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手起鞭落,一鞭子抽在黄景龙的胸前。布满倒勾的尖刺扎入皮肉,又被狠狠拉出,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黄景龙,也忍不住惨叫出声。
杜月生没有丝毫的心软,接着又是几鞭下去,把黄景龙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第五十七章
黄景龙受了一顿毒打,垂下头没了声息。
杜月生走过去,伸手到他鼻子底下,过了会儿感受到对方的鼻息,他冷笑一声,拿鞭子抬起对方的头。
黄景龙很快恢复神志,吃力地睁开眼,看向对方。杜月生也在看着他,眼神冰冷。
“月生,你可真狠啊……”
杜月生笑着摇了摇头,拿鞭子拍了拍他的脸:“黄景龙,景龙……其实我更喜欢叫你阿黄,像在叫条狗的名字。你现在,也真的很象,就像当年在那条小巷子里趴在泥里正在吃屎的狗。”
黄景龙吐出一口血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咝咝倒抽了几口凉气。
狠狠甩了下头,黄景龙还是吃吃笑着说道:“月生,你何必贬低自己呢……被一条吃屎的狗上了这么多年的你,又算什么?”
“你!黄景龙——!”杜月生怒得眉毛倒竖,直想一刀捅死放声大笑的人。
然而,他稍微冷静得转念想了想,硬是压下了怒气:“你想激我杀了你?哈,怎么可能这样便宜你!”
黄景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间或倒抽两口冷气,疼的。
“月生,你该不会被我上出感情来了吧……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却没见过你这样过河拆桥的……夺了家产就把老公踢一边,咳咳!”
“闭嘴!”杜月生见他越说越难听,于是单手抓住鞭子的柄,另一只手钳住黄景龙的肩膀,用力一刀捅入人体最柔软的小腹——黄景龙登时张口喷出一股血雾,好像要断气似的弯了腰一阵猛咳,眉峰紧皱,辗转呻吟——却是死不了人。
“很痛吗?”杜月生很是享受对方的痛苦,这能给他带来最大的快乐。“你汲汲营营几十年,结果呢?不过是为别人作嫁衣裳,哈!”
黄景龙说不出话,只是奋力抬了头看着杜月生,眼神阴霾狠戾,又似乎带了点怜惜——这是令杜月生最痛恨的、黄景龙对他的那份背德乱伦的情感。
“看什么!”杜月生一巴掌甩向黄景龙,把他的脸打偏过去。过了几分钟,又或者是十几分钟,黄景龙又缓缓转过头,用同样的目光继续看着对方。
杜月生被他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重新走回到放刑具的桌边,随手拿起一把尖锐的匕首。
他把匕首搁在黄景龙的眼角边,柔声问:“阿黄,把你的这对招子给我,好不好?”
“月生……”黄景龙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你的头发全白了。”
“……”杜月生骤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手中的刀尖不小心在猎物脸上拉了道细长的血口子。“黄景龙,你真滑稽,哈哈,我的头发全白了……哈哈,别说你现在才发觉!”
“是,我很早就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想过要瞒我……在你去香港杀了戴立之后。”
杜月生停下笑声,喃喃自语:“戴立?没想到你还记得他……我都已经快忘记了。”
黄景龙喘了口气,继续说:“月生,我们在一起了几十年……你杀人我替你扛,你离间我身边的人,我也睁一眼闭一眼,只望你能原谅我……我唯一做错的就是当年不该用强硬的手段对你……”
杜月生放下匕首,看着他,奇怪问:“黄景龙,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冤冤相报何时了,月生,看在昔日你我的情分上,给我个痛快吧。”
杜月生愣了会儿,然后大声冷笑起来:“你想的美!我要你像条狗一样的活着!在我还没有解脱之前,不准你死!”
一个求死,一个不准,似乎有本末倒置的错觉。但杜月生全然不顾这些,他离开地下室后给私人医生去了个电话,让他明天过来看一看黄景龙的情况。
第五十八章
杜琛月侧卧在床上,正感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脚步声,他猛然睁开眼,看向门口——确是杜月生回来了。
杜琛月一骨碌爬起身,把床铺让出来,等杜月生重新躺到床上后,他挨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腰,脑袋则靠在肩上,脸皮贴着睡衣蹭了蹭。
他刚想说话,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伸了鼻子在四下抽动几下,轻轻皱了皱眉,说:“叔叔,你身上有怪味。”
“嗯?什么味道?”杜月生抬手闻了闻,淡淡的血腥味飘入鼻间,他恍然想起这应该是在地下室时沾染上的。
“哈,我去洗一下。”
杜琛月把人按在床头,自己则跳下床,说道:“不用。你躺着,我去拧块毛巾过来擦一擦。”
杜琛月帮着杜月生擦了胳膊和手,去浴室又拧了一次,回来继续擦拭颈窝和脸庞。擦完后他凑过去上下闻了闻,确定没有那股怪味道后才安心得扔掉毛巾,重新趴回到杜月生身上。
杜月生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侄子乌黑柔软的头发,想着心事。
“叔叔,你在想什么?”
杜琛月抬了脸,问陷入沉思中的人。
杜月生低头看着杜琛月的脸,没有马上回答,思绪却打了个岔,滑了出去:琛月长得越来越像大哥,一表人才,该给他找个媳妇了。
“叔叔。”杜琛月见他发呆,于是凑到颈窝处轻轻咬了一口,嘴唇离开时又调皮得伸出舌头舔了舔。
“别胡闹。”杜月生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但对这种没大没小的玩闹还是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于是杜琛月放心大胆地侧了侧身,把左腿抬起来搁在杜月生的大腿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赖在他叔叔的身上。
杜月生发了会儿呆,直到杜琛月又开始睡意朦胧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琛月,叔叔想你去香港定居,你愿意吗?”
“为什么?”杜琛月闭了眼睛,懒洋洋得问。
杜月生拍了拍他的脸,把昏昏欲睡的人弄醒后才说:“前几天有蚀本人来找过我,要我跟他们合作。杜某再不济,也不会给他们做汗间,可是这样一来就得罪了蚀本人……就算现在在法租界内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得乱来,但上海终究不是个安全的所在。香港那边有英国人管辖,蚀本人的势力伸不到那里去。”
“叔叔,我要是去了香港,你可怎么办?”
“你先过去,等安定下来后,叔叔再看这边的情形,到时与你会合。”
“嗯,好吧。你可要早点过来,叔叔。”
正如杜月生所料,在他婉转得拒绝蚀方的要求后,蚀本人并不死心,不断对他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对于这一套不入流的手段,杜月生这一生已经经历过多次,所以并不惊慌。表面上和对方继续周旋着,暗地里则一步一步将自己的资产转移。
1937年7月,蚀本帝国主义发动卢沟桥事变,八月又进攻上海,引发八一三事变。
杜月生加入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筹集到大量食品毛巾等,送到后援会。随后,他应扒路军驻上海的代表要求,想办法弄到了一些军用器材以及设备,派人送往前线。
然而,蚀军精兵良将来势汹涌,而扒路军武器装备不足,战斗力又是良莠不齐,一个多月后上海终是沦陷。
这次的战败,使得蚀本人的势力延展到各租界内,杜月生已经避无可避。
在又一次拒绝蚀本人的拉拢后,杜月生疏通关系,于同年十一月份,迁居香港。
第五十九章
杜月生刚出香港码头,不远处就有个人热情洋溢得朝他挥着手。
叔侄俩在分开三年后再见,都有些兴奋和激动。然而当他们看清彼此的身边、多出来的那个人后,不约而同得发出了惊讶的“咦”。
“琛月,这位是?”
“叔叔,你把他也带来了?”
两人同时发问,又同时住了口。停顿了几秒,杜琛月拉过身边的女子,介绍说:“她叫兰芳,我们去年在香港结的婚。我想给叔叔你一个惊喜,所以事先什么都没说。”
“噢——”杜月生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杜琛月,又把视线转到那名叫兰芳的女子身上,上下打量。
杜琛月柔和了声音,对身边的女子说道:“兰芳,过来叫叔叔。”
兰芳微微低下头,红着脸小声叫道:“叔叔,你好,琛月一直有跟我提起你,没想到你……”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眼杜月生,拿捏着说话的分寸。“……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这般小女儿家的腼腆与幼稚到可爱的客套话,令将近知天命的杜月生颇感好笑,又觉出那么点意思。
他扬起嘴角微笑道:“贤侄女真是乖巧懂事,琛月你的眼光不差。”
如此一说,算是收下了对方的赞美。
前几年,杜月生便在香港置办了自己的公馆。不过当天晚上,他还是受邀留在了杜琛月的家里。
用晚餐的时候,杜月生送了一对上好的翡翠玉镯给兰芳做见面礼。兰芳腼腆地收了下来,心里却很是高兴。虽然和杜琛月结婚有一年多,她从未主动开口要过什么,但女儿家总喜欢首饰之类的玩意儿。如今刚见面的叔叔大方得送出这样一对漂亮的手镯,一下子在她的心里被打了个高分,感觉亲切了许多。
晚上,杜月生正打算熄灯睡觉,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门被推开,杜琛月抱着被子和枕头,走了进来。
“叔叔,今晚我想和你睡。”
杜月生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口中却调侃道:“放着漂亮的媳妇不睡,怎么还来找我这老头子啊?”
这话一语双关,带了点颜色,可惜杜琛月太过正直,愣是没听出来,爬上床规规矩矩地躺下。只不过躺了没多久,他翻了个身,像只无尾熊一般又扒拉上杜月生了。
杜月生轻轻抱了他,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粘着我。现在都成家了,这个习惯还改不掉吗?”
杜琛月反手抱过去,嘟哝道:“我喜欢。”
叔侄俩静静地躺在一处,碎碎念地唠叨着些家常事。
杜月生说:“看到你成家立业,叔叔很欣慰。只是……”
“只是什么?”
杜月生捏了捏杜琛月腰间的肉,还是觉得瘦——杜琛月和他爸爸一样,也是个拔长瘦削的体格。
“你的媳妇,长得挺可爱的,就是人好像胖了点。”
杜月生说的有点犹豫,怕伤到侄子的心。
谁料,杜琛月听他这样说的反应,却是把脸藏到杜月生的肩窝处,颤抖了肩膀……他在偷笑。
杜月生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还好杜琛月只颤抖了一会儿,很快就为他叔叔指点迷津。
“叔叔啊,兰芳有了我的骨肉,已经三个月了。”
“什么……哦、哦,这样也挺好,挺好……”杜月生窘迫得简直不知所云,在杜琛月充满揶揄的目光中,沾了岁月痕迹的脸庞,悄然飞上两朵淡淡的红云。
他这厢老来害臊,却看得杜琛月心中一动。萦绕在心头多时的忧虑,如蛹破茧,让他忍不住在这样的氛围中提起。
“叔叔,你真的打算独身一辈子吗?”
杜月生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怎么是独身,叔叔还有你啊。”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杜琛月微微嘟起了嘴,很有当年小琛月撒娇时的影子,令杜月生的心底划过一丝暖意,眼神也柔和下来。
“琛月,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叔叔已经老了,对情爱之事早已不放在心上,所以这种事不用再替我操心。”
杜琛月认真道:“叔叔,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可是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既然知道我不爱听,就别说了。”
杜月生厌倦地挥挥手,却被杜琛月一把抓住。
第六十章
杜琛月牢牢抱着他叔叔的手不肯放,眼神坚定不移,有种豁出去的大义凛然。
“叔叔,不管我说的是对还是错,下面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你就听一听吧。”
杜琛月现在的手劲不比以往,大得能把杜月生这把老骨头给弄散了架。
不过他本人并没这种意识,为了钻入牛角尖不撞南墙不肯回头的叔叔的下半辈子幸福,他不但使出吃奶的劲巴住对方,说话的时候还一阵猛晃,直把杜月生抓晃得心惊惊、胆颤颤,最终被迫无奈答应听杜琛月说下去。
杜琛月抓住机会,首先堆砌起一大撂的人生哲理作为铺垫——他在中学里教的是政制,因此讲大道理的经验颇为丰富。当然,他的这个选择曾让杜月生很感惊讶,因为他一度以为侄子会做国文教师——然后在杜月生听得像小鸡啄米头一点一点快要睡着的时候,杜琛月恍然意识到讲话要讲重点,于是立刻改变策略,单刀直入。
“叔叔,你记不记得,三年多前我曾问过你,怎样处置‘那个人’……现在我还是同样一个问题。如果只是恨,你大可直接杀了他为爷爷父亲报仇,可你不但没这样做,反而大费周章地把人带到这里来。就算是要折磨,这么长的时间也该解恨了。你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他和叔叔你年纪相仿,却沧桑了许多……叔叔,你对他真的只有恨吗?”
“琛月……”杜月生紧锁眉峰,看那神情,似乎很吃惊也很意外,还有十分的不能理解,这让他在下意识地叫了声侄子的大名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杜琛月眨巴着眼睛,牢牢盯着对方的脸庞,不放过情绪波动带来的任何变化。
“叔叔,你和‘那个人’之间已经纠缠了几十年,加起来的岁数都过百了,还有什么样的仇恨放不下呢?……人不能这样孤单过一辈子的,你们为何不能抛弃前嫌,重新来过呢?”
“……不说这些了。”杜月生揉揉眉心,倦然地侧身拉灯,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
“叔叔,你要睡了吗?”
“嗯。”
“那晚安了,我亲爱的叔叔。”杜琛月单手扶在杜月生的肩上,在对方脸上印上一个吻,随后躺平了身体,准备认真睡觉。
夜色沉沉,寂静无声,正是倦鸟好梦时。
杜琛月把憋了许久的话倾吐的一干二净,好比心中巨石落地,这一晚睡得格外香甜。反观长途奔波的杜月生,身体已经疲累,思绪却如被打破平静的池面般骤起波澜,难以入睡。
到了下半夜,杜月生干脆披衣下床,拿了包烟到阳台上。将近十一月底的香港,夜风已冷,拂过温热的身体,令杜月生打了个寒颤,抓紧了外衣。
上半身趴在大理石的阳台台面上,在沁凉的冷意中杜月生望向外面的夜色。郊外的秋虫在这一年的秋末,奋力唱响最后一曲求爱乐章,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为这萧瑟的夜添了几分生机。
杜月生很快抽完了一支,又拿出一支接着点上。徐徐吐出白蒙蒙的烟圈,在烟草的芬芳中杜月生闭上眼,思绪飘飘荡荡,如走马灯般飘回到当年。
黄杜两家虽是世交,黄景龙和杜月生却并非从小就情谊交厚,真要论起来,还是杜月生无意中救了黄景龙那之后,两人才逐渐亲厚起来。及至黄景龙入住杜家,他俩同进同出同吃同睡,感情的加深如一日千里,变得形影不离。后来黄景龙跟着杜其琛学经商,杜月生虽然不喜,但仍每日陪在一旁等着黄景龙“下课”。
那时候,他们一起拿弹弓打路过的小鸟,又爬上树掏鸟蛋。一起捉弄住在隔壁的漂亮女孩,在她崭新的白裙子上抹上泥巴。结伴挑衅看不惯的同学,撸了袖子打群架。
狂傲地奔跑,放肆得大笑,全然不顾周围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在乎的也只是对方的感受。