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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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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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他身边,仰起头,长发垂落。日光透过林荫洒上我面庞,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暖,唯独那一种逼人的清冷。

    我听见他轻轻地问。

    “那么你又是不是知道我的。”

    我回头去看他,他不看我,青灰的目光笔直仰望天空。那目光中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清明镇静,这似乎比他习惯的似笑非笑更令我不安。

    我沉默,不愿回答。而我也并不清楚如何回答。

    良久,我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似乎并不掺杂一丝情感。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那个时候……”

    我的心突然卷起一丝紧迫。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不见到你……就好了。”

    我盯着他,他安静地躺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黯然如死。

    他语气沉静地说,“晴游,你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

    他低低地吟:“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兮复吁嗟。”

    我猛然压住他,“别惹我,晴澌。”

    他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清澈得教我有一丝心惊。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她?”

    “别惹我。”我换了一种轻柔的语气,手指慢慢回到袖中。指尖触及那一痕清冷的瞬间,我竟然没有犹豫。

    晴澌侧过头,低低地微笑起来。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他轻轻地说,“晴游,难道你没有期待过,她,对你说出这些?”

    霞月的光彩,浴血之前,是一种水色的苍白,苍白妩媚,如昨是今非憔悴朱颜。

    而那同它齐名的瑟寒呢?萧氏留传百年的另一桩信仰,另一道浸血无痕的光亮。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的光华,没有人。

    沾染淡淡银灰的冷光刹那出袖,一瞥惊情的艳。我轻轻反手,纤细刀锋横在晴澌颈上。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冷,却毫无惧意。然而我同样清楚,他不会恐惧。在我面前,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悲哀,多么残忍,多么落寞,他从来都是胜者,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这样的笃定简直让我恨他入骨。

    他依旧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她,晴游。”

    我压下中指,瑟寒刃光突然变幻,潵出一痕凄厉如雪。细长刀锋随即漫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温暖血丝悄悄浸透我的指尖。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可是你永远也得不到她,晴游。你迟到了,你得不到她。

    你得不到她的。她的一切,早已归属他人。”

    “够了。”我柔声告诉他。晴澌看着我,终于住口。他明白逼迫我的后果,更清楚怎样才是极致。而最令人恐惧和崩溃的是,我分明清楚他清楚这些。

    于是他不再开口,只是一径微笑。带着那种罔顾所有的,若有所无的清冷神气,忍耐着所有痛楚。

    我盯着他,半晌,然后慢慢收起瑟寒。

    “我不想爱你,晴澌。”

    我的语气是一贯的温存低柔。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我飞快地吻住了他,激狂恣意的吻,隔断呼吸和思绪的吻,嵌入灵魂深处,打碎每一分每一寸理智的吻。情欲瞬间泛滥,我伸出舌尖,贪恋地舐过他颈上那一道细长血痕。

    晴澌的呻吟近乎模糊。他仿佛摇了摇头,细柔发丝在我额头上擦过,有一丝熟悉的刺痒。然后他的手指迅速熟练地探入我的衣襟,用力撕了开来。

    纵是天谴,亦是因缘。

    神明会为这一刻而癫狂吗?绿草蔚翠,林荫清冷,日光透明如蛛丝,笼罩林间空地上那一对疯魔的白衣男子。他们拥抱,他们撕咬,他们呻吟和尖叫。那是漫长光阴也无法解释的迷恋和贪婪。他们像一对孪生的妖魔,灵魂粘连,血肉纠缠,绽放在水仙花瓣中的优雅宿命被与生俱来的欲望折磨得欲生欲死,却又无法自控,无法远离。

    多么,多么想要远离。

    多么想要不爱上你。

    爱上你,远比爱自己辛苦。太爱你,所以才难以相处。

    爱你,唯一的理由,让我如此孤独。

    你让我如此孤独。

    那个午后从此无法被遗忘也无法铭记。某种直觉界限的超越,然后打破。某种努力维持的自控灰飞烟灭。无关身体,却触及灵魂。从前那些无忌相拥的夜晚,我们纠缠不休。我们醉生梦死。我们尽情享用彼此,罔顾昨是今非。可是这一刻,当我在他怀中,当我拥抱着他。那种死亡和分离的强烈直觉笼罩了我们,催促着我们,成就了那一刻的无限疯狂。永离永失的直觉深深嵌入心头,无法摆脱,无法放手。那是被妖魔亲吻过的时刻。我和晴澌,我们彼此交付了生命之中某些最原始和脆弱的东西。那一刻,我想我甚至可以是爱他的。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不可以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

 






 
 

之十四 镜对

 
 
    阿尔弗雷德被授予骑士勋章的第三天,晴游便向他发出了邀请。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解释。我很奇怪。这不该是他做出的事。三年了,连祖父都已放弃。十六岁的那个夜晚,霞月一瞥光寒,血色凄艳如斯,证实阿尔弗雷德的绝望和我的决绝。腕上玉镯如水,在鲜血洇染下无声迸出翠纹。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刻晴游唇边的笑意,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坦然。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爱那个事实。我不会离他而去。

    那是个预言,抑或魔咒。我不会离他而去独自飘落。是的,十四年前他就告诫过我那个事实。树不辞花,唯花辞树。晴游,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信仰的神祗。他清雅如兰花的微笑和诺言终究成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从来都没有,从来都不能。一场宿命,如此艳冶如此强大。由生至死,他终究可以携我同行。

    我有些怀疑晴游的用意。十一月七日,我亲爱哥哥的二十六岁生日。然而我们都是从来不庆生日的人,这几乎可以被看作萧家的古怪传统。而这一次他不仅设了晚宴,甚至邀请了我不想见到的人。那位新任海军准将,国王陛下亲手授予骑士勋章的勋爵大人。半个月前,他率领一支由供应舰船和三十四艘战列舰组成的大舰队,协助埃利奥特将军在十月二十日对西班牙和法国联合舰队的决战中成功保卫了直布罗陀。我不否认他是一名优秀的将领,但这不能令我衷心欢迎他的到来。他让我烦恼,这个执著得令人头痛的男人。

    他已经二十九岁,仍未娶妻。我打赌全伦敦的贵族门第都对他虎视眈眈。七年前我在他脸颊上留下的伤痕早已不再是上流社会津津乐道的轶闻,所有人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家世、声望和日益得宠的良辰美景。在1782年的伦敦,我不否认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所有人都不会记得所有事,而求婚和解除婚约是日常发生的必不可少点缀。一如香橙苏芙哩、Porcelain玫瑰和古董绸缎。

    然而阿尔弗雷德的执著已经是一场执拗的对抗。他想要赢得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孩,那并不是快乐,更无谓幸福。然而他不会明白。四年来,只要他人在伦敦,每一季他都郑重地向我祖父提出婚约,即使三年前我那样地拒绝了他。而现在甚至已经不需要我去回复。自我满十七岁始,我的婚事成为萧氏长老们热衷的议题。我猜想那是因为秘而不宣的成人礼之后,我终于可以被作为一件完美的筹码放上丝绒赌台。我知道他们对祖父严肃提出过这个问题,然而那个始终对我漠然寡言的老人不曾予以回应。

    他们猜测他的心理。而我深深明了那种隐秘的默契,我和我的祖父,萧氏第十二代主君。对我,他无限纵容,而我对这种情势一清二楚,虽然我不晓得原因。我没有心情考虑原因。我要烦恼的,是晴游庆生宴上,长老们必然旧事重提的婚约。

    而晴洲此时正在爱丁堡。

    我想我能做的恐怕只有一个决定。虽然晴游大概会恼我。

    那日傍晚我乘了Dew兜风回来,大概比平常早了些,便自顾自换了衣裳,跑去我和晴游的小图书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那样的幸运,总是可以撞破我并不情愿了解的事实。如果第一次可以被称作巧合,那再次三次,是故意还是习惯?这真是太具讽刺意味。

    我离了很远便停住步子,有古怪幽香沁出门扉。仿佛是伊兰的味道,那充满异国风情,浓重侵扰感官的刺激性芳香深深绽放。那是从东南亚的神秘花朵中提炼的香料,据说可以缓和愤怒与被冲击的情绪。  

    我轻轻擦到门边,便听到他们的声音。晴游,晴澌,这两个人在一起便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晴澌蛇一样冰冷妖媚的眼神,太多人恐惧,然而不是我,更不是晴游。他站在晴游身边,让我有猎物和猎师相伴的联想,矛盾而美丽,亲切而不切实际。

    他们两人之间,比较残忍的那一个,并不是晴澌。

    伊兰的芳香之下另有某种香气,异样的飘飘然,微醺迷醉。我便明白熏起花香是为了掩饰那种奢靡放纵的甜香。那是大麻的味道,纯度很高的印度大麻。令人成瘾的怪物。尘世的魔法。

    我贴在门上,自折页里看见晴游苍白的脸。他面前的桌上放着玛瑙琢成的小香薰,金盘里盛了清水,几滴精油缓缓散成水上游丝。淡紫色蜡烛悠悠地舐着盘底。空气中仿佛有某种令人头晕的氤氲散漫。而晴澌修长光滑的指尖稳稳地拈着半支纸烟。

    他将烟放进唇间,轻轻吸了一口,对着晴游喷了过去。随后晴游忍无可忍地扣住了他的手臂。晴澌挣扎,晴游将他按在桌上。晴澌便用出了真力。他抛开烟,反手钳制晴游手腕。晴游却仿佛洞悉他的想法,抬脚踩在他膝弯。晴澌双腿一软,双手被制站立不稳,高挑身子便倒在了桌边。

    居高临下,我美丽的哥哥神情冰冷地注视着他。而晴澌的微笑淡漠安然。他对着晴游轻轻吹一口气,仿佛异样撩拨。

    晴游猛然扬手,我眯起眼睛,看他是否会落下那一记耳光。他的动作沉在半空,而晴澌定定凝视着他,唇角荡出一抹谙熟的似笑非笑。

    “晴游,你只会逼迫她。”

    他字正腔圆地说,用中文,我分不清他指的是谁。而晴游死死地盯着他,手掌微微颤抖。他猛然一把搡开晴澌,俯身撑住桌面轻轻喘息。

    晴澌慢慢直起身来,拾起地上的烟,看了看,扔进香薰的水盘。他从衣袋里取出烟盒,却被晴游回手打落。

    “回房间去。”他的声音里数不尽几许无力。“薇葛就要回来了。”

    晴澌眯起细长明眸,笑了笑,贴到他身边。“你还以为她不知道?”

    晴游浑身掠过一阵清晰的颤抖。他一把抓住晴澌衣领,将他扯到眼前。他的嘴唇已经咬得惨白。

    晴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同她说过。”

    然后晴游颓然扔下了他。

    “你知道,我知道,她也知道。或者,还有他。”晴澌微笑。“我们都是一样。心照不宣。”他俯下身,突然捏住晴游下颏慢慢抬起,那姿势简直是挑逗的。

    他轻轻地,嘘气一般地问,“你,难道还想留住她么?”

    晴游一拳击中他腹部,晴澌闷哼弯腰,晴游顺手扯住他头发提了起来。晴澌脸色惨白,冷汗微微沁出额头。他痛楚地抱住自己,却沙沙地笑了起来。

    “你决定不了一切。”他的声音细微如呻吟,落入我耳中却无比清晰。“你留不住她。晴游。一切都早已注定。如果你想改变,如果你想碰触力所不逮的未来,如果你想冒犯宿命。那么结局只有一个。”

    远在我们到来之前,宿命已经决定了未来。

    晴游冷冷地盯着他,半晌,他轻柔而镇定地回答。

    “我不相信。”

    然后他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晴澌。

    我倏然撤回身子,贴住墙壁缓缓挪开。确定距离足够远之后,我转身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打散头发,扯了条缎带简单束了一束。随便拿了一套男装扔在床上。

    我刚想换衣服,门被轻轻敲响。不待我回绝,他已经推开了门。

    晴澌双手环抱,安静地注视着我。神色坦然无比。

    我叹一口气,扔开衣服,走过去面对他。

    “晴澌,你真是个鬼。”

    他挑一挑眉,笑了。

    “你好像无所不知。”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抚过我的刘海,将凌乱几缕拨到耳后。

    “我希望我一无所知。”他说,然后叹了一口气,迅速转开话题,“想逃?”

    我微笑。“你说呢?”

    他若无其事地说,“现在你溜不掉。那一晚之前,晴游有足够空闲看住了你。”

    我一愣,慢慢咬住下唇,嘻笑着端详他,然后用肯定语气告诉他。

    “晴澌,你无所不知。”

    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愿我无所不知。”

    “告诉我……”我眯起眼睛凝视他,“告诉我,晴游在想什么?”

    晴澌安静地收起笑容,回望我。良久。

    “我不知道。”他说。

    雨苑的楼阁远远在望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九日午后了。

    我伏在窗边,熟悉蹄声飞驰而来。我微笑着探出身去。

    “薇!”他大声呼喊我,眼睛闪闪发亮。我爬上车窗,他伸手一把扣住我手腕,我顺势斜扑过去,撞进他怀中。他一手抱紧了我,催马向宅邸奔去。

    我喜欢雨苑。这处萧家在爱丁堡的封地。年幼时晴游便常常带我来这里小住。十七岁之后,常陪我来的人,是晴洲。

    那一夜我从晴游的庆生宴上溜出,径自逃来爱丁堡。罔顾一切,我想见到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只有我深爱的那一个人。我的那一个人。

    依在晴洲怀抱中,任他抱了我走上石阶。他的脸庞贴住我的发丝,轻轻摩挲。我紧紧搂住他的头颈。浓重悲哀一重重涌上心头。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一切。我们触犯了不能接近的禁忌,得到了不该获取的快乐。天谴的幸福。

    而最可怕的是,最清楚这一切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那一刻我无处可去,我只想躲在他的怀中。我希望长长石阶永远没有尽头,希望时光刹那静止,就这样给我一生一世。

    那一刻有目光投向我们。我丝毫不想明白那些含义。

    那一刻我是那般渴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偎依在他怀中的女子,这样被他抱起走在日光之下的女子。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没有人询问我的踪迹。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于是我们,我和晴洲,我们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仿佛心照不宣的绝望,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疯狂和爱恋在这七天之中狠狠耗尽。短短七天,那是我十九年来最甜蜜恣意的时光。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和我深爱的人在一起,做一对遗忘昨日和明朝的神仙眷侣。

    也许那不过是疯狂而已。

    而后蓓若来到了爱丁堡。他奉祖父之命,要晴洲立即返回伦敦,而他则留下照料我。

    仗了蓓若宠我,我悄悄问他原因。蓓若缄口不言,只技巧地安抚我,并答应我晴洲会尽快回来。然后我不情愿地问他,那一夜我出走之后,晴游的反应如何。

    “游少爷大醉。”

    我差点跳了起来。晴游会喝醉?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蓓若从不开玩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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