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的叹息轻得恍如云烟:“今日我命景阳宫中遍撒雄黄石灰,谁知至我离去短短两个时辰内,已见十数条毒蛇遁走四窜。此事并非偶然。我虽不知是哪里出了缘故,但想起景阳宫内因怡贵人有孕而特意装饰华彩以表喜庆。这虽然是内务府的惯例,但不知是谁从中做过手脚,才会引来这些脏东西。”
海兰沉吟着道:“我记得景阳宫是怡贵人初初有孕时装饰的,至今已快两个月,等到油彩气味散尽,这种蛇莓汁液的气味才会明显,正好是惊蛰前后百虫出动。想来谋划这件事的人心机极深,才能事先安排丝丝入扣,让人不得怀疑。”
如懿道:“怡贵人要来延禧宫,既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皇后属意。在怡贵人平安生产之前,延禧宫只怕有的小心。妹妹心细如尘,便要依靠你了。”
海兰紧紧握住如懿的手:“姐姐怎样保全妹妹的,妹妹必定一样相待。”如懿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只觉得宫苑重重如深海悬冰,有海兰在,亦多了一丝可以依靠的温暖。
二人正相对间,却见叶心叩门而入,端了一盏汤药进来道:“小主,到喝坐胎药的时候了。”
海兰便道:“搁下,你且出去吧。”
如懿摇头苦笑道:“这坐胎药的气味,我一闻到便害怕了。可又不能不喝,只盼望自己也有个孩子。”
海兰轻轻一笑:“我也不喜欢这个气味。好端端的,皇后发一次善心,咱们就要多这桩苦差事。”她说罢,随手将汤药倒进殿中的一盆宝珠山茶内,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如懿惊道:“妹妹这是做什么?”
海兰不以为意:“我又不盼望生子得女,喝这个劳什子做什么,省得苦了舌头。”
如懿颇为惊诧,尽量还是平缓了语气道:“妹妹也不算无宠,何不趁着年轻得个一子半女,也算终身有靠。”
海兰淡然一笑,仿佛真的是不在意:“有孩子未必就是好事了。姐姐且看怡贵人和玫贵人就知道了。玫贵人产子而遭弥天大祸,怡贵人怀着身孕还不知道是被谁所害。妹妹没有这样百计防身的好本事,还是活得安乐些就好。”
“可是……”
海兰笑着用白若葱根似的食指抵住她的唇:“没有可是,我有姐姐可以依靠,便什么都不怕。”
怡贵人移居来之前,如懿和海兰已将延禧宫清扫一新,并在怡贵人所要居住的东暖阁多悬香包驱虫。因为只留了两间房出来给怡贵人居住,如懿心下也颇不安。幸而怡贵人性子平和,也不算是骄矜之人,又见如懿自己住西暖阁,倒把东边让给了她,心下更是感激,只嘱咐把一些贴身东西搬来延禧宫,其余器具,只留在景阳宫中,随时去拿便可。为着让怡贵人静心养胎,如懿特意叮嘱了永璜每日读书只许小声,不许喧哗吵闹。怡贵人倒是很喜欢永璜的样子,每每见到永璜便说,若是有他这么一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便也满足了。如此一来,延禧宫中虽然拥挤些,倒也十分热闹,连皇帝也是每日必来看望一次的。
如此十数日,不觉连慧贵妃亦叹息,她被皇帝冷落了许多时日,虽然每常相见,但却未再让她侍寝,她亦不免感慨,请求将怡贵人挪去她的咸福宫居住,也好得见天颜。皇帝却只是一笑,问她:“那么如果晞月你见到毒蛇,会是吓得惊叫一声自己先跑呢,还是会救怡贵人为先?”
如懿与海兰对怡贵人的胎悉心照顾,一饮一食都细细查看,连太医开的安胎药方,也另请人看过药渣,道是无妨才继续喝下去。这样检验药渣的事,惢心倒是很乐意去做。如懿便笑她:“你去找的太医,可靠么?”
惢心连连点头,眼里有微亮的光芒:“是。他是奴婢家乡的旧识,奴婢进宫后才知道他已经在太医院当了一个小小太医。虽然官职卑微,但奴婢是相信他的医术的。”
如懿笑道:“你是相信他的医术呢,还是相信他这个人?”
惢心红了面庞,只低头不语。如懿已然明白:“看来不必我替你找个婆家,你自己已然有了心上人了。”
惢心又羞又急:“奴婢不敢。”
如懿含笑道:“让他好好在太医院争气,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成全你们。”
惢心感激地望着如懿:“那奴婢先去准备晚膳,皇上已经传过口谕,说要过来与小主一同用膳呢。”
然而这一夜,如懿等到烛火凉透,也不见皇帝前来,出去打探的三宝缩在门边一直不敢进来回话。
如懿慢慢夹了一筷子冷透了的蜜丝山药吃了,那山药本是酥滑软糯,入口即化,又兼浇了蜜丝,格外清甜润舌,可是此刻吃在口中,却只觉得那冷而滑的触感让人捉摸不定,连蜜丝也透出一缕清苦之味。她搁下筷子,只听得银筷头上的细链子玲玲作响,便道:“皇上是不会来了,是什么缘故,你直说便是。”
三宝怯怯道:“皇上从养心殿出来,正要往咱们延禧宫来,谁知看到皇后娘娘跪在螽斯门前祈福,祈求二阿哥身子早点康健,皇上才知道,原来二阿哥的风寒是越来越重了。皇上着急,当下就陪着皇后娘娘去了长春宫,然后……”
“然后就一直在那里,没有再出来。”
三宝点头答了是,如懿舀了口汤慢慢喝了道:“螽斯门是从养心殿到延禧宫的必经之路。皇后娘娘有心求神佛保佑,为何不去宝华殿而去螽斯门这么舍近求远?皇上当然是不会离开长春宫的了。”
三宝眼珠子一转:“舍近求远自然有舍近求远的好处,一箭双雕嘛。”
如懿淡淡一笑,对惢心道:“去把饭菜热一热,我也不必饿着肚子等候了。”
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
如懿微笑:“皇后贵为六宫之首,皇上陪她,是情理之中的事。”
次日清晨,皇帝过来时眼圈下已经一圈墨黑。如懿正在用早膳,见皇帝前来,忙起身道:“没想到皇上会一早过来,并没有准备下精致膳食,还请皇上见谅。”
皇帝笑道:“无妨。你吃什么,朕便也吃什么罢了。”
如懿亲自捧了一碗配了紫姜的清粥过来,又奉上鲜**茶和麻酱烧饼,配了几样清爽酱菜,道:“皇上似乎昨夜没睡好,还是吃得清淡提神些才好。”
皇帝的眉宇间隐然有忧色:“永琏病了这些日子,一直不见好,朕看他那个样子,真是心疼。”他握住如懿的手:“如懿,你没有看见永琏的样子,一张小脸瘦得都脱了形。朕看着他都直想掉眼泪。”
如懿甚少见皇帝如此忧虑,心下微微一抽,便道:“皇上放心,二阿哥有皇后娘娘悉心照顾,必然会很快好转。”
皇帝颔首道:“皇后说,若永琏再不见好,便要长跪宝华殿中祈福。”皇帝顿了顿,郑重其事了神色,如懿会意,立刻示意众人退下。
皇帝正色道:“朕已经决意,只要永琏的病好起来,朕就要立他为太子,继承国祚。”
013 伏变(一)
殿中沉水香的气味沉沉入鼻,如懿微微一怔,心里有什么念头还来不及起来,便已把它们死死地按了下去:“永琏是正宫嫡出,皇上立他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饮了一口粥,不觉慨然:“朕自幼便知道自己不是嫡出,庶出的孩子身份到底不同,哪怕如今朕当了皇帝,坐拥天下,午夜梦回的时候仍是觉得心惊委屈。我朝自开国以来,从顺治爷、康熙爷、先帝到朕,都是庶出的儿子。朕真的很想朕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出之子,身份贵重,无可挑剔。就当是替朕自己,完成一个幼年的愿望。”
如懿听他感慨万千,自能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失落与怅惘。皇帝是那样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种种心酸缺失,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无法弥补的。所以他才那样在意,那样执著,要去完成自己当年的小小心愿。
那么,她又怎肯去拂逆他的心思。她俯下身,伏在皇帝膝头,轻声道:“皇上想做的,那就一定要做到。那是对二阿哥好,也是抚平皇上自己的心意。”
皇帝抚着她新梳起的青丝,缓声道:“如懿,朕知道你疼大阿哥,大阿哥也争气,但他到底不是你亲生。哲妃的位次也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三阿哥虽然也可爱,但总笨笨的,被养得太过娇气,以后也只能做个富贵闲散宗室了。怡贵人这一胎是公主也好阿哥也好,朕都不想了,只希望他们母子平安就是。”
如懿低低答了声“是”,只是静静伏在他膝头,听着他呼吸声悠然绵长,感触他纷叠的心事如潮。
皇帝低低在她耳边道:“朕知道这样很不公平,朕和你还没有孩子。但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说,说出朕这么多年的心愿,让你明白。”
如懿翻过皇帝的手,将它贴在面颊上,轻声道:“皇上,臣妾都明白。以后臣妾有了和您的孩子,也只盼他一生富贵平安便是了。”
皇帝眼中有伏波似的动容与感切,仿佛是划过深蓝天际的流星,有那样璀璨的光影:“如懿,谢谢你这样懂得朕。朕也知道,这是在委屈你,可是有时候名分所在,朕也不得不委屈了。”
如懿颔首道:“那皇上要立太子之事,会告诉皇后么?若是皇后知道,一定会非常高兴。”
皇帝摇头道:“康熙爷在时,就是因为过早公布了储君,才让诸子起了夺嫡之心。朕会和先帝一样,将太子的名字藏于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后,等朕百年之后,群臣自然会依照这个立定储君。这样也防止太子骄矜,母家专权。所以,朕不打算告诉皇后,如懿,你也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如懿望着皇帝的眼睛,颔首道:“皇上说的,臣妾都记着。倒是有一事,臣妾不能不问问皇上。王钦已死,如今伺候皇上的人可还得心应手么?要不要再从内务府选些好的来伺候?”
皇帝夹了一点小菜喝了口粥道:“李玉事事仔细,人也谦和不骄矜,朕打算再看他两个月,就将副总管太监的位子给他。”
如懿柔声道:“李玉人是机灵,也忠心,但他年轻,皇上得好好历练了才能放手重用啊。”
皇帝“嗯”了一声,听见外头人声响起,便道:“外头是什么人?”
如懿探首看了看道:“是御膳房给怡贵人送的新鲜鱼虾,都是一早送来交由小厨房亲手烹制的。”
皇帝道:“太医是说过,有孕之后要多食鱼虾,朕记得那时候玫贵人也很喜欢吃。朕昨日去看怡贵人,发现她这几天总说头昏头痛,夜不安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朕心里十分担忧。”
如懿道:“太医已经来看过,说初初有孕之人的确会如此。而且因为怡贵人夜不安枕,嘴上还发了溃疡,幸而太医已经开了清凉下火的汤药了。臣妾会叮嘱小厨房多用菊花茶和绿豆汤,希望怡贵人服下之后会舒适些许。”
皇帝蹙眉道:“玫贵人有孕之时也是心火旺盛口角溃疡,朕如今看见怡贵人,实在是心有余悸。如今皇后无暇分身,如懿,一切就需你多多照顾了。”
如懿含笑道:“皇上既放心,怡贵人住在延禧宫,便是放心臣妾了的。”
皇帝悠然长嗅:“朕当然放心。就像每每闻着你殿中才有的沉水香,朕便觉得心思宁静分明。”
如懿微微一笑:“那也是皇上恩准,只许臣妾所用罢了。”
饭毕,皇帝便起身往养心殿去。如懿想着太子一事,又念着怡贵人的身体,实在是百感交集。正想着,却见海兰急匆匆过来道:“姐姐,我刚从怡贵人那里过来,像是不大好呢,你快过去看看。”
如懿赶忙起身,一迭声吩咐了去请太医,立刻跟了海兰往东暖阁去。因着怡贵人有身子一直畏寒,虽然入了三月里,她殿中仍供着炭盆暖炉。如懿携了海兰一进去,便觉得那暖意兜头兜脸扑来,不觉生了蒙蒙一层汗意。
怡贵人裹着一条暗紫织花云锦被,整个人乏力地歪在床上,似乎呼吸有些艰难,一张脸也憋成了暗紫色,与那锦被一般无二。殿内焚着檀香,连炭盆里也扔着一把佛手,被暖气一烘,种种香气织在一起,香是香,却让人闻着有些浑浊气闷。
如懿忙吩咐道:“里头的香气太重了,快开了窗给贵人透透气。”
怡贵人紧紧拥着被子,往床里缩道:“娴妃娘娘,别开窗,有人要害我!”
如懿忙笑道:“好妹妹,这是在延禧宫,没人敢害你!”她伸手摸了摸怡贵人的脸,她身上脸上都热热的,出了好大一身汗,她忙取过绢子替怡贵人轻轻擦拭了,温声道:“你别怕,告诉本宫,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怡贵人畏惧地缩在床角,惊惶地指着地上道:“好多蛇,好多好多蛇要咬我!”
海兰忙摘下银帐钩上悬着的一个香包,笑道:“你别怕,延禧宫里挂了好多驱蛇的香包,蛇一闻到气味就跑了,你安心住着就是。”
海兰看了看怡贵人,有些担心道:“怡贵人似乎有些发热呢,你们去取些热水来给贵人服下。”她看着怡贵人嘴角的溃疡,似乎又比昨天大了一些,便道:“太医开的清热去火的药都给贵人喝了么?怎么贵人嘴上的口子长得更厉害了。”
伺候怡贵人的环心道:“回海贵人的话,小主昨夜的晚膳贪吃了些鱼虾,那东西是发的,估计因为如此,嘴上的东西才长得大了些。奴婢也劝过,但小主说多食鱼虾可以让腹中的孩子聪明,所以宁可发些溃疡。”
海兰无奈道:“那便罢了。你们还是听我的嘱咐,平日给怡贵人服用的茶水都换成胎菊茶才好。”
正说话间,许太医便到了,如懿忙让了许太医为怡贵人看脉。许太医一径只是摇头:“小主连日来梦魇颇深,是不是?”
许太医会意:“一旦醒来便浑身发热,虚弱无力,心悸难安,更兼因噩梦而浑身颤抖,腹中隐然作痛,可有这样的症状么?”
怡贵人乏力地点头:“自从上次惊蛰日遇蛇之后,午夜梦回,常自不安。”
怡贵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太医说的全中了。虽然每日夜来清晨都如此不安,但白日里倒还好些。敢问太医,我为何会如此?”
怡贵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太医说的全中了。虽然每日夜来清晨都如此不安,但白日里倒还好些。敢问太医,我为何会如此?”
许太医捋着胡须慢条斯理道:“小主初次有孕,又在怀胎三月之时受惊,导致心悸烦乱,白日有人陪着开解还好,夜来入梦难免会想起。因着多日如此,睡梦不安,小主才会内火上升,嘴角溃烂。微臣可以开些安神的汤药和外敷治疗溃疡的药物,小主只要按时服用应可无虞。”
014 伏变(二)
海兰尚有些不放心:“可是怡贵人有腹痛之状?”
许太医摆手道:“初初有孕之时,的确会有隐隐腹痛,那是腹中孩子在慢慢长大,牵扯到母体的缘故,不打紧的。”
如懿忙问道:“怡贵人身上总一阵阵发热,不要紧么?”
许太医含笑道:“孕中体热,乃是常事。小主不信可以随时在怡贵人身上搭一把,任何时候都一定比各位身上都烫。所以有些女子刚有孕身之时,常以为自己风寒发热,误服汤药,以致没了孩子。其实只要看过大夫,都会无事的。”
如懿不免失笑,亦带了一分感慨:“是啊,要本宫和海兰这样两个未有生育之身来照顾怡贵人,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得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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