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后娘娘亲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
“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为太子。皇后娘娘好歹还生育过,好歹还有三公主。哪像本宫,本宫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没有来过。”
慧贵妃越说越急,不觉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伤心许久,忙劝道:“小主就是心太急了,所以一直怀不上孩子。只要小主放宽心,皇上又常来,那股子运气一到,自然想什么有什么了。小主,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小主去长春宫不是一向最勤最准时的么?”
慧贵妃看了看天色,颔首道:“是该走了。皇后再温柔谦和,到底也是满蒙显贵出身,本宫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宫中站得更稳,走得更远。”
056 恩宠(四)
这一日宫嫔们齐聚皇后宫中请安,皇后看着如懿的手腕,温婉含笑若春水碧波:“本宫记得昔日赏赐给娴妃妹妹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妹妹戴着,可是不称心了么?”
如懿心头一凛,恍若一根尖锐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又呼啸拔出,她维持着面容上清淡适宜的笑容:“莲花镯上赤金丝有些松散了,得空得叫人去绞一绞才好。”
皇后颔首道:“可不是,那原本是一双一对的,本宫独留给了你与慧贵妃。若是让人绞好了,总要时时戴着,才是咱们潜邸姐妹不同寻常的情分。”
慧贵妃笑道:“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日日戴在身上,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相待呢。”
如懿心中冷笑不止,却听皇后道:“皇上兴之所至,突然想到要放娴妃妹妹出冷宫,连本宫这个皇后也是事后才得知。可见这些日子皇上有多想念妹妹了。”
慧贵妃插嘴道:“只是说来也奇怪,皇上既然这样爱重娴妃,怎么娴妃出来这几日,皇上都没有召你侍寝呢,反而是慎嫔妹妹伺候得多呢。”
如懿只是淡淡含笑,宠辱不惊:“若是以肉身相伴便为情爱珍重,那世人何必还要在意于情意呢?”
纯妃含笑道:“数年不见娴妃,说话倒是越来越有禅意了。”
如懿以温和目光相迎,道:“纯妃姐姐有所不知,冷宫清静,便于剔透心意。我只是觉得,有皇上牵挂,能得以重见天日已是难得,何必还妄求肉身贴近。”她转眸凝视皇后:“何况即便夫妻日日一处,同床异梦,表面讨人欢喜,私下做着对方不喜不悦之事,又有何意趣呢?”
皇后浑然不以为意:“娴妃这话本宫听着倒很入耳。皇上是一国之君,更是后宫所有人的夫君,只要皇上心里有你们,何必争宠执意,争夺一时的宠幸呢?如娴妃一般淡泊无为,其实才是更有所为呢。”
嘉嫔哧一声笑道:“咱们自然比不得娴妃娘娘的本事,连娴妃娘娘身边昔日伺候的人,都成了精似的厉害,抓着皇上不放呢。”
嘉嫔一向抓尖要强,皇后也不理会,只道要陪三公主习字,便吩咐各人散了。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才步出长春殿庭院,却听后头一声呼唤,“娴妃娘娘”,转头过去,却见阿箬扶着新燕的手急急上前,拦在她身前道:“娴妃娘娘留步,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向娘娘问一个明白。”
惢心恭谨地向她福了一福,恪守着奴婢见小主的礼仪。阿箬的脸上闪过一丝凌蔑的得意。如懿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便问:“什么事?”
阿箬逼近一步:“听说娴妃在冷宫被下毒,皇上前往探望,出冷宫后皇上又见过你一次,你是不是对皇上说了什么?”
如懿抬一抬下巴,骄傲道:“你以为本宫说了什么?”
阿箬的脸有些扭曲,急道:“你是不是告诉皇上,是我给你下的砒霜?你是不是告诉皇上,当年的事是我陷害了你,冤枉了你?”
如懿清朗一笑,迫视着她道:“本宫说了什么很要紧么?本宫见了皇上几次,你侍寝侍奉又见了几次,这些年你常常陪在皇上身边,难道见的面说的话不比本宫多么?还需要在意本宫说了什么?皇上宠信你,自然会信你,你有什么好怕的?”
阿箬面色苍白,与她以粉珊瑚和紫晶石堆砌的鲜艳装扮并不相符,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强自撑着气势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自然什么都不怕。”
如懿的目光从她身上拂过,仿佛她是一团空气一般透明无物:“你能这般自信无愧就好了。人呢,疑心容易生暗鬼,你要坦荡就好,自然不会把你心里的鬼带到皇上心里去。可你要是自己把自己心里的鬼带给皇上了,那就不必旁人说什么,皇上自然也疑上你了。”
说罢,如懿正见纯妃出来,向她招着手,便笑吟吟上前,陪着纯妃一同走了。纯妃朗声笑道:“你也是。和她费什么话,忘了当初她怎么害你的么?”
如懿浅浅微笑:“我没忘,她自然更忘不了。”
纯妃亲热地挽过她笑道:“大阿哥一直养在我宫里,可想着你了。你若得空,便去我宫里坐坐吧,也看看我待大阿哥尽心不尽心?”
如懿忙道:“姐姐说这话便是寒碜我了。大阿哥养在姐姐宫里,那便是姐姐的孩子,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巴巴儿地跑去,算是什么呢。”
纯妃笑道:“只是因为妹妹受了委屈,所以大阿哥暂时寄养在我宫里。如今妹妹出来了,迟早也是要还到妹妹宫里的。这样,嘉嫔有四阿哥,我有三阿哥,妹妹也有大阿哥,那大家都是一样的了才好呢。”
如懿见她说得半真半假,一时倒也不敢应对,只好笑着道:“纯妃姐姐说哪里话?你到底是生养过三阿哥的,自然比我更会抚养孩子,不像我毛手毛脚的。且姐姐不知道呢,姐姐看方才阿箬对我的口气,我虽出来了,怕也是被人虎视眈眈,自顾不暇呢,哪里还顾得到大阿哥!”
纯妃打量着她道:“那妹妹的意思是……大阿哥便一直养在我宫里了?”
如懿谦和微笑,推心置腹道:“我本不是大阿哥的亲生额娘,如今姐姐养育得大阿哥这样好,我又怎敢腆着脸要了大阿哥去,便是皇上也不肯啊!”
纯妃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拍着她的手关切道:“如今妹妹先把身子养好,慎嫔那狐媚子魅惑皇上多年,又目中无人,得空必得好好料理了她,妹妹才能出当年那口恶气呢。”
如懿笑盈盈道:“有姐姐这份心意,我便安心了。”
接连几日下去,阿箬便称病一直不出门了。如懿唤来江与彬一问,方知阿箬气急交加,是真病了。病的缘由无从得知,却总也叫人有点揣测,太医院的药轮番端进去,阿箬也不见得好,见过的人只说,人都干瘦了下去,是病得厉害呢。
如懿得知也不过轻弹指甲,她才刚出冷宫几天,阿箬便自己被自己弄病了,落在他人的口舌里,总以为阿箬是心虚,又禁不住去揣测,是不是给如懿下砒霜,是她的主意。趁着阿箬这样病着,惢心也有些沉不住气,私下里便对如懿道:“小主若是不愿意,这样的腌臜事便交给奴婢去做吧。反正当年害小主的人实打实就是阿箬,咱们就算害她一回,也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如懿轻轻地啜着碧清的茶水,便道:“那么你待怎样?”
惢心咬了咬唇,眼中却毫无畏惧之色:“不过是找江与彬,给她下点好东西罢了。”
如懿取过桌上一枚香砌樱桃,慢慢含了道:“不妥。我听着前几日阿箬的口气,越发觉得皇上待她并不是只像咱们看到的一般。既然皇上并不如表面这般待她好,说了我是蒙冤受屈还要对她的位分不降反升,一定有所道理。这个时候,倒不便咱们下手了。”
惢心见如懿有了主意,也不好再劝。倒是江与彬来请脉时,如懿暗地里嘱咐道:“阿箬的病既然是心病,那么不要治好了她,也不要治坏了她。”
江与彬抬眉一笑,似有千万把握:“小主的吩咐,太医院上下都接到过了。每一位太医都心中有数。”
如懿闭目片刻,闻着殿外幽幽梅香,清寒入鼻:“是皇上?”
“皇上,与皇后。”
如懿的心思却不在阿箬身上,问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近日我见慧贵妃,看她的气色大不如三年前了,慧贵妃与我一样,都得过皇后那串掺了零陵香的手镯,为什么还有人要多此一举给她下那些让她身体病更重的药,是怕零陵香的药力不够么?”
江与彬沉吟道:“或者有人防慧贵妃比之防小主更甚。更或者有人与皇后娘娘不谋而合。”
如懿微微沉吟,将锦匣中所藏的碎珠玉镯取出,交到江与彬手中:“你去,找外头靠得住的人,将里头的零陵香丸取出,玉镯我如常戴上,也好让皇后安心哪。”
江与彬收过,眼中满是脉脉情意,看了一眼惢心道:“小主的吩咐,微臣自当尽心竭力。”
如懿点头:“帮过我的人,忠心于我的人,我都不会忘记,自会一一还报。对了,凌云彻……”
“小主放心。按着小主的吩咐,已经调出了凌云彻。如今,他已经是戍守坤宁宫的侍卫了。”
本该是帝后大婚所居的坤宁宫,自顺治朝后便成了萨满敬神之地,既尊贵,又清静,果然是个好去处。
如懿仰起头,看着窗外澄碧的天空,暗暗想着,如此,也算是给了凌云彻一个好出路了。自然,往后如何,还是看他自己了。
人人,都只能由着自己走完这条路,无一例外。
057 事破(一)
这一日冬雪绵绵初至,如懿贪看雪中白梅的景致,便扶了惢心一同出来。冬寒森冷,苑中白梅寂寞地开着。在这清寂少人行的午后,妖娆地绽放勃然的花瓣。惢心笑道:“小主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寻梅,都是寻的红梅,小主偏要去看白梅。奴婢倒不信了,白梅隐在白雪之中,只看得清黑压压的枝条,有什么好看的呢。”
如懿披着一件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伸手接住一点纷飞的雪花,道:“白雪红梅自然有艳烈清朗之美,为人赏叹。但白梅隐藏白雪之中,只凭花香逼人与清寒彻骨稍作分别,世间的美,若不细细分辨,轻易得来又有何意味?”
惢心目中闪过一丝顽皮笑色:“奴婢倒觉得,小主是喜欢这种细细分辨的。”
如懿正了正领口绒绒的毛球,颔首笑道:“很多事若不细辨,便只能看到雪压黑枝,自然不觉得美,只有走近细观,不被表象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
她甫一说完,却听一把清婉女声在身后遥遥响起:“娴妃娘娘这番话,倒是深得我心。”
如懿转身,却见白雪琉璃之中,一个穿着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披风的丽人盈盈站在梅树底下,却是舒嫔。她便含笑,客气道:“原来是舒嫔妹妹。”
舒嫔兜下风帽,露出满头玉片与银器的点缀,在冬日寒雪中看来,越发显得高洁冷清,有着冰雪般寂寞高华的神情。也恰如她这个人一般,一眼看去是极艳丽鲜妍的,相处了才知道是那样孤清的性子,恰与这冬雪寒花一般。
舒嫔略略欠身道:“娴妃娘娘若不介意,可以唤我的本名,意欢。我也可以称呼一句姐姐,不必‘娘娘’来‘娘娘’去,这般俗气。”
如懿见她说话直接,心下更喜欢,便道:“那自然好。”
舒嫔澹然笑道:“后宫人人都在说,皇上放了姐姐出冷宫,却一直很少前去探望,也不曾和姐姐一同用膳,更未曾召姐姐侍寝过一次。宫中诸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不知皇上究竟把姐姐置于何地?”
如懿见她毫不掩饰,便也道:“皇上天心如何,岂是我们可以揣测的。”
近处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上承了脉脉积雪,花蕊花瓣越发显得冰清莹洁依然,不为尘泥所染。
舒嫔拨着鬓边一串银丝流苏,徐徐道:“旁人这么认为,我却不是。我一直在想,慎嫔曾经那么得宠,如今病了这些日子,皇上也是不闻不问。而放了姐姐出来竟也未多亲近姐姐,是不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我倒觉得,皇上是更看重姐姐呢。”
如懿淡淡一笑:“妹妹方才是从何处来?”
舒嫔道:“陪皇上用了午膳。”她的笑容有点隐秘:“午膳时皇上最爱一道梅花锅子,是以白梅入菜,烹制的清汤浓味。却不想我走到御花园中,却看姐姐也这么巧,独自细赏梅花。”
如懿心头微微一动,像是谁的手泠泠拨动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却极淡:“寒冬唯有梅花而已,想要凑巧也太简单了。”
舒嫔笑而不语,只是道:“姐姐不觉得这白雪白梅极美,但那黑黢黢的枝条却实在是太点眼了么?若换作是我,一定用白漆将它全涂没了,那才干净呢。”
一簇梅枝簌簌当风,风吹影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如懿伸手折下一枝白梅在手:“原来妹妹不只快人快语,更是心思果决。只是……凡事不急才能好呢。”
舒嫔浅浅微笑,起身离去。
惢心有些担心道:“小主怎么和舒嫔说那么多话?咱们也不知道她的底细。”
“底细?”如懿看着白雪皑皑中她远去的鲜红背影,“舒嫔是太后举荐的人,又自恃清高,不愿与宫中嫔妃来往。这样的底细,即便多说几句也是无妨的。”她回转身,扶着惢心踱出园外,却见凌云彻捧着一束折下的梅花,守在外边不动。
如懿颇为意外:“你如今不是在戍守坤宁宫么?怎么在这里?”
凌云彻行礼如仪:“坤宁宫岁下清供,每日以梅花插瓶,所以都是微臣前来。”他悄悄望一眼如懿,仍是恭声道:“今日听得娴妃娘娘在里头说话,所以特意在园外等候,希望能向娘娘请安。”
如懿含笑凝睇:“梅苑出入只有这一道门,你特地守候,想来不是为了请安那么简单。”
凌云彻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被娘娘看穿了。”
“有话便说吧。”
凌云彻踌躇片刻,思量着道:“花房有一个叫魏嬿婉的宫女,她来找微臣……”
如懿轻笑,打量着他道:“自己才有点起色,就有那么多人找上你了么?要是一一帮过去,你能帮得了多少人?”
如懿虽是笑言,凌云彻却不免满面通红,嗫嚅着道:“是。可是她……”
如懿忽然明白:“可是当日让你为她酩酊大醉、意志消沉的人?”
凌云彻被说中心思,只得坦白道:“嬿婉是我的同乡,和我一同入宫当差。她虽然心思高些,当日抛下我高飞,可是阴差阳错,最后被贬去了花房当差。花房不分日夜,劳作辛苦,她自己知错,一直不敢来找我。直到今日我在坤宁宫当差,见到她当着花房的差事送来清供的松枝,才知她原来受了这许多苦楚。她的手……全是冻疮,因为干的不是伺候人的活儿,所以穿得也单薄寒素。嬿婉……她是最爱美的。”说着,脸上不觉多了几分怜悯爱惜之意。
如懿打断他道:“她一诉苦,你便忘了往日被她抛弃之苦了?”
凌云彻忙摇头道:“娴妃娘娘明鉴,不是微臣心软。只是……只是看她太可怜罢了。嬿婉一直痛哭不已,她说她知道当日做错了,所以没有颜面来见我。她……”
“没有颜面来见你,终究也是见了,还说了那么多动人情肠的话。那么,你应承了她什么,又来求本宫?”
凌云彻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是存心让微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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