有力,温暖指尖缓缓抚过。
“不要哭,薇。”他声音微涩,和他眼神一样布满难言的无力与痛楚,却纯澈如水。
“薇,你总还有我。”
我无声啜泣,不是伤感,只因为这一句话。
他说,你总还有我。
我有谁?我谁都不曾有过。晴游,或许他是我曾经的独一无二。然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我信他,我爱他。在我模糊生命中最先留下刻印的男子。可是我可以对他自私吗?他那样完美,那样独一无二洁净无瑕。在晴游面前我总是散乱渺小,像沙罗双树下偶尔飘落无心飞鸟的绒羽,空气中的波纹丝毫荡漾不了悠扬禅机。我无力动摇他,不能左右他。我的哥哥,他是我绝对的真理和依赖。我皈依他。我迷恋他。可是,我无法将泪流给他,我无法在他面前脆弱。我不能够。我是那样爱他啊,爱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爱上那样的萧晴游。无法放松的姿势,无法随意的虔诚。无法告诉自己或者告诉他,我害怕,我是那样害怕。一切。我害怕你不爱我。我害怕拥有的一切突然湮灭,天使的祝祷突然成尘。我害怕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一切。未来,那样恍惚不确定的幽暗窗口。沉默无色的玻璃。我不敢靠近,不敢凝视,我害怕会看到自己恐惧承受的东西。谁知道。谁了解。萧晴溦从来也并不是无所畏惧。至少,我害怕失去你。晴游。我害怕走进未知的将来,那个广阔得令人不安至恐惧的世界,那一片没有目的冰冷昏暗的迷雾森林。
我的泪水沾湿他掌心。他放开我,一点点吻干。我呆呆地看着他,言语无力。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来,紧紧抱住我。有力的手臂,坚实的怀抱。温暖切近的气息。如此安稳。如此包容。豁朗沉悒,令人产生罔顾所有投身其中欲望的安详和宁静。
“薇。”他只叫我的名字,什么都不必多说。
“薇。我的薇。”他几乎是在叹息。全心全意地,为我而叹息。
为什么,不可原谅。不可宽恕。
父亲,他从未郑重地注视过我的容颜,从来不曾对我展开一丝温柔笑容。纵然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我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挽留我生命中最初最珍贵的两个男子。想向他们证明我的存在并非空虚,想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他们,珍惜他们。
可是我连一丝笑容都不曾得到过。
三岁之后,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便只限于那个神态温文的漠然男子,象牙边框眼镜下眼神沉静,没有光,不曾闪烁。阳光都给不了他温暖,留不下痕迹。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曾留恋于晴游和我。他的年华仿佛只奉献给了祖父,像一个称职的亲王秘书,妥帖处理交付给他的一切公务。漫漫长日,我明白他需要什么来遗忘和麻木。渐渐迟钝了情感,便可以记不起自己如何爱过。自己有没有爱过。
不负责任地,将自己如此放逐。
而我和晴游,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慢慢变成今天的我们。两个看似多情却总无情的孩子。也许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兄妹的存在,都如同神的疏忽大意或者魔鬼潜移默化的游戏,放我们在人间,是故意教所有人晓得自己的千疮百孔。
可是有没有人明白,这样的一对人,已经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