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瑟洛缪,我信任你。我可以把我的孙女给你作为报酬,不过,你最好选择一个最稳妥的方式将她带走。我说过,我要你保护萧家这一代当家人的传承……”他微微一顿,“安然无恙。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明明白白地对我宣布了那个结果。
我叫柯敏去定做一具棺材,是那种东方的样式,那其实很像一个箱子。手工极其精致,黑漆洒银,和我要求的一样,棺盖内侧和内壁布满雕花和嵌饰,花纹辗转。我打开柯敏送来的那几只深褐色玻璃瓶,浓香四溢,如同活物一般满室侵略游走。那是极品的花草精油,混了昂贵的龙涎香,调配出独一无二的诡异芬芳。一公吨花朵只能提炼出半公升精油,用于调配这样的香料更要浪费许多,余下的少得可怜。应该算是无价之宝吧。我顺手把其中一只瓶子扔进棺材,打碎在底板上。香精迅速沁入木纹深处。余下的那几瓶,我将它们细细地涂在那些花纹上。
我亲手做这些工作,因为……我不愿亦不敢承认,可是,实在是太无聊了。
难道那个女孩几乎已经遗忘了我。我一边做着一边思考,但这只能让我更头痛。
棺材里衬了素白丝缎。她躺在上面应该会很好看。这并不能算是赞美吧,对于凡人而言。对于吸血鬼而言我不知道。事实上,大部分古老的吸血鬼都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另一个吸血鬼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也许我是个例外。一个不大好的例外。
做这些细致的工作用了大概三天。那三天我都没有见到她,她似乎没有回来。我有点忍无可忍。第四天的傍晚我醒来,径自去她的房间。她向来比我醒的要晚,那是年轻的缘故。我打开衣橱门的时候她正缩在一堆丝绸衬裙和男式衬衫中间,在灯下微微眯着眼睛,带几分难得一见的迷糊慵懒。那种致命的可爱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灰飞烟灭,小小的暹罗猫探出了她尖利的脚爪。我一把抓住了她。
霞月突然出袖,一刀清寒刺向我心口。她似乎早有准备,只是仍然不够快,那是没办法的。我反手夺下霞月,用力把她从衣橱里拉出来。她像只野猫拼命撕咬挣扎,我把她扯进套间,狠狠甩过去。她跌倒在地。抬起头的瞬间,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一件可怕的礼物。
她放声尖叫,一声又一声,毫无意义的惨厉,直到渐渐疲惫停歇下来。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
“要么自己进去,要么我扔你进去。”
她直直地瞪着我,牙齿咬着舌尖,那样凝固了片刻之后,她抓住棺材边沿,翻身跳了进去。
青棕色的长发像一片月光下的湖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璀璨光辉,在洁白丝缎上习习铺散开来。她躺在那里冷酷而凶狠地盯着我,一动不动。平心而论,即使是那样的注视,她神情之中楚楚动人的委屈仍然几乎让我心软。
我想我真的是完了。
我甩手把刀抛进她怀里,然后一把推上了棺盖。合拢的瞬间她似乎又发出一声尖叫,我静下来细听,却又无声。我有点疑心那大概是我的幻觉。
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之七 缘蚀
—薇葛蕤—
我到底还是我了。
那一晚,巴瑟洛缪,无论我有多不愿叫出他的名字,那仍然是他。他把我关在那个芳香四溢令人昏眩的箱子里很久,等到我终于有勇气爬出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在隔壁人家的房顶上抓住了一只野猫,过后把尸体塞进了他家的烟囱。如果你要说那是发脾气或者泄愤,那也由得你。我吸了那一点血之后回到棺材里继续睡下去,很奇怪,我的身体并不排斥这座新的睡床。虽然它实在很像个装潢华美的箱子。我陷入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万里长梦。梦中我看见很多事,听见很多事,可是那些都是真的吗。我一次又一次地惊醒,在那之后的很多夜晚,我僵硬地躺在棺材里仰望低低的棺盖,花香缭绕,我能够闻到的却只有刺鼻血腥。梦中的一切……难道那真的不是梦。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在我身边的人,巴瑟洛缪,他告诉过我什么,那又能够证实什么。我很想抱住头大声尖叫。他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是每一件都带着隐藏和否认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逃避。我真的想挣脱想找回吗?我在找寻什么呢?
然而那个高挑俊逸的男子,那个名叫萧晴洲的青年侯爵。他是真的。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见到他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痛。那是太奇异的,作为一个吸血鬼我几乎遗忘了痛楚的滋味。并不是不会痛,只是开始无法明白什么是痛,怎样叫痛。你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很久之后我听过那样一个比方:像失去了肢体的人,坚持说原本生长着肢体的地方在隐隐作痛。我想就是那种感觉,只是与之相反,我知道那是会痛的,然而我不能确定那感觉是否就是。它是存在的,很真实,然而我无法感觉无法阻止和控制。可是那张容颜,还有他的眼神撞入我心头的瞬间,我无法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握紧揉拧,鲜血淋漓地迸碎。
我知道我是认得他的。在他呼唤那个名字的瞬间。那个字,像一块小小的寒冰坠入我的心口,灼烧的感觉。
他一直在默念那个名字,那应该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薇。
我夜夜在他窗外徘徊,隐身在夜色中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总是停留在书房,花瓶中日日插满大簇火红蔷薇。我喜欢那种花,无法解释的喜欢。而他对它们的情态绝对可以称作迷恋。
我观察他很多年,这已经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陪伴。那是我夜夜除了杀人之外唯一的消遣。听从了自己的直觉,我想要在他身边停留,只是简简单单地注视他,不做更多。我不敢琢磨这依恋的原因。
他一点点地改变着,由一个清俊迷人的青年走入成熟。碧绿清澈目光依旧华美夺人,但渐趋柔和容忍,多了那股手握天下的沉静悠然之气。他渐渐地同从前判若两人。
他很冷漠,姿势凌厉果敢。他是一个当朝权贵,且长袖善舞。他对待不同的人,处理不同的事务,做不同的决定,那种幽沉清冷的气息却始终不变,即使笑容璀璨,我仍然能够看见那种伤感。他看上去就像缺少了一块的精美拼图,幽幽的,始终布满无法成真的缺憾。
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但那又怎样,我可以浪费的资本,是永远。
“你知道你自己吗?”
某一个夜晚我躲在棺材里,屏息静气地装睡,巴瑟洛缪的声音就在耳边悠悠回荡。他就在附近,他知道我没睡,更知道我不能拒绝倾听。
他重复地问着我,几乎让我发疯。
“你知道你自己吗?”
忍无可忍的时候我推开棺盖,他就坐在我面前,神色宁静。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我用力摇头,我到底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啊。
你不敢去认证那个事实,薇葛,你不敢。他蔚蓝的眼睛像两块晶莹的水晶。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去面对那个事实。
“不!”
他突然站在了我面前,双手轻轻托起我的脸庞。
“你知道了一切。薇葛。你分明知道。那个家族的历史,1782年的那个雪夜,在伦敦,在萧家嫡长子的私邸,发生了什么,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深深刺入我脑海中,用力翻搅,我感觉自己的脑浆似乎要熔化然后沸腾。我拼命摇着头,直到它几乎要从我的脖子上掉下来。我死死地握紧手指,血沁出来,滑过指节一丝丝滴落。那一刻我几乎相信我重新明白了痛楚的含义,那感觉令我不致昏眩。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向后倒去,仰面跌进棺材。我抓住边沿控住自己,盯着他,他蓝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沉伤,我闭了一下眼睛,不能确定我看到什么。太清晰的伤感,那难道是他,那不可能是他。
他轻柔地对我说着,声调飘摇透入空气深处,一点点缠绵理智。我汗毛直竖,我记得这声调,这语气这神情。记忆如雪片纷飞,杂乱纷繁曳过眼前。壁炉的火光,血红的玫瑰,凄冷夜风,青蓝月色下黑色的树枝摇曳。雪花如羽衣幕天席地,血,温暖绵延的血流过我的身体。他轻轻地抱起了我。他那样叫着我,用一个古怪温柔的名字。
“薇葛,我的小公主。”
我猛然放声大叫,软倒下去。
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模糊淆乱,色彩和声音在光阴的另一半那不可知的调色盘上被煎熬,被碾压和搅拌,最终合成流转盘旋的恐惧。我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直到声带到达极限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语气令人疯狂的轻柔,可怕且可恨到极致。
“薇葛,薇葛。这就是你的名字,这就是你。那个夜晚是真的,霞月刃是真的,萧晴洲是真的。还有那些死亡,那些血和尸体,那些牺牲。那都是真的。
你所杀死的人,为你所死去的人。那一切,都是发生过的,真实的记忆。
薇葛,这是事实。你就是霞月刃的主人。
你就是萧家的萧晴溦。”
我似乎已经不能够更绝望了。
巴瑟洛缪,他就是那样把一切推给了我。那些足以令我再次想要去死的事实。
我没有那样做。不是不想,而是我突然发觉了什么,这个觉悟令我加倍绝望。
我居然连去死的目的都没有。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如果我死掉,那么我是什么,还是什么。萧家的萧晴溦,罪孽的美人,红颜祸水。他们那样说,那样流传那样记载。是我杀了他们,萧家的族人。我的生身父亲和亲生哥哥。我血脉相连的亲族。那的确是事实,我不能否认的事实。最简洁,最真实,也最是伤人。
无论怎样我都已经被钉上了光阴的屏风,像阿尔弗雷德刺出的那一剑,像那幅行猎图上永不褪去的一片氤氲血迹。像我心口纤细绯红的一道伤痕。
我无能为力。一如巴瑟洛缪所言,我早已死去。没有人会相信如今的这具行尸走肉,这夜夜依赖活人的鲜血长生不老的少女,她仍是萧晴溦。就算是又怎样呢,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那一霎烟消云散,包括我自己。留下来的,不过只有一个男人脆弱的、孤孤单单的牵念而已。
晴洲。晴洲。
我死去的次年,他顺利继承爵位,成为萧氏第十三代主君。再次年,他同诺森伯雷公爵小姐订婚,两年之后成婚。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美满无瑕,花好月圆。曾经的那个骄狂不羁少年一转而成为优雅深沉的萧家主人,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说过,我仍然记得我曾经那样说过,晴洲,我要做他心头最绝色的伤口。
而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苟活的鬼魅,颓靡的幽灵。我只是作为一个魔鬼喜爱的玩具才被妥帖地保留下来。我是他定购的牺牲品,是萧家为自己的未来坦然付出的筹码。
从头到尾,我只是一颗棋。不过如此。
我的一生一世,昨是今非。
只有他记得我,晴洲,他深深地思念着我,可是即使那样……那又怎么样呢。从侍女们的抱怨和坊间小报关于社交场的传闻中,我知道他冷落娇妻多年。结婚翌年得子,取名雅闲。萧雅闲,纤丽的名字。那个孩子生得很美,但不是很像他。对于萧家未来的继承人而言,似乎太过柔弱了。虽然那也不能代表一切。
是啊,就像我知道、我大概永远不能忘掉的那个人,那样柔和而美丽,作风却是无与伦比的狠辣决绝,罔顾一切。我永远的哥哥,我亲爱的晴游。
那一生,欠他至今,伤他至今,负他至今。
我不能再想下去,否则我一定会发疯的。
1792年7月7日。晴洲独自赴爱丁堡封地。我很想跟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进行一次旅行。我怎样携带棺材,白昼的时候我在哪里逃避日光。我十分烦恼,我知道他这次旅行的原因。七月七日,那是我们共同的生日。十二年前的那一夜,爱丁堡,雨苑,我们真正属于了彼此。我想去,想知道他在做什么,那已经是我这些年来夜夜无归的寄托。
我在房间里烦躁地打转。门被轻柔敲响,然后柯敏走了进来。这个冷漠的男人,他总是面无表情,而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我知道他是巴瑟洛缪的管家,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我不明白吸血鬼为什么会接近和信任一个人类。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他的想法,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服侍的主子是两个妖怪,吸血为生,残杀人命的妖怪。
他对我鞠躬,然后示意我下楼去。我盯着他,考虑了几秒钟,之后依从了他。
花园后门口有一辆马车,我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夜晚的时候我坐在车厢顶上沉思,疾风扬起长发和长长腰带,洁白衣袂飘荡。路过的旅人大概会以为他们看见了缠上这辆马车的鬼魅。我稳稳地坐在疾驰的车上,柯敏亲自驾车,到了白天便交给沿途雇佣的车夫。他则回到车厢里看管我和我的棺材。我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巴瑟洛缪的意思。可是那个妖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我想他能够听到我的心事。我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总是很快被满足。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他让我轻易地如愿以偿,仿佛童话中的神灯精灵。只是他不是精灵而是个吸血鬼。
然而我不会因此而感谢他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明白这怨恨的理由。
我们很快便到达了爱丁堡,几乎和晴洲的车队同时抵达。柯敏在雨苑附近的乡间安置了住处。他谨慎而简单地提醒我,最好不要在这小小的村镇杀人,那样会引起很大麻烦。我没有理他,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小姐想在这里停留多久?”
“你管不着。”
我承认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午夜时分我来到……或许称之为回到更为恰当,那个房间。我用脚尖踏在狭窄石缝,攀上墙壁,溜到晴洲窗前。那个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贪婪地凝视着那一切,曾经,那个年轻的女孩属于那里。即使他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留在他的房间。那时候我们就像一个人,一个身体里的两道灵魂。
然而我终于离开了他。
那些记忆渐渐远去,终于化作了幽冥之中洁白而斑斓,甜美而苦涩的花朵。
他仍然住在那个房间。我看见他在深夜徘徊,脚步停在曾经属于我的那扇门前。他迟疑,摇摆,踌躇,颤抖,然而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那个房间一样没有半点改变,十年了,自他继位而始,爱丁堡的封地成为禁地。他传下禁令,萧氏子孙再也不得出入于此。雨苑的一切都不许改变分毫,尤其是我的那个房间。那幅肖像……我知道他不敢靠近的原因,那幅画上有他亲手用银粉写下的字迹。
Vagary·Soar。1763—1782。
再没有多一个字。如此简单,然而那就是我。
他说过的,即使我死去,他也断不会为我放弃这人间烟火。那些言词在我心头如此清晰,恍如昨日。而我,也说过,即使我有朝一日为他而死,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他一滴泪。
曾经有那么一夜,他在我的肖像前泪如雨下。
足够了。
我微笑着注视他,这一个气度沉稳容止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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