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葛……薇葛……”我喃喃地呻吟出她的名字。她恍若无闻。撕下最后一丝伪装,她停下来,冷静而漠然地盯着我。长发如水,漫过少女洁白腰身。我仰望着这张不会老去的容颜,这朵永不凋谢的蔷薇。她逆光的轮廓优雅如死之舞姬。
她占领着我,慢慢低下头来,捧住我的脸庞。
“告诉我。”她低声说,“为什么,你不肯杀死我。”
我微笑着,在她冰冷柔嫩的掌心摇了摇头。
吻骤然埋葬下来。她随之扑倒了我。一切就那样突如其来,那样开始,仿佛没有结束。这一夜,这一夜仿佛没有尽头。月光高傲苍凉,美若梦境,但愿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端详。我不知道自己是忧伤还是绝望。我身上的女孩死死束缚着我,取悦着我,也凌虐着我。指尖,肌肤,嘴唇,汗珠。快感无处不在。层层花朵绽裂,焰火之上再生焰火,那样的疯狂几乎令超自然的肉身也无法承受。女孩的轮廓化作我模糊视线中无声无息的剪影,清晰得仿佛黑暗。摇曳的长发,微微拗向后的脸庞,洒落的汗珠和凋零的泪水。谁在迎合谁,谁在撕裂和摧残谁,谁在奉献给谁,分不出。嘶叫至喑哑。黯淡至虚无。快乐和痛楚,纠缠和逃逸,拒绝和捕捉,分不出。
所有一切,混乱而绝望的极乐,刹那虚无。
情不自禁迸发出叫喊的同时,我努力睁开眼睛,泪水终于涌出。女孩剧烈喘息着伏倒在我胸口,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忧伤狂野。那个瞬间我有一种感觉,近乎软弱。我几乎不想再继续下去,这样的折磨,我几乎想要对她说出一切。
那个时候她突然双手扼住我咽喉,直起身来。汗水洇湿的长发散乱披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视线木然如玻璃。
“你太自私了,巴瑟洛缪。”
她的声音轻如喘息。
我微笑,看着她醉人的容颜,诱惑的神情。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她猛然尖叫,那样一声足可吓死大多数毫无心理准备的人。
刀锋落下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抵抗。
让我知道你的感觉,薇葛。让我来品尝你曾经的一切。原来,霞月没入心脏的感觉,是这样的。
清凉,绝望,然而毫无痛楚。薇葛,你是个完美的杀手。
她呆呆地瞪着我,双手紧握刀柄。目光渐渐滑下插在我心口的刀锋。
我的视线有一点混浊,淡淡的红雾漫过眼前。我细致地计算着每一分每一毫呼吸,将话说完。
“是夹竹桃,对么,薇葛?”
我抬起手指,慢慢抚摸她柔嫩手臂。被汗水洗过的肌肤幽幽泛出血色晕光,月华如水。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那种即将坍塌即将崩溃的颤抖。
大量的花朵和木叶,用心地良久的熬煮,澄出透明剧毒汁液,涂抹在少女洁净肌肤,便造就个通体剧毒的玉人儿。长久的激情放纵,纠缠交融的身体。我微笑着怀念她方才的亲吻和狂荡,这绝望的女孩,她用自己给我下了毒。
我终于感到眩晕和昏沉,胸口压抑阵阵作呕。我努力保持着宁静笑意,郑重端详着她。她呆呆地凝视着我,还有插在我心口的霞月。她似乎完全无法相信现实。
我缓缓握紧她的手腕。
“这,对你,会怎样,薇葛?”
她猛然一抖,突然聚起目光,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一笑。
那个笑,诡异莫名。
“砒霜为主,罂粟为辅。我和晴游,都是自百日起便服食这秘药长大的。这世上,能毒到我们的东西,并不多。”
我闭了一下眼睛,积攒力气,已经无法读出她的心事。
她轻轻说,“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对我,你根本一无所知。”
萧家,果然是诡秘家族。这自幼服食毒药长大的孩子,这奇艳的容颜是否由来如此。我永远无法知道了。
她轻声问,“你为什么不肯杀死我呢?”
心口突然传来刺骨剧痛,我仰起头,微微抽搐。她看着我,声音低沉。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痛的呢。”
她慢慢转动刀锋。我张开嘴想对她说一句话。血水却汹涌而出,堵塞我的喉咙。我呛咳不休。视线中只有她凛冽微笑,又痛楚又欣喜的神情。扭曲的美丽花朵在绝望尽头悠悠开放。我听到肋骨一点点绞碎的声响。霞月的呻吟犹如梦呓。这杀戮之刀,这死亡之爱侣。这么久了,它终于等到了我。
她慢慢撕碎了我。
目光迷蒙,思绪游离。今生,再也无力将她拥入怀中,这个令我赔上终生的少女。
她猛然抽出刀锋,血喷出来,如泉汹涌,溅起高高一道殷红。她扑上来,抓紧了我。我看着她扭曲而依旧绝色的容颜,那双美艳眼瞳之中,是否存留最初与最终的一点不忍,一点怜悯。这不过是我一点痴心。
颈上传来稔熟痛楚,她死死地咬住了我。麻木的身体仍能感到她的牙齿嵌入肌肤时,那种又脆弱又坚持的甜美颤栗,宛如情欲。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默默将最后一捧沉香屑洒入壁炉,然后躺下来,在壁炉前的印加虎皮上伸展了自己。
少女细长柔韧的四肢犹如某种兽类,在火光中色泽晶莹,蕴着某种又诡异又矫健的美感。
她的身上只有一件镶着银色亮片的轻纱长袍。轮廓纤毫毕现。她丝毫不在乎,径自翻了个身,定定凝视着燃烧的焰光,一眨不眨。
房间里充满呛人芬芳,太浓烈香气弥漫不散。门窗紧闭,壁炉里一波波飘出浓郁香雾,云朵般蔓延开来。大量极品香料,不分好歹地焚烧,造就这般诡秘而悚人的奇香,恍如一场黑暗的祭礼。
也许这不过是个葬礼。
门被轻轻敲响。她眼神不变,轻声说,“进来。”
进来的人身材高大,扁鼻深目,皮肤如乌木。她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阿南?”
那黑种男子端正站着,姿势训练有素,他看着她,飞快地做了几个手势。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低低道,“是。”
阿南猛然一震。
“是的,他死了。”她睁开眼睛,蜷缩在毛皮地毯上的姿势妖媚如蛇。她仰望着他,面无表情,“他死了,正如你所询问的,是我杀了他。就在,刚才。就在现在。就在这里!”
她突然尖叫出声,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壁炉熊熊火焰。“你没有闻到他骨骸的芳香吗,阿南?我放了多少香料进去呢!”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长发散乱飞舞,她笑得直不起身来。
阿南呆呆地望着她,黝黑的脸孔上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痛楚。
“高兴的话,就杀了我替他复仇吧。”她喃喃地说,重新躺回去,一言不发。
地毯上布满血迹,涩重深浓。那样的血泊可以容纳常人体内二分之一血液,没有人能够在如此大量失血状况下存活,没有人。
阿南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微笑着咬紧嘴唇。
她用力擦抹着唇角,抹去早已不存在的血迹。她低声呻吟着,在浓烈狂躁的香气中辗转揉搓着自己。她似乎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壁炉中的火焰渐渐熄灭,芳香却依旧浓郁。
脚步声忽然回到身旁。
睁开眼的时候,阿南慢慢地打开黄金圆筒。他从那只纤细雕花的黄金筒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皮纸,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来,看着阿南,“他的……遗嘱?”
阿南默然地看着她,鞠躬如仪。
她慢慢打开纸卷,一眼眼扫过。迷惑,冷漠,期待,怨恨,忧伤,绝望。数不尽的情绪在那双青墨流转的眼眸中变幻,而她神色安然如旧。
她突然团起那张遗嘱,狠狠地向着阿南砸了过去,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尖叫。她跳起身,冲到壁炉前,向着仍在习习跳跃的火苗,不顾一切地探进手去。
她痛楚地尖叫着,短促而凌乱,哀伤而惨烈。她将双手伸进炉火,拼命抓起一把把燃尽的余灰。那些芬芳四溢的灰烬粘在她的手指上,不可辨认。火苗舐过肌肤,瞬间便已皮焦肉烂,嗞嗞的响声轻柔细微。她嘶声痛叫,整个人都在抽搐,却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些灰烬,一把又一把地掏挖着它们,在彻底燃尽之前,她努力试图保留最后一点属于他——也许曾经是他的某些东西。
阿南冲上前去。高大健壮的非裔男子自身后抱住了她,用力扳倒。那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她已经无力抗拒。火苗直窜上肌肤,触及纤薄丝纱,猛然便燃成喷薄焰光。她身上的纱袍瞬间已被火焰吞没。在阿南冲上来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已经瘫软下去。
阿南将她按倒在地,脱下外衣拼命扑打。火苗渐渐熄灭。他抓住地上的女孩,将她拦腰抱起,走出狼狈不堪的房间。
他将她抱回主卧室,放进那具黑漆棺材。昏迷的少女在他怀中低声呻吟。阿南轮廓模糊的脸孔再次露出古怪神色。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华丽长发已经被烧灼得断续凌乱,末端焦黄卷曲。她的身上几乎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每一寸妖娆胴体都布满潮湿冰冷血丝和灼痕。然而那还不是最惊心的。
她一双纤细优美如玉凝脂的手已经不成形状。皮肤焦黑,指甲脱落,手指扭曲成怪异形状,如同鸟爪。
阿南看着她,脸上肌肉微微痉挛。
可是那张蔷薇般瑰艳脸庞,却仍是令人恐惧的完美。那样的烧灼居然丝毫没有伤到这张容颜。那个人所珍爱所留恋的美。她的眼角渐有泪珠滑落,断续连绵。她在昏迷中低声啜泣。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绝望。
阿南静静地凝视着洁白丝缎上的她,然后轻轻合上了棺盖。
他慢慢走出了卧室,回到方才那间书房。
看着凌乱如斗场的房间,他无声地叹息,拾起那张皮纸。
皮纸上只有一行字迹,字体古雅郑重,签名流利,看得出书者的镇定毫不犹豫。
壁炉已经彻底熄灭,阿南走近它,微微踌躇,他似乎有些恐惧。然而责任感令他无法后退。
望着洒落在地的灰烬和壁炉中几乎无法看清的余灰,他哀伤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彻底改变的,不是一切,胜似一切。
之二十二 镜残
1882年·伦敦。
他举了烛光走进房间。夕阳如血,淡漠悠然的一丝,慢慢沉入地底。他看着最后一缕夕暮没落,然后俯下身去推开了棺盖。
他看着她。黝黑扁平的脸孔漠无表情。眼里却有浓浓哀伤。
她静静地仰望着他,一声不出。苍白脸孔斑驳殷红泪痕。长发苍凉优雅地铺散开来。她躺在洁白丝缎上。一袭白衫单薄如尸衣。
他放下灯烛,慢慢探进手去,托起她来。那惨白飘轻的身体,诡异冰冷温度。他把她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阿南……'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从腰间抽出金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手腕切了下去。
肌肤迸裂,鲜血泉涌。他扶起她的头,将伤口贴上她苍白唇瓣。她用力别开头,血自唇角涌出,她呛咳出声。'……阿南'
他抱着她,臂弯中是韶龄少女,容颜如玉,纤细肢体却枯干如柴。他直直地盯着她孱弱的拒绝。雪白衣袖下露出纤细手臂,他忍不住移开眼神,不忍卒睹。焦黑结痂伤痕下弥漫潮湿粉红血肉,十指粘连,筋骨模糊。太严重灼伤,布满全身,只除了那张诡丽容颜。几乎可以说,她整个人已经尽毁。
他执拗地将伤口送到她面前,她虚弱地躲闪着抗拒着,他用力抱紧了她,然后将一只小小的香袋放在她胸口。她看着那柔软的丝缎香袋再看着他,泪水突然疯狂流下。他将凝血的伤口在刀锋上磨开,重新贴近她唇边。
她啜泣着吸饮起来。
黑种男子平静脸庞渐渐笼上痛楚。他抱着她,不住颤抖。怀中的柔软妖魅一旦被本能掌控,便丧失所有理智。他太明白而她更加清楚。然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无法抗拒。
她用力咬住他的手腕,拼命地啜饮着。他扭曲而镇定的神情,拥着她如怀抱某种邪恶而珍贵的生灵。不敢不忍不愿不甘放下。他苦苦地撑持着,直到她惨白脸颊透出一丝血色,直到她呼吸平稳眉目舒缓。他慢慢地将她放回棺材里。
他无力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泪痕在她脸上结成绯红痂块,她痛楚地仰望着他。
“……阿南。”
他再次把手指放上嘴唇。她知道这是这个被割了舌头的男人示意她收声的姿势。她喘息着咬住下唇。
'阿南,我会杀了你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为她推上了棺盖。黑暗笼罩下来,清凉安稳。彻骨的芳香弥漫开来。她蜷缩在黑暗深处,再次流下泪来。
神啊,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给我一个结束,求求你。
我还要如何撑持下去。
我想起一些事,很多事。
关于我和巴瑟洛缪的事。
如果昏迷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那为何还要给我醒来的机会。
我一动不能动,没有血液,没有灵敏和力量。我在棺材里享受死亡的威胁,然而打开棺盖,将我重新拖回漫漫人间的,是他给我留下的人。
他给了我一切,包括阿南。
柯敏死后,有近五十年的时间我们远离人群,不再雇佣管家,仆人或者车夫。然而1873年的那个黄昏,我醒来,他把那个黑种男人带到我面前。
“薇葛,这是阿南。”
于是我说你好阿南。对他温柔微笑,甚至没有露出牙齿。我看着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他有一张和柯敏一模一样的脸。我是说,那种近乎悲观的决绝和冷漠,獒犬一般忠心耿耿的气质。
我想起他,巴瑟洛缪,他带给我的那些,在最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带我去旅行,遥远的,寂寞的行程。他教我如何将棺材带上船,将悲伤理由托付给身边神色好奇的人类,然后换取他们善意的同情和怜悯。有些时候我们是带回病逝他乡的长辈,有些时候则是将恋人的尸体运抵家族的墓园。哪一种理由都驾轻就熟。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被看成是一对情侣。如果他愿意将外表弄得再老一点,或者我再故作天真地伪装得年轻一点,也许我们可以扮做父女,可惜我知道那绝对会令他发疯的。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装作抱病留在船舱里。他偶尔会出去做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陪在我身边。夜深的时候我出去猎食。这不比在陆上可以肆意。他教我如何潜入人类的舱房,迷惑那些孤身一人的旅客,在他们的喉咙上留下纤细齿痕。安全起见,一夜最好不要只在一个人身上满足饥渴欲望,那无疑会造成命案。迷惑他们,引诱他们,在他们的迷幻之中将齿尖嵌进温暖皮肤,品尝甘美血液,然后轻盈离开。很快旅客之中会有奇异热病和暧昧绯闻一起迅速流传,男人会聚拢起来谈论一些诱惑的梦魇,譬如在高烧和极乐之中见到的绝色美人。女人们则苍白了脸为夜晚的到来忧心忡忡,不知那无法医治的病症几时会降临自己身上。
那种时候我总是站在高处俯视他们。海风将长发和双层斗篷一同吹起,及肩纯黑面纱在我的轮廓上轻柔滑动。我耐心地注视着他们。
“你要她么,巴瑟洛缪?”我会指着某个艳丽成熟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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