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着我,我任性放纵的姿势,装束雅致,长发却散漫披拂。我赤足穿着绣有白色蝙蝠的缎面高跟拖鞋,懒懒地坐在卧榻上同他对看,手里把玩着一只喜欢的冰纹青玉镇纸。我微笑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
“溦小姐。”他低声地问我,“难道您是真的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蹙起眉。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沉睡,然后一觉醒来就因莫名的热病而高烧不退,难道不是如此。
蓓若的表情古怪。他告诉我,我在凌晨时分离开宅邸,有仆人看到我穿着外出的斗篷,骑着Dew奔去丛林,他立刻通报蓓若,蓓若知道我的任性和古怪,当时他并未挂心,直到天明我还没有回来,他发觉事有蹊跷,立刻下令寻找。
然而是Dew带着我回到了宅邸门前。据最先发现的仆人报告,当时Dew的嘶鸣几近疯狂,而它的背上驮着昏迷不醒的我。我的雪狐风氅和织锦外衣被撕得粉碎,身上只余一件丝绸长衫,裹着我的却是一件陌生的华丽男式长袍。
镇纸自我手中掉落,又在蓬软华丽的波斯地毡上轻轻弹起,再落下。无声。
我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我的耳边阵阵轰鸣,冰冷的海浪中泛出水生怪兽妖艳的姿影,是什么在对我张开无限黑暗的血盆大口,吞噬,和捕捉。我的手指无处捉摸,渐渐地沉沦其中。
冷啊。寒冷唤醒一切。那些记忆中被妖魔的亲吻尘封的震撼和恐惧,骤然苏醒,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逼到我眼前。
漫天风雪。我孤独无依如冬夜蝴蝶的身影。我目睹的血色和杀戮。奇异生物那玉石般僵硬寒冷的手指。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蓓若注视着我,轻声说,“您没有受任何伤害。”
没有伤口,什么都没有。我再次怀疑自己的经历,记忆中流淌的习习碎屑,仿佛星斗的模糊闪烁,什么才是真实?
医生的诊断是失血过多。
蓓若注视我苍白的面孔,“溦小姐,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一片纤细冰寒的刀刃自我头顶劈下,径自切入那柔脆无辜的尘封部分。裹在透明魔法里的恐怖回忆。该死的。天杀的。他对我做了什么!
“那件袍子……”我低低地,魂不守舍地说,“给我那件雪袍。”
蓓若立刻照办。
是他。那个妖精留下的证据。我的手指火灼般触了又回,无法说服自己鼓起勇气碰触那优雅的青色锦缎,高领上镶嵌的华贵墨色皮毛,那是他的衣服。我在那明丽的黑色中拣起了一根真正的长发,是明亮的亚麻色。
我居然没有登时昏倒。这样的刺激。我霎时被一切唤醒。是他,他杀死了我的小侍童,他捕捉了我,他吸了我的血。
“是的……”我微弱地回答,“是他。那个家伙,他来过。我再次遇见了他。”
从那一日开始,蓓若秘密加强了雨苑上下的守备。以医嘱为由,他将我禁足在宅邸内。这一次,我无心反抗。我没有什么好挣扎,我知道。那个家伙,带走了我一部分灵魂和神韵的妖魔。他并没有离开。我能感觉到那种遥远与切近的呼吸,能听到他阴柔甜蜜的喁语。他在叫我,像一阵清冷幽蓝的夜风瑟瑟笼罩冰凉夜露下蜷缩的殷红花蕊,微笑着,可以靠近,无需远离。他近在咫尺而又胸有成竹。他一直在等待着我。
那是真正的魔法。由生至死不可回旋的预感。那是我熟悉的召唤。赤裸的脚趾轻轻踏过潮湿青石,林雾凝霭,晨曦在树木和花朵的呼吸中席卷流芳,幻化成盈盈眼波般宁静碧蓝。朝阳在不曾升起的某个瞬间里,温柔如一只透明的瞳孔。
自我幼年时便开始的奇妙预感。我短暂而凄艳的命运。
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尽头。
然而在那之前,我只是想要多爱一点,再多爱一点。
生命毫无意义,虽然自有其价值。然而我需要的只是这样一点短促的停留而已。久一点,再久一点。明明知道成空,明明知道破碎。梦想华丽如绸缎,在回忆的水波中微微荡漾。我伸出手指,只触及冰冷倒影。
然而只是这样一点虚幻美艳,也足以作为我今生今世的契约。纵算是镜花水月,也是我心甘情愿。
很奇怪的,我会想起Sirius。这个我生平仅见的奇异男子。对他我说不出任何,也做不到任何。他有他自己的命运。无论那是不是一种选择。
那个清晨,他替我解了围。对了他,晴游的言词清冷如纤细刀锋,一点点将他脆薄如纸的尊严割裂。他的手指冰冷颤抖,却仍然以一个在旁人眼中近乎傲慢的姿势,挽了我款款离开。
“为什么担这个虚名?”我挑眉,咄咄逼人地注视他。
他安静地回望我,“你需要的,不是么?”
我有点气馁地垂下头,是的,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无比需要。
“我不知道,也没有资格知道你昨夜做了什么。只是,我并不愿意见到你为难的样子。”
我抬起头,Sirius注视着我,浓黑眼眸沉静得几乎有一点冷漠。他并没有表情,只是在阐述事实。我知道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不需要希望,不需要失望,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感谢。那一瞬间我的心温柔抽动。这个男子,他其实知道很多,但是他并不被允许知道更多。
否则,他其实是一个同我太相似的人。
我仰起头,看进他一泓如镜的眼眸。
“我和伯爵夫人本应去陪伴的人在一起。是的,我和他在一起。”
有一种感情促使我想要对他和盘托出,事实上,他未必一无所知,或者说,他甚至比晴游能够知道的更多。
Sirius只是轻轻别过了头。
我盯着他,一言不发。很可怕很肮脏吗。很放荡很罪恶很值得诅咒吗。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我也根本不期望一个回答。
既然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既然我知道,晴洲,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
我突然听到Sirius的语声,那音调带有某种我无法模拟的沉寂与荒凉。
“我生长在克里米亚南国的骄阳下,我还记得那些懒散地分散在各处的白色房屋。泛动银光的嫩绿橄榄枝,还有棕榈树那奇形怪状的扇叶,上面光泽闪闪。我曾经爬上那些紫色的山岗,那里可以看见大海,翠绿、暗绿还有闪光的宝石绿,那些色彩在我所不可想象的遥远之处荡漾开去。我记得那些盛开在王汗古老花园里的艳丽花朵,玫瑰,茉莉,月桂,仲夏的傍晚,那样的香气可以融化人的骨髓。石榴和桔树的浓荫深深覆盖着窗子。那些记忆,它们那样清晰,就好像我昨天刚刚离开一样……”
他的声音渐低,有一种柔软浓郁的苦涩堵塞了他的喉咙。
我低下头,不忍心凝视他的眼睛。
“上帝保佑……我的克里米亚。如果可以让我重回那里,我出生的土地,哪怕只有短短一刻,我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明白。”
我轻声告诉他。“我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Sirius慢慢抬起手来,他有一点踌躇,然后看到我的眼神。他的手掌慢慢落在我的肩上。
“但愿你幸福。”他的语气似乎想要称呼我了,然而终于犹豫。
“薇葛。”我轻轻地说,“他们都叫我薇葛。”
他安静的声音在我耳畔缓缓徘徊。那一个声音,低回那许多年,在我之后每一个想到他的时刻,我几乎只能记得他悲凉温存的嗓音。那时他不会知道,我也不会知道。我们的相逢是一场怎样的奇迹或者灾难。这个同我一样绝望的男子,冥冥之中,我带给他的宿命远比他和我可以想象的更为妖异。
然而那时他只是说。
“薇葛,但愿你幸福。”
之十七 薇华
所有的秘密在揭穿之前,都有一张自以为是的傲慢容颜。
所有的悲哀在起步之前,都不曾晓得即将抵达的是同样终点。
而所有的爱恋,所有的背叛,我不知道那一切的答案。
然而后来我终于认清那所有的名字。
所谓殊途同归。
惊醒的时候,座钟稳稳敲响凌晨一点。
我是突然醒来的,仿佛某些缠绵在梦境中的丝线猛然抽紧而后断裂,近乎疼痛。
在睁开眼睛之前便知道那个事实,有人在我的房间里。
那是我熟悉的气息,温存静默,虽然遥不可及,依然能够将我深深笼罩。
我慵懒地撑起身体,丝缎衬里的豹皮被子自我肩上滑落,月光清幽。我并不讶异它没有自通常的角度洒上我的皮肤。他站在窗前,背对我,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房间里溢满因黯淡而生发的出奇宁静,寂静,安宁,几乎令人心寒。
“晴洲?”我试着问。
窗前的人猛然一抖,他缓缓离开那里,来到我的身边。光线勉强地滑过他的身体,逆光,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深处。而我已有某种预感。
这一夜,注定破灭。
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到他在凝视我。我一动不动,赤裸的皮肤在暗夜里闪耀幽幽的光泽,仿佛古老的瓷器。
他的呼吸急促而凌乱,那不是晴洲。
他突然转身,似乎想要逃离,而我的刀已经抵在他后心。我赤着脚贴在他身后,逼住了他。
“……是你。”
霞月的刃锋紧贴他的脊柱轻轻滑下,我垂下手。
“晴游,你回来了?”我伸手去摸灯盏。他突然打开我的手,凶狠得令我的手腕顿时剧痛起来。宽大的织锦桌布被他一把扯下,扔向我,果断而慌乱地裹住了我。我正要抱怨,灯光已经大亮。
他站在我身后,勒紧柔软的锦缎,不许我回头。
“晴游!”我挣扎出他的手掌。冷不防他用力拉回我,扯住我的头发,灯光辉映进他的瞳孔,深蓝中泛出一点幽红,看上去诡异。而他面无表情。我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寒冷。
然后一记耳光掴到我脸上,又是一记。我的嘴角潮湿,血流出来,新鲜而腥甜。
他打得我头晕目眩。我的哥哥,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打了我。
晴游紧紧地抓着我,手指几乎扣进我的身体。他的手指冰冷。
“你叫他……在这个时候。你的房间。”他的声音冷静,然而气息奄奄,仿佛呻吟。“……你在等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
“薇葛,薇葛。你真的对得起我。”
我平静下来,突然挥开他的手,甩下宽大桌布。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就是那样站在他面前,赤裸的肌肤在月下闪亮,光泽美艳而傲慢。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目光逃避得如此匆忙,你不敢注视我的身体,你的手指颤抖着泄漏你的所有隐秘。
我平静地叫他,“哥哥。”
晴游微微颤抖。
“哥哥。”我伸手抹去唇边血迹,微笑。“哥哥,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晴游一言不发。
我披上长衫,浅笑吟吟地面对他。我们的沉默,究竟有多久。
我在微笑。可是,天知道,我何等绝望。因为他的不曾反驳。
“是我……自作自受。”晴游的声音彷徨微弱,他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深深埋下头。
“我真该死,早在你十二岁时我就该让你嫁给阿尔弗雷德。那么……一切……想必还不至如此。”
我翩翩地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伸出一只手,一如从前,我抚摸他的面颊,手指滑过他优美温润的嘴唇。晴游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用力拉低我,我们的面孔几乎贴合。他的呼吸自我嘴唇上徐徐掠过,仿佛旷野难驯的烈风,灼热而侵略。
“薇葛,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你分明明白。”
我慢慢贴近他,突然吹出一个笑容。张狂的故作天真。
“那么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晴游突然把我勒紧在手臂上,他的目光痛楚近乎癫狂。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你我的堂弟!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
“我想那更妥帖的说法是:乱伦。”
晴游的呼吸突然静止。我凝视他的表情,月夜之中,那双幽蓝的眼眸仿佛脱离了他的肉身,径自窥进我骨肉魂魄的深处。我知道,知道他看得到我的一切。然而他是否肯面对。我突然害怕起来。有一种答案,有一种震撼。我从来都明了,从来都恐惧的诺言。一旦出口,就无可挽回。
我几乎要放弃了。然而晴游抓紧了我,目光消失,他的嘴唇在我额上轻轻滑动,亲昵而危险。
“如果这世上有第二个萧晴溦,我会毫不犹豫娶她为妻。你是真正配得上萧家的女子。薇葛,只有你。只有你是。”
那一刻我几乎要大笑起来。而他太明了我的反应。每一分每一毫,他都可以倾听。我知道他知道。所以才如此绝望。
晴游,我的晴游呵。我的信仰,我的神。
他说,他想要我。
他想要的人,是我。
我终于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天昏地暗无法呼吸。而这无疑会激怒他。我太知道了。
他突然将我扛起摔在床上,我安静地注视他。他推倒我,灯光细碎,倏然摇曳。晴游的手指深深嵌入我的肌肤,很痛,模糊的暴力,无形中却激起某种恍惚的温柔错觉。我的长发散乱。他扼紧我的脖颈,然后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了我。以那样一种狂乱匆忙的姿势。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混乱和愤怒。我挣脱他的掠夺,努力地偏开头,轻轻地微笑起来。
晴游的脸色惨白,他的手掌突然扬起,仿佛又要给我一耳光,然而动作却凝在半空。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反扭,然后内扣,借力探身而起。我把猝不及防的他摔倒在床上,然后反身压住他,长发垂落,扫过他俊美夺人的脸庞。我同他冷静而妖冶地对视。
天晓得。我们究竟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晴游的手指慢慢束紧我的腰身。我看进他茫然幽蓝的眼底。那双古波斯之夜般迷蒙艳丽,无限温存的眸子。我的心突然之间柔如春水。
“薇葛。”
晴游的声音。脆弱而低柔。他轻轻抱紧我。
“为什么,你竟是我的亲生妹妹。”
我反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空气中流动某种陌生而冷冽的风声。
也许还是在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和屈辱没有到达他的心头时,刹那之间,我已经俯下身去吻了他。蔷薇的吻,有刺,缠绵甜美,却是带血的痛楚。我勉强他深深地承受。那当然不是属于兄妹之间的吻,不是点到即止的柔情似水。我要他领略的,是一个真正的,实实在在的萧晴溦。一个名叫薇葛蕤·萧的狂冶女子。
离开他的唇,我在他的喘息里轻轻低语。我的手指慢慢拂过他的嘴唇。那里留有我刻下的伤痕。
天谴的痕迹。
“我不在乎。”我微笑着,知道自己此时笑容甜美,无限天真然而邪气。“你知道的,晴游。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哥哥也好,堂弟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萧晴溦的存在,已经是毕生禁忌,我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我翻身坐在一旁,看着一动不动仿佛窒息的他,我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下去,继续地,残忍下去。
“什么都不是理由。哥哥。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只是……
我不爱你。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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